25.博弈

复海是一座交通线交错的城市。地面上是各色道路和立交桥, 地面下是匆匆而过的地铁线。每天,这里都吞吐着无数的人流。欢喜的,忧伤的, 都裹挟其中。

当舒昌和郑雯雯坐着一号线的时候, 在地面上, 一辆奔驰也从他们头顶上飞驰而过。

车后座坐着的, 正是侯华苓。她觉得憋气, 于是开了一点窗,靠在窗口,微微闭上眼睛。

“他们问你什么?” 前座的人问。

“和你们之前说的差不多。”侯华苓大致复述了一遍当时的情况。她脑子清楚, 记忆力也不错,问题和回答竟然记了个八九不离十。

“啊, 确实问了我知不知道冯书林的事情。怎么, 她父母又不干了?”

刚刚讲了许多话, 侯华苓觉得有些口渴。

“她父母拿了钱,应该不至于主动挑事。只是复海大学又出了这种事, 市局肯定会追溯以往的案子,查到这件事再正常不过了。”那人把座位往后调了调,翘起了二郎腿。“之前跟你说,是为了保险。”

侯华苓试探着说:“他死了,你好像并不是很难过?”

那人反问:“在现场你哭的要死要活的, 在我找到你之后, 你不也不难过了吗?”

被戳中了痛处, 侯华苓不再吭声。

“总的来说, 你做的不错。”他赞许地说。“但有的时候, 不要太多嘴。能把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管好了,就比什么都强。”

“谢谢。”她礼貌地回应。

那人看了看手机, 又收了回去。“虽然唐奕已经不在了,你们也没有正式的关系,但唐家还是会给你一笔钱。”

侯华苓抬起头来,下意识地直起了身子,“多少?”

“五百万。”

似乎不如预期,侯华苓重新把头低下,后背靠上后座。她觉得,对方一定有些太过不食人间烟火了。“现在在复海,五百万只能买半套房子了吧。”

前座上传来一声轻笑,“真是贪心,还以为我们能包下你的后半生——你已经得到的东西还少么?再说,我们也只是让你在里面不要乱说话,提冯书林的事情。我想,这事你原本也不愿提吧?”

侯华苓强辩:“和唐奕在一起,我又不是为了得到东西。”

前座的人早就看透了她这一套,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戴了墨镜的脸。他嗤笑着说:“是么?那当初发现了他们的事,吵又没结果,你怎么还忍得下来啊。早就该一拍两散了吧?”

侯华苓低下头,没说话。这人每每反击,都在她软肋上。加之他在唐氏位高权重,侯华苓每每都被压制住,无话可说。

那人满意地打量了她一番,回过头去。

没过多久,车在路旁停下。司机恭敬地说:“安和小区,到了。”

侯华苓微笑,“多谢。”

她拉开了车门,听到前座人的叮嘱。

“我希望你继续明智下去。”

不愧是兄弟俩,用词都这么相像呢。不知道他们的家庭教育里,是不是早都明确把智慧、明智、聪明、小聪明这些词汇区别开来了。

“多谢提点。”侯华苓朝那人展开一个标准的礼仪式笑容,点起了一根烟。“晚安。”

奔驰远去后,侯华苓深深吸了口白色的烟雾,往地上吐下一口泄愤的唾沫。

身边的公交站点,一个戴棒球帽的小伙子目睹了这一切。他已经不自觉地脑补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总裁和美女,爱恨交织,嬉笑嗔怒,一出好戏。

半小时后,舒昌和郑雯雯终于走出了地铁站。

离开人流汹涌的地方,郑雯雯才放下自己轻轻勾住舒昌衣角的手,默默走路。

夜色如水,安宁地照映,流淌成一条河流。

这一天路上,似是不经意地,舒昌对她说:“我之前说喜欢你,现在也不会变。所以,你只管放心做你想要做的事情,我愿意陪着你。”

郑雯雯不知道,舒昌所说的事情,是明天还要去学校上经原课,还是其他的什么。她心里生发出感激的情绪,靠舒昌更近了一些。一句“谢谢”涌到嘴边,然后被压制着实现自由落体,重新落进心底里去。

这个时候,她真的很想在路边坐下来,和他好好聊一聊什么。

那天夜里,郑雯雯做了噩梦。这是极其少见的,她平日里根本没有梦境可言。

梦中她在上游泳课,触壁后停了下来,头露出水面,却被脚下突然出现的漩涡疯狂地吞噬。溺水的感觉出现,不管怎么挣扎都发不出半点求救的声音。

她本已绝望,以为自己的肺会慢慢被水填满,最后呼吸停滞,却想不到自己被完全吞噬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她换了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周遭的环境已经全然不同。

那似乎是她幼时居住的筒子楼,楼梯蜿蜒着向上盘旋,像她刚刚走过的那条巷子一样绵长。

她失去行走的能力,只能在阴暗里朝上爬行。手扒着上面的台阶,艰难地用身体和冰凉的地面摩擦。她只想着,爬上去,回到家,和爸爸一起,一切就都会变好的。

手掌磨出了血。

突然手松开了。

她从高高的楼梯上砸了下来……

郑雯雯醒了过来。看了下表,夜里一点了。

不热的夜里,她出了一身汗,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她屏住呼吸,周围没有别的声音。还好,自己没因为这个梦境惊叫出声,也没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她总觉得自己已经把一切扛下来。但现在她发现,一切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可以过去的。

这时她想找一本熟悉的解梦书,看看自己的梦境能对应什么东西,却想起来自己并不在熟悉的那个家里。

郑雯雯擦擦汗,换了一件衣服,蹑手蹑脚地准备去接一点水,不想吵醒厨房旁保姆间里的阿姨。刚走到大门口,门开了,舒浩鹏走了进来,顺便给暖意笼罩的家里带进来了一阵凉风。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有些惊讶。舒浩鹏轻声说:“这么晚了,还没睡啊。”

她点点头,进了厨房,也帮舒浩鹏倒了一杯水,调成温热,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舒浩鹏不由得感叹:“这个女孩和男孩到底不一样,我就不能指望舒昌那小子干出这种主动关心人的事来。”

郑雯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捧着自己的水回房间了。

过了一阵子,舒浩鹏进舒昌的房间看看。屋子里是黑的,他以为舒昌已经睡了,悄悄到儿子床边站了下。没想到刚站稳,儿子突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爸,回来了。”

饶是舒浩鹏见多识广,也没想到自己在这个毫无防备的时候遇上这种可以直接剪进恐怖片当诈尸的事情,被吓了一跳。

“没睡不要装睡,你爸早晚要被你吓出心脏病……”舒浩鹏抚了抚胸口,郑重地警告。

“这不是等你么,要不我半小时前就睡了……再说,不然被吓到的就是我,一睁眼就看到死亡凝视。”舒昌充满无奈:这也是我的错咯?

舒昌溜下床,锁上门再打开灯,好像在办什么秘密的交接行动。

舒浩鹏已经习惯了他这种谍战片看多了的中二行为,不吭声。

舒昌悄声说:“爸,我想跟你说下郑雯雯的事情。”

舒浩鹏点点头,坐在床边上。“你说。”

“白天没什么特别的,我带她去正福大道逛了一圈,我俩就回来了。然后,我们聊了几句,她说她可以去做笔录了。但是今天晚上回来后,我看见她在书柜前翻了好几次《华夏刑法》。”

“嗯。”

见父亲没有明确的反应,舒昌只好说了自己的看法:“她应该在查她爸爸可能会被判什么刑吧。不过,我们之前学的课上说,有一些会从轻处罚的情况。就是不知道,她爸爸具体是哪一种?”

舒浩鹏看看他,“又想套我话?”

“怎么每次被揭穿都这么快……”舒昌摸摸头。“好像是做的有点明显了。”

“案子我们自然会继续查,你不用担心。”舒浩鹏站起身,走到门前。“你只管在她想找我的时候,来告诉我就行。”

“所以我就是中介咯……上传下达,跪奏笔录,现代版军机处啊。”

舒浩鹏打开锁,瞟他一眼,舒昌马上翻身躺在床上,假装秒睡,不再说话了。

舒浩鹏把儿子的房门关上,回到自己房间。

这时已经很晚了,他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就要起来上班。他却没办法一沾枕头就睡着,迷迷糊糊地,还在想郑雯雯今天做笔录的时候写下的话,以及她面对每一个问题的反应。

在办公室里,他们做了一些简短的讨论,仍然摸不清她的动机。后来大家做案情梳理,这个看起来有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就被搁置了。

动机究竟是为什么呢……

一个念头闪现。

她并不信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