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桂云到周家庄做使唤丫头那年不满十四岁,她个头儿高,看上去就像十六七岁的样子。她妈叶禾舍不得让她去,可家里的日子难长啊,四个妹妹都还小,三妹素云十二岁,五妹彩云十岁,七妹巧云七岁,九妹玖云刚四岁。同桂云跟她大同大个子说:“大,我到周家做使唤丫头也没啥累的,我啥也能干,妹妹们都在长身体,多挣些粮食妹妹们都能吃饱饭。”同大个子看了看桂云,心里说:丫头懂事啊,他点了点头说:“去吧。”
这些年来,同大个子压力大呀,一个男人养活一大家子老老少少七个女人,他一个干两个人的活,十几年下来身体亏欠了许多,人已经明显黑瘦了。身体上的劳累还可以缓解,可是,精神上的压力让他惭愧不已。没有生出儿娃子,断了香火就是不孝,对不起父亲,对不起爷爷,对不起同家历代祖宗啊!一想起这些他就羞愧难当,他就想不明白了,自己强壮的身体怎么就不行呢,怎么就生不出儿娃子呢,难道老天真要绝同家的门吗,老天爷呀!
叶禾没日没夜地做些零碎绣活挣点钱补贴生活,她现在身体不如从前,眼神也不如从前,绣活也不如从前那么鲜艳夺目了,大户人家定亲娶亲置办婚礼添箱装扮,也不再找她了,他们干脆到木垒河或者古城子去置办。平常人家日子原本不富裕,帮着做些活儿也给不了几个钱。再说叶禾从来不张口要钱,都是人家自己看着给的,有的给些粮食,有的零零碎碎给点钱,确实没啥收入可言。一家人依然住在两间干打垒的土坯屋子里,同桂云和三妹素云五妹彩云跟奶奶睡在里屋,七妹巧云和九妹玖云跟她大她妈睡上房,日子过的紧巴巴的,没有一点多余粮食。
同桂云深知她大的心思和苦衷。妈妈骨瘦如柴,已经没有了她小时候看到的那副好看的模样了,她看着心疼啊,决心出去挣些钱是她思谋已久的事。她要到周家还有个理由,跟红麻子那年和她大说的一句话有关,也跟她大同大个子给她说过的话有关。现在她啥也没跟她大说:她只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同大个子领着桂云到周家屯庄,刚过城墙西拐子,桂云在远处就闻到一股子醇香味道:她已经猜到那是周家烧坊的味道:就像歌谣里唱的一样。高墙大院门口两面各有一块巨大的青色上马石,朱漆大门上扣着两个狮头铜环,雄浑威严。同大个子在大门口跟周家管家说了一下,管家看过人也就同意了。
进了周家屯庄,同桂云吓了一跳,嗬,鼎鼎大名的周家屯庄的高墙大院,以前只是从远处看过,今日进到里面,果然非常阔绰!
进入大门就看到许多大树,都是一抱子抱不住的大槐树大柳树,一棵棵长得粗壮旺势,枝繁叶茂,那枝头快超过高墙了。大院里又套着几个院落,东面的院落规模宏大,清一色的拔廊房,红漆大柱,青砖灰瓦,窗花精美,门廊上有一块金边蓝底装潢精美的竖匾,那匾上刻着两个遒劲的大字。同桂云认得,这是“古风”二字,却不知道确切意思。这里原是周家老老爷的住所,同桂云后来进去过一次,上房布置考究,都是黑色家具,非常精致气派。同桂云后来才知道:那是名贵的紫檀。厢房里住着几个老太太,个个衣着华贵却已年老色衰,也不知道是老老爷的哪房太太或者姨太太,各自由使唤丫头伺候着度日月。屋子里阴气很重,隐隐约约还有一股尿臭味儿,很是难闻。
北面的院落是庄主周如海的住所,与东面院落形式结构大致相近,也是清一色拔廊房,门廊上刻有福禄寿三星,左边禄星,右边寿星,福星居中,和蔼慈祥。屋子里清一色的黄木家具,是上好的黄杨木。对门靠墙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尊财神,白面黑须,锦衣玉带,左手捧一个元宝,右手拿着“财神进宝”的卷轴。周如海和大太太殷素素住上房,东厢房是大太太生的小少爷的住所,门上有一块木刻的麒麟送子图。西厢房住着大少爷的童养媳豆花,就是后来的二太太。同桂云记忆最清楚的是大太太炕上铺着一张整炕地毯,据说是吐鲁番或是和田那边的,都是骆驼客驮过了的,值好几石麦子。上面一副松鹤图,绿茵茵的松枝,九只仙鹤或立或行或鸣或翔,活灵活现,恍如真物。她自幼就见妈妈绣花绣的好,见这地毯也就格外好奇多看了两眼,确实是精致之物。
再往北面还有一个院落是儿女们的住所,屋舍比前面院落的简朴一些,但依然是高墙大屋,木料方正门窗齐整,远比平常人家华贵得多。西面一大排没有窗户的简陋平房,供长工短工车夫佣人伙房烧坊杂役伙计居住,再往北面是牛圈马圈草料房仓库烧坊等。
同桂云被安排侍候周家少奶奶金巧巧,住在西厢房角落的一间使唤丫头的小屋子。金巧巧是古城子富户金财主家的闺女。金家和周家是几十年的世交,多年前周如海周老爷就跟金家老爷说好要结一门亲。他十二岁上和童养媳豆花生的娃子周庆福十六岁那年,周如海带着大太太殷素素到古城子给他外父做寿,顺便看望了金财主。两家依照习俗三媒四聘合了八字选定黄道吉日,周家热热闹闹地把金巧巧娶进了门。第二年金巧巧就生下一个胖娃子,周如海给大孙子取名周延贵。后来几年时间,金巧巧连生三个丫头片片,之后就一个也没生。这周庆福跟他大周如海一样,也是个样子货,没多长时间就变成镴枪头了。
有一件事金巧巧一无所知,就是周庆福在和她成婚之前经常私会水红袖。
这个周庆福虽然是童养媳生的,可他是周家老爷周如海的头生子,打小就被一家人疼爱着。他非常聪明,私塾先生教的那些《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他都会,就是贪玩。他喜欢拿牛皮筋弹弓打鸟儿,有一次他钻进大太太养呱呱鸡的场房里,见满房子呱呱鸡大的小的飞的跑的,他兴奋不已。
周庆福进了鸡房,见满房子的呱呱鸡,他追来追去抓不着,一时生气就有弹弓一顿乱打,打死打伤了好几只呱呱鸡。早有下人报给了殷素素,殷素素非常生气,就掴了周庆福一个耳光,周庆福自知做错了事,含着眼泪灰溜溜地跑了。小少爷挨打之事周家上上下下很快都知道了,豆花自知出身低贱也不敢与殷素素发生争执。可是她的儿子也是周家血脉,是周家目前唯一的孙子。豆花非常气恼,就给殷素素甩了脸子,她一把拉起周庆福说了一句非常不好听的话,“走,你闲的没事看这球东西,既不生蛋也不抱窝,有啥子球用。”
殷素素那时候连一个娃娃的毛都没生下,心里原本就窝火,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真想冲上去狠狠地掴她两个耳刮子,可她还是努力克制了一下,心里骂道:“你个不要脸的烂货也好意思说:老爷还没成人你就勾引他,损伤了身子,害得我无法生育,现在你反倒给我摆起谱了,也不看看你是啥身份。呸,一个臭放牛的丫头片子,走着瞧!”
一年之后殷素素果然怀孕,并且生下了提壶带把的儿娃子,就是周青峰。豆花这下老实多了。依照年龄,周庆福是长子,应该是大少爷,可殷素素不让下人们这样称呼。非但不让称呼周庆福大少爷,甚至连称呼她妈豆花二太太都不许。殷素素是周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妻室,豆花是童养媳,没有名分,尽管生下了娃子依然没名没分。豆花自打到周家做童养媳那天就想着有一天能当上姨太太,许多年来她做梦都在想,一直在努力争取。可她娘家实在提不上台面,她大她妈她们一家子还要依靠周家活命。周如海是个病秧子,家业实际上由殷素素操持着,再说人家有那个能耐呀,人家娘家财大气粗,周家其他人也不敢得罪她,豆花的名分一直没给。后来周家老房一位长辈給豆花出了个主意,让她给殷素素服个软。豆花给殷素素赔了礼道了歉说了一箩筐软话,不外乎就是让大太太别跟她这个毛毛户人家的丫头一般见识,周如海也在边上说了话,殷素素下坡就驴才算给了她二太太的名分。不过按照族规,周庆福虽是长子,却非正房所生,将来继承家业的只能是周青峰,这一点,豆花心里非常清楚,这就是命,她们母子都得认。
周庆福打小就听说他是他大当娃子的时候和他当童养媳的妈生的。他比他老子小十二岁,看上去就像兄弟俩。周庆福对男女之事非常神秘,他听说了水红袖挂红灯笼的事情觉得好玩,就带着憨娃去看热闹。他们是上午去的,水红袖的门楼头上并没有挂红灯笼,下午过去还是没有。周庆福纳闷了,问憨娃咋回事,憨娃傻呵呵地摇摇头说不知道:周庆福骂道:“我真傻,咋问你个傻子这么奇妙的问题。”两个人正在那里郁索埋怨,恰好杨大嘴过来了,周庆福上去跟他打听水红袖的那些事情,杨大嘴很是吃惊,啧啧道:“你个小少爷,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干嘛。”周庆福说:“哎呀杨大爷,我就是好奇么,就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挂红灯笼。”杨大嘴呵呵一笑就说了,周庆福这才知道秘诀,原来水红袖的灯笼是在晚上挂的。周庆福脑子一转,大白天就去会水红袖,他要憨娃躲在城墙根下放哨。周庆福到了水红袖院落门口,卧在墙角的大黑狗发现了他,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周庆福站住了,正想敲门,大黑狗呼一下起身汪了一声,周庆福随手丢过去一块馒头,大黑狗扑过去嗅了一下,叼起来就吃了。周庆福正想趁机溜进去,水红袖衣衫鲜亮地站在屋子门口,一股子香气扑面而来。周庆福惊呆了,心里说:“哦呀,果然是个美妙女子。”他痴痴地杵在那里傻傻地看着,此时,他眼前朦胧起来,他整个人都蒙蒙糊糊的,好像哪里见过她,却想不起来……
水红袖见他头戴黑色瓜皮帽,身穿一件做工精细的黑条绒马甲,下身一件浅灰色长裙。这些年她在东城见过许多男人,她一看就眼前这个嫩小子是个富家少爷。她冲周庆福微微笑了一下,左眼微微闭了一些打了个非常迷人的眼神,转身准备回屋。周庆福紧密说:“哎,你,就是水红袖?”水红袖点点头。
“怪不得别人都在传说你!”周庆福笑着说。
水红袖愣着了,她没有想到这个少年居然这么胆大,更没有想到他说别人传说她,她有些好奇,冲他莞尔一笑道:“别人传说我?都说些啥,说来听听。”
“说你美得跟天仙一般。”周庆福笑着说。
“哦,是这么说的吗?”水红袖脸上微微一笑。
“还说你一笑,酒窝里能淹死一堆男人哩!”周庆福抹了一把嘴唇上的吐沫,哈哈哈地笑着。“嘻嘻,你这娃真会说:跟谁学的拐嘴话?”水红袖乐了,嘿嘿嘿地笑起来,她用手轻轻指了一把周庆福,高兴得合不拢嘴。这是她到东城以来听到的最好听的一句话,也是她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好听的一句话。她的那位姓董的古城子少爷郎君没有说过,她见过许许多多公子少爷们没有说过,尤老二、大龅牙这号人肯定说不出来。
咦,真是太好了,美如天仙也就罢了,酒窝里还能淹死好多男人……
“我真的能淹死男人嘛?”水红袖心里暗暗自问。这时她对这个富家少爷产生了一份好感,她眯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周庆福,这小少爷果然有几分英俊,不过嘴唇上黄毛还没退去,看上去实在嫩了点,没有那种男人的威武雄壮气派。
水红袖看着周庆福心里喜欢,笑道:“别人还说啥了?”
“说你一晚上撒七八泡尿尿,那尿水都是香的……”
水红袖捂着嘴儿嘿嘿嘿嘿笑起来,心里说:哦呀,这娃真是太好玩了,太有意思了,她从心里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小小少爷。
“哎,少爷,你是谁家的,叫啥名字?”水红袖轻声问道。
“我,周家屯庄的,周庆福。”周庆福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胸脯说。
水红袖愣了一下,“你大是谁?”
“周如海呗,还能有谁。”周庆福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水红袖吃了一惊,听说周家屯庄的周如海是个样子货,怎么会有如此英俊的少爷。见水红袖迟疑地看着自己,周庆福说:“哎,你可知道:我是我大十二岁上生的!”周庆福一脸自豪地说着,也不知道他想证明啥。
水红袖又吃了一惊,哦呀,早听说过周如海十二岁生娃子的事情,今儿个竟然见到了,居然这般大了。她瞪大双眼又仔细端详了周庆福一会儿,模样儿周正,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心里暗自得意,嘿嘿一笑说:“那,你进来吧!”
周庆福跟着水红袖进了屋。哦,这娘们屋子里真香,香气直冲鼻子,他感觉鼻子痒痒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环顾四周,屋里家具摆设看上去也简单,上房炕上摞着两摞花被窝,粉色被单子上绣的都是鸳鸯戏水。南墙有一个化妆台,有一面二尺见方的玻璃镜子比较气派,其他也就是桌台上的洋火洋蜡,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讲也没啥稀奇的。要说特别就是这香味,最初他以为是洋胰子的香味,看到这些大大小小花花绿绿挂在四处的香包香囊,他才明白过来。
周庆福指着粉色被单说:“那单子是同大个子婆姨绣的?”水红袖非常惊讶,这娃眼力不错。她看着那鸳鸯戏水的图案,又看了一眼周庆福,心里好笑,问道:“你,咋知道的?”周庆福笑道:“我大娘也有这么一个一模一样的白单子,我看那图案就是她的绣活,别人绣的没有她的灵巧。”水红袖心想,看不出来哦,这娃心里倒是细致。水红袖笑道:“确实是她绣的,我托人买来的。”她说出这话就有些后悔。当初她确实想招同大个子来炕上坐坐,镇上人传说那同大个子是最健壮的汉子,身高力大,是真正的男人,是许多吃饱不愁锦衣玉食的女人夜里的心思,她也想见识一下。可是,她站在门口看了许久,那傻大个子没理睬,她也就不好再挤媚卖骚了,也不好去找他婆姨叶禾绣了,她托赵家奶奶去了一趟。这件事她心里一直别扭着,也不知道为啥,反正不痛快。
水红袖给周庆福倒了一杯热茶端给他,周庆福接过茶放在桌子上,一双眼睛端详着水红袖,水红袖见周庆福一直看着她,就说:“你会喝酒吗?”“酒,自然喝过,我家屯庄就有烧坊。”周庆福笑道。“说起我们家的屯庄烧坊,也是百年老字号了,远近闻名,那时候,木垒河古城子家家户户的酒馆里都喝咱周家的屯庄烧,味道甘甜,醇香迷人。”周庆福非常自豪地表述一番,也不知道形容酒的味道用这句话对不对,他一股脑儿说了一堆。水红袖听了也乐了,“好啊,今儿就尝尝我水红袖的烧坊。”水红袖一边说一边在生铁炉子里加了块木炭烧了热水,烫了一壶烧酒,还往壶里丢了些干花瓣。一小会儿,酒的醇香就溢出来,水红袖给周庆福斟了一小碗,酒在白瓷碗里有些粉红,看上去像一碗药水。水红袖给自己也斟上一碗,她端起酒碗笑道:“请,小少爷!”周庆福端起碗,用鼻子轻轻嗅了嗅,“嗯,不错,香!”水红袖嘿嘿笑了笑,说:“周少爷,这是毒药,喝了你会后悔的。”
“不就是被淹死么,牡丹花下,死了也值,呵呵。”周庆福说着一仰脖子就干了。水红袖见他如此率性,心里痛快,也顾不得用红袖子掩饰了,仰头干了碗中酒,随后又给周庆福斟了一碗,说:“小少爷,你先慢慢喝,我烧点热水。”她到伙房燃起大土灶,往大锅里添了两桶水,过来跟周庆福继续喝酒。
三碗过后,周庆福就有些热血沸腾了,胆子也大起来,过来摸水红袖的脸蛋。水红袖笑道:“小少爷,你别心急么,帮我把锅里的热水舀到桶里提过来倒进大桶盆里,我要洗澡。”
这时突然听得一声狗叫,周庆福惊醒过来,显得有些紧张。水红袖继续趴在他身上,她沟子里茂盛的*毛磨着他肚脐眼儿发痒。周庆福推了一下水红袖的光沟子说:“哎,是不是有人来了?”
“管他呢,淹死算球。”水红袖嘿嘿地笑着,连眼睛都没睁。
周庆福有些清醒过来,他不敢多耽搁,就势将水红袖翻了个身放到炕上,起身穿衣服。水红袖拉开花被窝盖在身上,看着周庆福穿好衣服,冲他妩媚一笑,说:“下次,可不敢来了呀!”周庆福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这时反倒害羞起来,他搓了搓手竟不知道说啥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看着周庆福那稚嫩劲儿,水红袖浮想联翩。少女时代她也曾做过许多美梦,也曾梦想着找一个知书达理的秀才郎君,穿长衫,戴礼帽,文质彬彬,一表人才……她感觉这周庆福就是她少女时代的梦,是他让她回忆起了那个美好而凄凉的时代。是啊,那时候她被老鸨子养大,教她侍候男人的各种伎俩,她非常的厌恶却也非常的无奈,她无法逃脱也无法摆脱,谁愿意作践自己做这些被人瞧不起的事情。可是她没有人身自由,她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为了活命,为了少挨板子,只能咬牙坚持硬着头皮应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长大了,开始接客了,也开始了没有回头路的日子。从伺候第一个男人起,就注定了自己一生的命运。她依稀记得第一个男人的模样,一个干瘦的老头儿,满脸斑点,一身臭味,他是古城子县城的官员,老鸨子的朝里人,一直护着老鸨子的营生,她的许多丫头都是他头一个开的苞。那老男人倒也大方,见她模样儿水灵,给了她一副首饰,后来被老鸨子收了去。那老男人干瘦干瘦的身子骨确实让她非常难受非常恶心,从那时起她就喜欢上了香,她喜欢用香驱散臭男人身上的味道:让香保留她女人的尊荣。后来老鸨子又教会了她喝花酒。老鸨子说:“花儿是万物之精华,喝百花酒既能养颜又能调性。”对此她深信不疑。想到这里,水红袖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了,那样的梦只能叫痴梦,这一点她心里清楚。
见周庆福要离开,水红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舍。不过她非常清醒,那些东西对于她来说简直是一种奢侈,她不会奢望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含情脉脉地看着周庆福说:“可不敢给别人胡说的,记住嗷。”说完,又给他做了个妩媚的鬼脸儿,一个神秘的微笑。周庆福懂事地点点头。水红袖轻轻一扬手,说:“去吧!”她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周庆福出了门,见憨娃站在门口,也没多说啥就往回走。路上,憨娃实在憋不住了,问道:“少爷,这么长时间了,我怕你被她的大黑狗吃掉,我大肯定要打死我。”周庆福瞪了他一眼说:“啥吗,那大黑狗,我给了块馒头就趴下不吱声了。”
“这么长时间你在做啥?”憨娃奇怪地问道。
“狗日的,太美了!就是……”周庆福刚想说下去,突然想起水红袖的话又噎住了,说:“那,水红袖,太香了,香太呛了。”
憨娃有些搞糊涂了,“啥太香了,啥太呛了?”周庆福说:“水红袖的香,太呛了,她的酒,太香了……”憨娃还是听不明白他在说啥,反正人好着没事就成,管他香不香臭不臭酒不酒的屌球事。
从那之后,周庆福就掉进了水红袖的酒窝里,他迷恋上了她酥软的身子,迷上了她的香也迷上了她的酒,隔三差五就去跟水红袖幽会,当然都是大白天。水红袖对周庆福确实产生了好感,可惜他只是个黄毛小子。而周庆福对水红袖却日渐情深,有点离不开了,有一天他对水红袖说:“姐姐,你等着我,改日娶你进周家屯庄。”水红袖笑了笑没吱声,权当作笑话。
谁知周庆福竟当了真,异想天开跟他妈豆花提说要娶水红袖之事,豆花惊呆了,“妈呀,天老爷,你娃说啥糊涂话耶!”周庆福一本正经地说:“我大十二岁就娶你做童养媳了,我为什么不能!”豆花咵哧一个嘴巴子掴在周庆福脸上,骂道:“你娃要死吗?那骚狐狸精烂裆母狗勾引你了?我要撕烂她的沟裆,我,我要打断那个骚货的腿把子不可,她居然敢勾引我的娃,我……”豆花气得眼冒金星脸红耳赤说不出话来。周庆福见母亲如此生气,不敢再说话了。豆花清醒了一会儿说:“是那骚货纠缠的你,还是你去见那货了?”
“没有,我就是说说而已。”周庆福躲闪其词,口不对心。
“娃呀,可不敢乱说:要是让你大听到了非打折你的腿把子。”豆花说完,又不死心地问道:“你确定没见她?”周庆福点点头。
“那就好。”豆花稍微放心了些,可心里还是悬着,疑疑惑惑的。
周庆福安静了两日又去见水红袖,不想这一次在水红袖炕上竟被尤老二碰上,周庆福怕尤老二说给他老子,答应给他一笔钱。尤老二最终还是把此事宣扬了出去。豆花听说此事立刻瘫了。周如海大怒,搬起家法叫大脬牛把周庆福暴打一顿,大脬牛对少爷下手还算轻些,对憨娃可是心狠,打得皮开肉烂。周庆福大病一场,到底是咋病的,是被打的还是被吓的还是其他缘由,得的又是啥病,不得而知。
周如海想起几年前私会水红袖的事非常愤怒,既为水红袖恶心,这臭不要脸的老少不分老子娃子都淹,也为周庆福的不争气恼火,这么早就沾染窑姐儿,将来定是个败家子,幸亏不是正房生的。此时他突然想起周青峰,“哦,这娃是个好娃,好读书,将来鼎足家业就靠他了。”
周如海想召集族人将伤风败俗的水红袖赶出东城,谁知尤家老二放话来说要召集尤氏族人与周家对峙。如今尤家势力正盛,周如海只好作罢。
不过周如海没死心,一天夜里他独自一个去见水红袖,他带去了一些钱,希望水红袖自己离开东城另谋生计。一进门,周如海傻眼了,几年没来,这狗窝变得富丽堂皇起来,到处挂着荷包香囊,散发着迷人的香气。再看水红袖,依然细皮嫩肉的,脸儿粉白脸蛋粉红嘴唇桃红,好像比以前更加窈窕可人了。水红袖或许已猜到了周如海的来意,她努力克制了一下内心的惊乱,装作不慌不忙的样子,在蜡烛炉上热了一壶酒,给周如海斟上一碗端给他,嗲声嗲气地说:“周爷呀,我这样的女人到了哪里都少不了找男人,我没有任何活命的本事,除了爹娘给的这副身子。”说着,水红袖故意扭一扭腰身,细白的脖子酥软的奶子露了出来。
周如海想起多年前他也是在这炕上和水红袖的尴尬事,那时他一会儿觉得行,刚爬到水红袖身上就不行了。水红袖倒也不介意,一直配合他帮助他鼓励他让他舒心让他尽兴让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强壮的男人,让他找到一个真正的爷们的尊严。自从十二岁那年跟豆花学了叫驴和草驴之后,他已经许多年没有了那种快感,身体恢复强壮之后也没有,一直没有。娶了殷素素之后,他就害怕跟殷素素在一起,按说殷素素比豆花年轻美貌,他总是力不从心,殷素素也从来没有满足过,这一点他心里清清楚楚。当然他自己更没有满意过。他心里郁闷啊,直到跟水红袖在一起才感觉到一种放松。后来,殷素素怀了孕,周青峰出生之后他的身子彻底亏了,之后再也没有踏进过水红袖的门。
水红袖神色犹豫地看着周如海,慢条斯理地说:“周爷,像我这样的女人也不可能嫁男人,谁会真心找一个跟许多男人睡过觉的女人做妻室呢?”周如海愕然,他没有想到这外表妖娆妩媚的水红袖竟这般明白世事,原本以为她就是个窑姐就是个婊子,看来没那么简单,想到这里,他更加后怕。“你,就放过我娃庆福吧,我给你钱。”周如海拿出一塔子省票递给水红袖,水红袖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说:“周爷,该我拿的我拿,不该我拿的我一分也不拿。我现在还不想离开东城,我也没有好去处,我一个风尘女子,出了门少不了遭受欺凌。”说到这里,水红袖伤感起来,她叹口气,缓缓地说:“对于男人,我又算什么。”周如海心里一阵慌乱,也或是起了同情怜悯之心,不知不觉安慰了她一句,“哎,你的日月也难长嗑!”水红袖看着周如海苦笑一下,脱去上衣搂住周如海的胸脯,周如海突然感觉下身热了起来,他想努力克制努力拒绝,不停地咽吐沫,他终究没有克制住自己,被水红袖再次俘获。完事之后他非常羞愧,撂下钱就走了。随后就给周庆福娶了亲。
同桂云在周家屯庄做活,一有机会就四处查看,却没发现任何异样。她暗自想,周家真的是红麻子说的那个大户人家吗?她实在弄不明白。一天,同桂云独自一个人转到后院,进了周家花园和菜地。侍弄菜地的张大爷见她低着脑袋闷闷不乐的样子,就问道:“丫头,你有啥心思?”同桂云见张大爷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张大爷见了她也在那里抓脑门子。张大爷说:“你是谁家丫头?”同桂云说:“同家的。”张大爷一听就乐了,哈哈哈哈笑起来,“我说看着面熟么,原来是同大个子的大丫头啊,嗯,好!”张大爷赞赏地说着,“丫头,你尕的时候我就看着你激灵,果不其然。”同桂云立马想起一件事情。
同大个子干农活有力气却没有技术,对于浇水之事一窍不通。张大爷那时候是周家种庄稼的大把式,水地旱地都由他管,啥时候下种,啥时候浇水,啥时候薅草,啥时候收割,啥时候打场,啥时候秋翻地,啥时候压冬麦,包括那块地今年种啥明年种啥,他都熟络,他跟周家老爷大太太一说就成了。那次给麦子浇头水,同桂云跟着她大同大个子去地上玩。张大爷跟同大个子交代如何浇水,如何浇透还不能积水,免得积涝,泡死秧苗。顺便给他讲了豌豆、胡麻、包谷浇水的方法,还跟同大个子说了麦子浇水的歌谣:“浇了头水,三叶一心,幼苗分蘖,增加小穗。”
同桂云在一旁听着好玩就记下了,还问他幼苗分蘖是啥意思,增加小穗又是啥意思。张大爷一一解说:同桂云眨巴着乌亮亮的大眼睛点点头,说听明白了。张大爷好奇地问,“你听明白啥了?”同桂云居然把他刚才的话复述了出来,一字不落。张大爷又教了浇二水、三水、四水的歌谣,同桂云一一背下来。
浇了二水,五叶一心,植株拔苗,保花保蘖;
浇上三水,旗叶展开,小麦孕穗,增粒保花;
浇上四水,扬花飞天,麦子灌浆,颗粒饱满。
张大爷高兴坏了,对同大个子说:“大个子,不简单呐,你这个丫头赛过一般娃子!”后来张大爷又考问桂云说:“桂云啊,春天旱地一亩地种一升麦子秋天收回十升麦子,水地一亩地种一斗麦子秋天收回十斗麦子,你说哪个多?”同桂云眨巴着眼睛笑道:“若论收获,当然是水地里多,一亩收了十斗麦子;若论收成一样多,都是十。”张大爷惊奇坏了,“哦呀呀,同大个子,你可是了不得呀,这丫头那里是一般娃娃,简直神童么!一般大人一辈子都搞不明白的事情,她咋就弄明白了,真是神了。”从此以后,同桂云在村里也是名声远扬,都说这娃聪明。
同桂云跟张大爷闲聊了一会儿,见张大爷在忙着拔草侍弄花儿,她看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时,张大爷给了她一朵好漂亮的大红花,同桂云好不喜欢,这朵花儿又大又鲜艳。张大爷说:“桂云啊,没事了就过来看看花儿,别累着,有啥事就跟张大爷说。”
“嗯。”同桂云高兴地答应一声。后来她闲来没事就来后院看看花园,也顺便跟张大爷聊上两句。她心里还在想,“张大爷也是周家老长工了,他会不会知道一些黑塔的事情呢。”她却始终没有问他,而黑塔也始终没有找到。
后来她专门问过杨大嘴。那次她正好站在城墙的东北角查看,杨大嘴也在那里,同桂云就问道:“杨大爷,你说沿着城墙东北角望过去,正对着的大户人家是不是周家屯庄?”杨大嘴站在那里看了半天,冲着东南西北都瞄了瞄,蒙头蒙脑地说:“丫头,对着呢,周家屯庄两百年了,风水宝地嗑!”同桂云有些不明白了,两百年是多少年,这些她倒不关心,她现在关心的是古城东北角的大户人家是不是周家屯庄。既然知书达理的杨大爷说是那一定错不了。可没过多久她就又开始怀疑了,因为她发现,这个大嘴和尚会说那么多古书居然不识字,她奇怪极了。
那天同桂云在南墙下听书,随手在地上画了几个字。同桂云写的是“黑塔”二字,杨大嘴问同桂云画的啥,同桂云说:“你不认得吗?”杨大嘴眯着眼睛又瞅了瞅,摇了摇头。同桂云又在地上写下“同桂云”三个字,杨大嘴还是摇头,说不认得。同桂云惊呆了,她完全没有想到这个能说会道的说书人竟然不认得字,她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同桂云说:“杨大爷,你不是在哄我玩吧?你怎么可能不认得字呢!”谁想这句话点到了大嘴和尚的痛处,他叹了口气说:“唉,丫头,我尕的时候可怜得很。”
杨大嘴幼年家乡遭遇旱灾,饿死了许多人,杨大嘴的父母也被那场旱灾夺去了命。杨大嘴的瘸腿是胎里带来的,两岁了还不会走路,只会爬。他大说:现在四肢全浑的人都养不活,这个瘸腿娃长大了也没法活命,还不如提前扔到荒野里重新转世去。她妈苦苦哀求,最后留了下来。他大她妈死的时候他才六岁,被说书人徐瞎子收养了。两年前徐瞎子的眼睛被白障子蒙住了,啥也看不见,杨大嘴虽然瘸着腿也还能给他当眼睛,徐瞎子就把杨大嘴认作干儿子,爷俩相依为命。徐瞎子说书时杨大嘴就在一边仔细听,时间久了他居然记住了许多故事,还会模仿他干老子说上一段落,说的有模有样惟妙惟肖,徐瞎子心里暗暗称奇,“嗯,这娃子有说书的命。”从那以后,徐瞎子就有意识地培养他,每天说完书之后就让杨大嘴重新学说一遍,说不上就用竹板子抽打,一遍一遍地教一遍一遍地学。几年之后,杨大嘴就和他干老子一起说书了,一个老瞎子一个小瘸子,一人一段说得精彩绝伦,活像演戏,赢得了人们的掌声。好景不长,同治之乱后家乡再遭一股乱匪洗劫,他干老子徐瞎子病死了,他跟随一个好心的骆驼队来到木垒河,流落到东城立住了脚,一晃就是许多年。
杨大嘴不识字的事情被人传的玄乎乎的,有人说他会看天书,有人说他闭上眼睛也能看到古书里说的啥。后来又说他还能看到现在预知未来,前来听他说书的人越来越多,最初是那些没事干的脚夫闲汉到南墙根下抽烟晒太阳,后来一些碎娃娃*跟来凑热闹,后来一些叼着烟斗的老头儿绣花儿的老太太也来听书。再后来,一些纳鞋底的年轻婆姨,包括大户人家的少爷太太也来凑热闹。杨大嘴讲的最精彩的还是古书,他说起古书来口若悬河抑扬顿挫荡气回肠,让人听了上段就想听下段,听着听着就不想离开了。
东城口馆馆子是古道的重要驿站,上面沟谷里有一片芨芨湖,下面有个湖湖井,骆驼客挖出一道渠沟溢满泉水方便饮骆驼。杨大嘴常到东城口给车马户骆驼客说书,常接触南来北往的客商,车马户骆驼客官民商旅贩夫走卒也给他带来南来北往的消息,这或许是杨大嘴消息灵通的一个重要原因。
同桂云感觉杨大嘴说得对,又觉得他说的不对。要是大嘴和尚说得对,那么她在周家屯庄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一点迹象都没找到呢?要是大嘴和尚说岔了,东北方向还会有另一家大户吗?现在怎么看不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