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之醒来的时候,已是三日之后。
当胸一剑刺透身体,怎么看都不是小伤,更何况在这之后还硬挨了周姓老者一拳,虽然有以前在武当山留下的的底子,然而身体终归比以前弱上许多。倒是樊星楚,受伤同样颇重,不过没两天就又开始生龙活虎起来,留在翠轩阁拈花惹草好不舒服,小狐狸在一旁直恨恨咬牙,就差没再把他打到床上去。
而名为上官婉清的绝美女子,原本那夜之后应该南下去往久负盛名的十里秦淮,不知为何却突然决定留下来,蔡蓉虽然觉得受宠若惊,但也不会傻到拒绝,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翠轩阁内上阳、青木和秭归三间天字号房全部空了出来,分别给了陈庆之、上官婉清和樊星楚,至于跟着上官婉清的楚夫人三人,带头的女子摇摇头说只要普通房间即可,蔡蓉也就没再多说。小狐狸则是干脆利落,直接住在陈庆之的房间里,这几日全是小狐狸涂山婉儿寸步不离,翠轩阁每日里送过来的食物,小狐狸都会在房间里偷偷尝过再喂陈庆之。
三年之前从青丘下山,涂山婉儿明白了一个道理,叫做人心叵测,世事难明。
翠轩阁蔡蓉前后表现差别巨大,若是那天晚上自己几人死在方回手里,恐怕她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现在这种情况,即便是无奈之举,也由不得小狐狸不提防。只是比起蔡蓉,小狐狸更加警惕的是名为上官婉清的绝美女子,再怎么说,小狐狸即便只能打得过山下七八品的“高手”,对付翠轩阁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是绰绰有余,但对上上官婉清,想到名为楚夫人的古怪男子那天出手,小狐狸就脸色凝重,并不是因为从几位老者口中得知楚夫人实打实的三品武夫境界,而是因为楚夫人性格古怪,出手狠辣毫不留情,这样的人,最是难缠。
即便那天晚上上官婉清救下了庆之哥哥,但白先生说过一句话,叫作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小狐狸宁愿庆之哥哥醒来后责怪自己,也不愿有任何意外发生。上官婉儿仿佛感觉到了小狐狸没来由的敌意,这几天很少去陈庆之房里,除了每天晚上固定在翠轩阁楼下大厅上台表演一曲,平日里几乎不出门。蔡蓉这名曾经翠轩阁当之无愧的头牌也猜不通这位以后注定也要活在士子诗人笔下的女子在想什么,因为翠轩阁的缘故,蔡蓉隐隐约约听过咸阳传来的一些消息,因此也就对上官婉清留下来的理由目的更加疑惑,但她终究是心思聪慧之人,既然上官婉清不说,她便也装聋作哑,做人最忌交浅言深,何况蔡蓉张开门做生意,说话做事点到即止,方是本分。
至于临淄经略使方仝的儿子方回,蔡蓉虽然知道这件事情很麻烦,也并未对上官婉清有过什么抱怨。一方面是翠轩阁原本的作态就是两不相帮,甚至隐隐有向着方回的趋势,姓周的一死,能够嚼舌根的也就只有跟方回同行的几个年轻书生。方回的嘴管不着,但这几天里,蔡蓉强行将几人留了下来,嘱咐翠轩阁的姑娘们只要几人有要求就尽力满足,临走时又送了一些银两,还是让几人相中的姑娘偷偷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作出钦慕许久从此愿为公子守身的姿态,充作游历四方封侯拜相的盘缠。自诩风流的才子书生最吃这一套,才子佳人的故事,谁不喜欢?蔡蓉不求他们面对方仝的时候有多少美言,只要能把事情如实陈述出来,目的也就达到了。到时候无论方仝有多偏袒他这个儿子,也不会愚蠢到拿翠轩阁撒气,再怎么说,这里也是金陵地界,不是临淄,无论如何,方回没死,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事情发生了,蔡蓉没有太多好抱怨的,翠轩阁能够在女儿红屹立这么多年,可不简简单单就是一众姿色出众的女子就能撑起的。
只是蔡蓉终归还是太高估了自己,或者说是太低估了上官婉清。女人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情,可不只是简简单单的驷马难追。
陈庆之醒来的时候小狐狸正趴在床边睡觉,两个马尾辫一高一低,看着有些散乱。他神智有些迷茫,等到胸口剧烈的疼痛明晰起来,才慢慢记起发生的事情,不经意间动了动,小狐狸立马抬起头,双手揉了揉眼睛,“庆之哥哥,你醒啦。”
陈庆之点点头,“嗯,醒了。”
似是金陵朱雀街福禄巷中那户人家里最为平常的一幕。
紧接着小狐狸似乎想到了什么,猛然跳起来,狂喜道:“庆之哥哥!你,你可算是醒了。”
小狐狸又一滞,立马跳到陈庆之床边,把头埋到陈庆之胸口,带上了哭腔:“庆之哥哥,你知不知道,你快吓死我了……”
陈庆之倒吸一口冷气。
小狐狸一时兴奋,忘了陈庆之伤口不偏不倚就在胸口位置,这一下牵动伤口,疼痛彻骨。
陈庆之咬了咬牙,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揉着小狐狸的头,没把她挪开,而是轻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这不都醒过来了吗。”
小狐狸泪水涟涟:“庆之哥哥,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了,你的命可比那混蛋值钱多了,要是你死了,婉儿会很伤心的……”
陈庆之目光柔软,声音温淳:“嗯,庆之哥哥答应你,以后不会了。”
小狐狸抬起头:“真的?”
“真的。”
小狐狸破涕为笑,挪开身子,轻声道:“睡了这么久,庆之哥哥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陈庆之咧嘴轻笑。
“嗯。”
三年前的大雪夜,似乎也是这个样子。
陈庆之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床沿上,脑中忽然浮现一些事情。
那是有关于一个自幼青梅竹马的男孩女孩的无聊故事。
想得入神,以致同样喜穿一身白衣的女子走进来都毫无所觉。
“醒了?”
声音听着有些凉,有了许多变化,早已不是记忆中那个样子。但所幸那分语气还在,记得小时候,她说话也是这样,斩钉截铁,自信满满,绝没有女人应该有的娇羞妩媚。
陈庆之转过头,看到那张打小就绝美无比的容颜,眼神平静,“你没走?”
上官婉清手中端了药,坐在小狐狸之前坐的凳子上,轻声道:“再走能走到哪儿去,把药喝了。”
陈庆之接过去,喝了一口,皱着眉头,“有点苦。”
上官婉清摇摇头,“习惯了就不苦了。”
自然别有所指。
陈庆之盯着上官婉清,手中端着药,忽然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上官婉清却轻声一笑,“想问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陈庆之默然。
“还能怎么样呢,”上官婉清低下头,“郢都城破之后,便没有家了。”
世上只有一个郢都,西楚皇都。
“叔父?”陈庆之想了想,却只说出来两个字。
上官婉清看向他,依旧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殉国了。”
听过很多次的话,再一次从一个自己曾经熟悉的人嘴里说出来,陈庆之闭上眼睛,那天晚上突然而来的戾气再次浮现出来,他感觉着身体内没来由的冲动,一把扔掉手中的汤药,药碗砸在地上的声音清脆作响,不顾身上有伤,托着上官婉清仿佛被人精心打磨过的脸庞,狠狠吻了上去。
奇怪的是,上官婉清没有任何抗拒。
入口同样是无比冰冷的触感,仿佛不是一个有温度的人,而只是精美无比的瓷娃娃。
良久,直到陈庆之感觉到上官婉清快喘不过气,才把她放开。
上官婉清擦擦嘴唇旁边被陈庆之弄的到处都是的朱砂,依旧毫无反应。
她似乎笑了笑,声音终于有了些感情,“婉清的身子是不值钱了,但让人知道,你会死的。”
陈庆之感觉到一阵无法言说的痛苦,那痛苦涌上来,像一片无比深邃的黑暗紧紧攫住他的心脏,绑在胸口的纱布渗出点点殷红,触目惊心,清晰的感觉到伤口崩裂,他声音有些颤抖,“是谁?”
上官婉清笑了笑,看着他。
“父亲死前说,婉清是一个女人,父亲是楚臣要尽忠殉国,但婉清没必要,西楚有一个鱼玄机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婉清。”
上官婉清又低下头去,轻声道,“漂亮女人总是很容易活下来的,对不对?”
漂亮女人总是很容易活下来的。
这句话像刀子般插在陈庆之心口,幸亏那里本来就有伤,感觉不到疼。
一滴滴鲜血渗透纱布,像是一滴滴眼泪。
陈庆之忽然翻身而起,将上官婉清极为粗暴的按到床上,强忍着体内决堤般的戾气和杀意,怒喝道:“那我们的婚约呢?”
如果小狐狸看见这一幕,一定会被眼前双眼通红的陈庆之吓到。
一直和气温柔的庆之哥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因为身下的这个女人。
一个从婴孩时候起就许下婚约的绝美女人。
当年她也是这样的,追在他屁股后面一声声叫着“庆之哥哥”。
陈庆之就站在一群她娘亲指派来照顾他的宫女堆中,装作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你,对,就胸前圆滚滚的那个,朕封你为婕妤,这位姐姐,嘿嘿,朕封你贵妃,不知这位姐姐意下如何?”
然后指着在一旁默默打谱的羊角辫小丫头,鼻孔一抬:“至于这个不听话的小丫头嘛,虽然长得是丑了些,但没关系,朕就勉勉强强,召你做暖床宫女好了。”
小丫头就抬起头来,眸中有星辰,盯着陈庆之,一字一顿:“老娘生来就是要做皇妃的女人。”
一群宫女当然笑得前俯后仰合不拢嘴,至于陈庆之自称“朕”这件事,并没有人觉得有任何不妥。陈家自家里那个老秀才或许会唠叨几句太子这样多有不妥,这是僭越,要让外人听了去,怕是会有非议。陈庆之不喜欢那个老是文绉绉掉书袋的老头,但是很佩服他,原因在于这老头是除了他娘亲以外唯一一个,不对,应该是除了他娘亲和他以外唯一一个敢在朝堂上指着他爹的鼻子骂的人。这一点让陈庆之很佩服,让陈庆之更佩服的是,每次他爹被骂红眼了都嚷嚷着“老子早晚砍了你”,都会被老头再次劈头盖脸骂回去,堂堂楚国国君自称老子,成何体统!
爹什么都好,就是骂不过人,这点让小时候的陈庆之很看不起,幸亏娘亲骂人厉害,陈老头也骂不过娘亲,有时候被娘亲说极了,就粗脖子红脸,急道:“宋丫头!我这是为他好!”
娘亲就眯着眼,笑,“我骂你也是为你好。”
那些事情,说起来,要多有趣就有多有趣。
所以现在想起,要多痛苦就有多痛苦。
就像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给人看,然后拿钝刀子一刀一刀割在上面。
上官婉清在他身下,眼睛中没有任何情绪,淡淡道:“爹爹死了之后,上官府被秦军放火烧了……我留下来,就是想告诉你,那纸婚约,也被烧了个干净。”
“你现在见到的上官婉清,不再是那个西楚丞相上官家的大小姐,只不过是一个从大秦教坊司走出来的贱籍侍女。”她笑了笑,“有些日子,过去了一次,就绝对不会想去过第二次。”
陈庆之忽然感觉到一阵深沉的绝望,如火般燃烧。
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积压了十年都不曾得到任何宣泄的情感,此刻像山洪般爆发开来,不可收拾。
他像一只野兽般撕开女人的衣服,极为粗暴的占有她。
当他看到女人胸口一颗秀丽的粉色梅花纹身时,上官婉清才轻轻在他耳边说道。
你看到了吗,我不想一辈子带着教坊司的贱籍。
这算是他给我的聘礼,我要当皇妃了。
大秦的皇妃,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我不是说过吗,我生来就是做皇妃的女人。
满床皆是春色,却被血水染红了所有衣衫。
——
不知是不是巧合,陈庆之住的房间,恰巧名为“秭归”。
樊星楚则是住在他旁边的天字号房上阳。
当樊星楚浪荡了一圈准备滚回房间再补个觉的时候,发现小狐狸正怀中端着一个盘子,靠在栏杆上。
樊星楚脸色戏谑,轻佻道:“哟,这不是陈兄弟家的涂山小妞嘛,怎么着,见到这么多漂亮姐姐,自惭形秽不敢进房了?”
小狐狸却转过身来,满脸泪水。
她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那句话是:
“樊星楚,我问你,当皇妃真的有那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