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虎堂出来,已是近了中午。
天清日朗,阳光普照。陈庆之怀中抱着三本书,一身寒酸衣衫和整条白虎街上森严富丽的气氛格格不入,出门时见到一个黄衣皮裘的高大老头儿,脊背挺直,精神矍铄,陈庆之是认得这个人的,此人名叫黄沧海,平常在白虎街东段和青龙街接头的大牌坊下,和刚刚提到的老章头一样,是白虎街的看街人。
黄沧海见到衣衫寒酸的陈庆之从白虎堂出来,神情中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意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陈庆之则是躬身一礼再无他话,相比于黄沧海,陈庆之终归是和那个说话间从来离不了酒肉窑子的老章头更熟一些。
白虎街上行人不多,作为金陵城四大街之一,白虎街实在是冷清的有些可怜。走的时候林莽和黄二还在抱剑职守,陈庆之也打了个招呼,倒是街角算命的主仆二人今日早早收了摊子。过了这一段,就逐渐开始热闹起来,毕竟朱雀街上多是富贵人家,有些本钱和眼光的小贩,都会在这边租下摊子或者店铺,稍微穷困一点儿的也推了车过来,毕竟那些个大老爷家的富贵公子指不定哪天玩性大发,稍微嘴甜点儿得些打赏,对他们来说就是莫大的恩赐。
陈庆之记得小狐狸的话,买了串冰糖葫芦,卖冰糖葫芦的是个年逾四十的妇人,荆钗布衣,常因为做冰糖葫芦身上沾上些许糖渍,携带岁月的脸庞倒是洗的干净,头上胡乱的扎着发髻。
见陈庆之过来,妇人脸上立马笑容灿烂,手上熟练的接钱,口中调笑道:“呦,这不是陈家小子嘛,又来给小情人买冰糖葫芦?”
陈庆之回以一个笑容,笑眯眯道:“花婶既然这样说了,那我就再要一串好了。”
妇人陡然提高了声音:“哟,这是哪家挨千刀的小子,碗里的还没吃完,就开始惦记锅里的啦,我今天怕齁住你少放了糖——不怕酸呐!”
陈庆之神情不变,接过冰糖葫芦:“剩下的那个就请花婶帮我带给翠翠姑娘,就说庆之感谢那日树林中舍身相救,改日得闲庆之一定登门拜访。”
陈庆之故意把“舍身”和“树林”两个词咬的很重。
妇人顿时眼睛一瞪:“呸!不要脸的小子,你把话说明白了,我家翠翠可和你半点儿关系没有!”
陈庆之赶紧躲远了,回头挥挥手,大声笑道:“有没有你回去问问翠翠姑娘不就知道了?”
顿时周围一阵哄然大笑,妇人脸色一红,恼怒道:“陈庆之!你下次再来买我冰糖葫芦,我非要把你裤裆里那玩意儿拧下来给你串上!”
旁边不知道谁的声音冒出来,在一片大笑声中依旧嘹亮:“那你家翠翠,可不是要守活寡了?”这句话说出来,周围人就笑的更欢了。
妇人顿时面色一瞪,往周围一瞥,啐了一口:“老娘上了你爷爷的床!翠翠要守活寡,那也是守你爹的寡!”
只是妇人隐藏在佯怒神情下的眼眸里,却是藏着一丝笑容,看着陈庆之离去的背影。
翠翠要是真能有这个福气,花婶这冰糖葫芦,以后呐,就天天做给你个便宜小子。
朱雀街上高门大户,瓦缎绫罗,冷冷清清,这一片地方贩夫走卒,荆钗布衣,热闹非凡。
世间百姓最苦是布衣,世间富户最乐为深宫。
——
途中经过平南王府,大门敞开,那个青衣女子依旧手中一卷古书,仿若从早晨到现在一动未动。陈庆之面无表情,快步走过。青衣女子若有所觉,恍然间抬头,却已经没了陈庆之的踪影。青衣女子摇摇头,便不再想了。
相比于书中那位两袖青蛇剑开天门的大剑仙,大雪坪上跪求一死的中年儒圣,一枝桃花吓退天上剑仙三百万的骑驴浪子。
这座江湖,真是没意思的紧呐。
——
转过福禄巷,婢女春桃正提了水过来,对着陈庆之羞赧一笑,陈庆之想伸手接过,春桃却笑了笑,柔声道:“公子抱着书呢,哪有空闲来做这些事情。”
陈庆之一只手摸摸头,有些尴尬,却又忽然想起一事来,颇为抱歉道:“只顾着听白先生说课,忘了替陆公子向白先生问好了。”
春桃有些惊讶,然后才笑了出来,保持着提水的姿势。陈庆之忙问怎么了,春桃才摇头笑笑:“春桃早上便与公子打赌,公子说陈公子今日事情繁多,必是顾不得的,春桃不信,现在看来,公子定是那时就偷偷卜过卦了,是拿春桃寻开心呢。”
陈庆之有些不好意思,这时旁边一个声音传来,却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女人:“哟,就姓陆的那本事,还能算清楚这个呢!”
听到这个声音,春桃原本和煦的面容不由微微冷了下来,目光转向巷口怀中抱着孩子走过来的妇人,道:“我当是谁,管不着自家汉子,闲扯起心来管别人家的事儿了?”
“你—说—什—么?”
声音拉长,一字一顿。
那妇人三十许岁,身材大概因为生孩子的缘故微微走了样,容貌却和平常被烟火气熏黄了的女人不同,透过眉角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清丽。陈庆之也是微微皱眉,这妇人和陈庆之一样,本家姓陈,嫁过来后随了夫家的姓,一家三口就住在陈庆之对面,房子比陈庆之好些,可住在福禄巷的人,再好能好到哪儿去。
陈庆之原本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春桃懒得搭理那妇人,朝着陈庆之致意后就提着水桶往回走,那妇人却是不依不挠,扯着嗓子阴阳怪气道:“富家婢女穷家媳,死心塌地跟着一个穷疯了的瞎子,莫不是平日里见不得某家陆公子受苦,暖起被窝来了?要我说呐,这女人呀就是可怜,万一将来生了孩子没名没分还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不检点,不如早投了井去,一了百了!”
世间女子若生起怨来,比之佛家口中的浮屠塔碎,又何妨多让。
好在春桃早已习惯了妇人的聒噪言语,依旧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即便随后跟过来一个有些沧桑木讷的男人略带歉意的说了声“春桃姑娘多有得罪”也没有任何表示,公子说过,自家门前自家雪,扫干净了,何须在意会染上他人脚印。
只是陈庆之看着她提着水桶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有些发白。
妇人眼尖,看春桃没有反应,很快就注意到了同样有些不快的陈庆之,嘴角冷笑道:“一个如花似玉的年纪守着个不成器的窝囊男人,一个毛还没长齐就学会在家里藏女人,我看你们俩,才应该是天生一对。”
陈庆之转过脸来看着她,抬起眼睛四目相对,神情异常平静。这时刚刚说话的男人也从妇人身后走了过来,一身麻衣洗的发黄,面色敦厚,有着些许胡茬,他拉住妇人,对陈庆之表示了一个歉意的眼神,随后又看向妇人清喝道:“陈姝,够了!”
本名陈姝的妇人立刻顾不上怀中熟睡的孩子,眉头一凝,扯住男人的领子,尖声道:“够了,吕诚之你竟然还敢吼我!老娘就是当年瞎了眼才嫁给你,你老老实实跟我说,你跟那个瞎子家的狐狸精,是不是早就背着我眉来眼去了,他陆机瞎,我陈姝可不瞎!”
名叫吕诚之的木讷男人顿时无奈的叹了口气,陈庆之很干脆的转身离去,走之前不忘无聊的翻翻白眼,小拇指扣扣耳朵,这位吕先生脾气是真的好,光这样的对话和这位嫁过来随夫姓姓吕可在外面依旧称自己姓陈的泼辣女子,大大小小的次数早就数不清了。倒是没有在意陈姝说自己在家藏了个女人这回事,毕竟小狐狸在他家里住了三年,福禄巷总共这么三户人家,想瞒过去,哪有那么简单。即便金陵城内据说七岁孩童也可辨识妖气,可若真有那么夸张,这金陵,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金陵了。
背后只听到妇人的奚落怒骂,男人半点声音也无,陈庆之不用想,名叫吕诚之的敦厚汉子,定然又是木讷的杵在那儿,等到妇人骂够了骂累了停下来喘息的时候,再拉上她的手回家。
这倒也蛮好,陈庆之想着,打开自家房门。
顿时一个清丽的身影一蹦一跳的跑过来,口中欢快的喊着:“庆之哥哥!”
陈庆之笑了笑,心头又想到,这样就更好了。
只是当福禄巷重新安静下来的时候,朱雀街拐往福禄巷的巷口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两道修长身影,月白绣云长袍,手中执墨黑长剑,头上竖着高高的莲花冠。
正是道家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