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杰姆斯·摩仑多尔夫,这座城市里年纪最大的参议兼商人,死得非常离奇,也非常可怕。这位害糖尿病的老头儿晚年已经完全失掉摄护自己的能力,他酷嗜点心和蛋糕,而且一点也不知道节制。也给摩仑多尔夫家作顾问医生的格拉包夫医生虽然竭尽一切力量提出抗议,而真心爱戴他的家人也曾竭力劝说他改改口味,可是这位老议员作出了什么事呢?虽然神经上已经成了半残废,他居然在一条陋巷里,在小格罗波街,安琪儿斯维克街,否则就是在莫格维什巷租到一间屋子,安置了一处真正的洞窟,每天偷偷摸摸地溜进去狂吃蛋糕……人们也就是在这里发现了这位灵魂已经出壳的老人,手里还握着一块吃了一半的甜点心。另外在衣服上和一张破烂的小桌上也满是点心渣子。没等慢性病把他的身体搞垮,中风便猝然夺去了他的生命。

这种丑态是和老人的身份不符的!这一家人尽力隐瞒着不使外人知道,然而事情还是很快地在城里传播开,成为了街谈巷议的话题。不论是交易所,是俱乐部,是“和谐”餐馆,是商号的办公室,是市民议会,还是在谁家举办的舞会、宴会和晚会,到处都谈论着这件事,因为这件事发生在二月……一八六二年二月,现在正是人们无事可做的季节。甚至在布登勃洛克家的“耶路撒冷晚会”上,当丽亚·盖尔哈特的朗诵稍一住声,老参议夫人的女友们也小声地谈起摩仑多尔夫议员暴死的事。甚至当主日学校的小女孩儿充满敬畏地走在布登勃洛克家的大门道,也在嘀嘀咕咕地说这件事。讲到铸钟街的施笃特先生跟他那位和上流社会有来往的老婆,对这件事更是百说不厌。

但是人们的兴趣不能长久地停留在死人身上。这位老议员逝世的消息刚一传来,一个重大的问题立刻就出现了……等到泥土把死者盖上以后,每个人都在思考那个重大的问题:谁继承他的爵位?

大家的心情多么紧张!隐蔽的活动多么频繁!如果是一个外地人到这里来观光中世纪的古迹和城郊秀丽的风景,那他感觉到的是一片安静详和;可是在这一切表面底下隐藏着怎样的奔忙角逐,怎样的兴奋不安啊!种种立论坚持、不容置疑的意见彼此交锋,开始是喧哗争吵,各不相下,其后又互相切磋,慢慢地融会贯通起来。这座城市噪动起来了。虚荣和野心正在蓄势待发,掩埋起来的希望又复蠢蠢欲动,昂起头来,但是也要再次遭受幻灭。家住面包房巷的老商人库尔茨每次选举总是只得三、四张选票,这回他更是胆战心惊的坐在家里等待结果;然而这次他又落选了,他以后仍然要摆出一副正直和怡然自得的面孔到外边来散步,用手杖嗒嗒地敲着人行道。他这一生是没指望了,直到躺到坟墓里,他将要抱恨终身……当布登勃洛克一家人在星期四团聚的时候谈论到杰姆斯·摩仑多尔夫暴卒的事情,佩尔曼内德太太在表示了几句惋惜的话以后,就满怀心事地看了她哥哥一眼,然后又开始不停地舐上嘴唇。这两个动作不幸被布登勃洛克三姐妹看在眼里,她们马上彼此交换了个极其尖刻的眼色,极其默契地一齐把眼睛和嘴唇紧闭了一秒钟。参议对于他妹妹的狡谲的笑容也微笑了一下作为回答但并没有提及这个敏感的话题。他知道冬妮脑子里沾沾自喜地想着的事,也正是全城人谈论着的那件事……有的名字根本就不用考虑。也有一些名字提出来以后荣获了审查的资格。面包房巷的兴宁·库尔茨年纪太大了。无论如何当选的应该是新生的力量。木材商胡诺斯参议的几百万家私在天秤上虽然占了很大的分量,但可惜法律没有规定谁钱多谁就当议员,因为他的一个哥哥已经是议会的一员了。在候选人的名单上能站得住脚的有酒商爱德华·吉斯登麦克参议和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另外还有一个名字从一开始便不断听人提起,这就是托马斯·布登勃洛克。人们越来越清楚地发现,他和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是最有希望当选的两个人。

的确,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有自己的一群拥护者和崇拜者。他不遗余力的投入到公众事务之中,施特仑克和哈根施特罗姆公司腾达发展的惊人速度,参议本人的奢华的生活方式,他的豪华的住宅,他早餐吃的鹅肝馅饼,如此种种,都使他拥有一批坚定的支持者。这位商人身材伟岸,略有一些肥胖,浅红色的络腮胡子剪得短短的,鼻子稍有一些扁平地贴在上嘴唇上。他的祖父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包括他自己在内,没有人了解他祖父做过些什么。他的父亲由于娶了一个富有的、然而身份可疑的女人在社交界几乎还没有立足之地,然而他自己却仰仗着和胡诺斯家、和摩仑多尔夫家攀了亲,跻身于这座城市里的精英分子之中,他的姓氏居然也和这些高贵的门第并列,他自己也无可争辩地成了一个令人起敬的显赫的人物。他性格中的新奇的地方,同时就是他的吸引人的地方,是他的自由和宽容的本性,从这一点上看没有谁能比得上他,使他在许多人心目中居于领导地位。他那种轻易大方的赚钱和挥霍的方式,和本城的一些同僚商人的勤俭谨慎,循规蹈矩的工作方法很不同。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规则,不受传统桎梏的约束,也不懂得遵奉旧习。他住的不是那种祖传的老式住房,面积宽阔得算得上浪费,巨大的石板过道穿过白漆油刷的回廊。他的坐落在桑德街……布来登街向南延伸过去的一条街……的住宅是一所新房子,和附近的建筑物相比显得那么别具一格。房屋的正面粗粗地油漆了一道,朴素简单,房间大小的比例切合实际,家具设备华丽而又舒适。不久以前他还借着在家里举办一次盛大晚会的机会,请来一位在市剧院聘请到的歌剧女演员。饭后他请这位演员给客人们……他的一位颇具文艺才能的兄弟也在其中,一位法学士……演唱了几首歌曲,事后给了这位女士很大一笔酬金。如果在市民代表会里有人提议拿出比较多的钱来修缮保护中世纪的古迹,亥尔曼一定会坚决地投反对票。但是另一方面,他却是第一个,是全城居民里第一个在自己的住宅和办公室里安置上煤气照明设备的人,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要是说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也遵奉什么传统,那就是从他的父亲,老亨利希·哈根施特罗姆那里继承下来的自由、进步、善于容忍和没有成见的思想方法,这就是人们崇拜他的原因。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的威信建筑在别的一些东西上。人们尊敬他不只因为他本人值得尊敬,而且也因为留在他身上的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的还没被人遗忘的性格。他个人的成就和业绩暂且不提,他还代表着一个有了百年历史的商人的光荣传统。当然口罗,他维护、体现这一传统时的那种优美大方、令人心悦诚服的风度可能是最重要的东西。最使他出人头地的是,就算和有学问的商人相比,他也显得受过非常良好的正规教育,无论他出现在什么地方,他的这种表现不但为他赢得了人们的尊崇,也使人感到他有些不一般……星期日在布登勃洛克家,由于参议本人也在场,所以大家并没有在这件事上表现出太多的热情,态度也都很冷淡。在谈到这件事时,老参议夫人总是缄默地把一双明亮的眼睛向两旁瞟去。只有佩尔曼内德太太不能克制自己,时时要显耀一下她对于宪法的惊人的知识。她简直已经把有关议员选举的条款背得滚瓜烂熟了,正像一年前她对离婚法也曾经下过苦工夫一样。她向大家谈选举室,选民和选票,反复考虑每一种可能发生的结果,她背诵选民在投票前应作的庄严誓词,给大家解释什么叫“公开评论”,根据宪法规定,所谓“公开评论”就是各选举室对候选名单上的人名公开讨论。她并且表示非常希望在“公开评论”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的性格时也能参加。一秒钟以后,她又利用桌上的李子核的数目来推测起来:“选得上……选不上……选得上……选不上……选得上!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很快地用叉子尖把缺少的一个果子核从旁边的一个盘子里挑过来……吃过饭以后,她实在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了,她拉着参议的胳臂把他拖到一边,拖到窗户前边来。

“唉呀,上帝!如果你能当上,汤姆……要是我们家的纹章也能挂在市议会的武器库里……我会为你大声欢呼的!我会高兴地倒在地上,马上死去,你看着吧!”

“真的吗,亲爱的冬妮!我求求你,你还是克抑着自己一点,严肃着点吧!你对生活异常冷静的态度哪里去了?难道我也要像兴宁·库尔茨那样到处走吗?咱们家没有‘议员’也很有地位了……不管是这样还是那样,我看你还是活下去的好。”

上面谈过的那种激动、商谈、意见的交锋仍然有增无已。彼得·多尔曼参议,那个公司除了剩下一个空字号什么都亏空干净、就连他已经死去的女儿的遗产也没放过的纨衤夸子也参加到这场竞争里来。他应邀赴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家举办的宴会,同样也应邀赴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举办的宴会,而且无论在谁家的宴会上他都用轰隆隆的大粗嗓子称呼东道主为“议员先生”。塞吉斯门德·高什像个咆哮的怒狮一样到处游荡,他毫不吝惜地使用恶毒的语言攻击那些胆敢不投布登勃洛克参议票的人。

“布登勃洛克参议,诸位先生……哈,是多么伟大的人!想当初一八四八年,布登勃洛克参议的父亲一句话就平息了一群暴乱者的怒火,我亲眼目睹了那一幕……如果世界上还有正义的话,他的父亲,他父亲的父亲早就应该当之无愧的被选为议员了……”

但究其原因的话,使高什先生的内心燃起烈火来的与其说是布登勃洛克参议本人,倒不如说是参议的年轻的夫人,阿尔诺德逊家的姑娘。尽管他们之间连一句话的接触都没有。他不属于那些富商之列,没有坐在这些人的餐桌上吃过饭,也没有跟这些人互相拜访过。但是,正像我们前面提到过的那样,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刚一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位阴郁的、目光远在追求奇异事物的经纪人便立刻发现她了。由于经纪人本身具有的对他人的洞察力,他立刻就发现,他立刻看出来,这个女人注定会给他的平淡的生活加添一些内容;虽然这时他多半连她的名字还不知道,他已经把自己的灵魂和身体全部献出来,心甘情愿作她的奴隶了。没有人把他介绍给她,但是从这一天起,他的思想无时不围着这位神经质的、极端拘谨的女郎盘旋,正像老虎围着驯兽人旋转一样。如果有机会相遇,他就会迎着她把自己的耶稣教徒的帽子一摘,几乎把她吓得跳起来。这时他那阴沉的脸色、险诈而卑屈的姿势,也同样是老虎对驯兽人的那套……他没有机会为这个女人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如果有这种机会,他,这个驼着背的、阴沉、冷漠地裹在斗篷里的人,会以什么样的魔鬼似的硬心肠欣然应命啊!这个世界无聊的风俗习惯不允许他通过杀人、犯罪、血腥的阴谋把这个女人高捧到宝座之上。他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只有一件,就是在议会里为她的受人热烈尊崇的丈夫投一票,或者将来有一天,把罗贝·德·维加的全部戏剧的翻译奉献给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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