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晚膳用的很沉默,但并不沉闷。
彼此心绪都很乱,需要时间来慢慢涤清整理。
方尚宫吃着甜糯的团圆汤,只觉得过往多年吃的苦,受的罪,那些不堪回的过往,都被这甜汤一口一口的冲淡了,融化了。
贵妃当真聪慧啊。
方尚宫那番说辞,不但没瞒过皇上,也没瞒过贵妃啊。要不然,她怎么会特意吩咐准备了这道大有深意的团圆汤呢?
方尚宫喝着汤,想起了一开始时候的事。
那时候贵妃不过还是刚得宠,并没有出奇之处。她也并没有存心要在贵妃身上使力。只能说,人和人之间是讲缘份的,她一见贵妃觉得合眼缘,可亲,可交。后来她留在贵妃身旁,却是存了一份私心的。贵妃有孕了,那是她儿子的亲骨肉。宫里多年来没有一个健康的男婴出生,没有后嗣,皇上的位置始终不稳。
她尽心的照顾谢宁,为她挡下了不少的明刀暗箭。
然后终于有了二皇子。
本来想着孩子生下来,她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可皇上把大皇子和玉瑶公主也带到了永安宫来,放在了贵妃的身边。那时候两个孩子一个弱,一个痴,她一看见,就再也放不下了。
时至今日,她已经离不开永安宫了。虽然与皇上没有相认,但是时时都能相见,能亲手安排皇上在永安宫的膳食起居,甚至给皇上递茶的时候,那时候还不知道真相的皇上都对她那么和颜悦色,不时的嘱咐一句:“方尚宫有年纪了,这些活计不用亲自做,吩咐宫人内侍们就行了。”
当时听到这话的时候方尚宫毫无异状,端茶的手晃都没晃。
可是晚上回了自己屋里,夜寂无人时,皇上那句话在她心里反反复复过了无数遍,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湿了枕头。
那是她的亲生骨肉啊。
那被幽禁的数月,她在艰难困苦之中,唯一陪伴她的只有腹中骨肉,却从出生那一刻起就硬生生的被迫分离。
后来的数十年,她无数次安慰自己,虽然母子不能相认,但是知道皇上平安康健的长大,她于愿已足。她曾经听到有人这么说,相濡以沫那是困顿待毙之局,各自都好,留住性命,才能期许将来。
这个孩子她是留不住的,她其实一直都明白。
她能活着,孩子也能活着,已经是有贵人暗中相助,上苍护祐了。
方尚宫从来没想过,还能有与皇上相认的一天。当年经手此事的人已经都不在人世了,皇上又曾经遇到过不止一次想借着“亲生母亲”的名义图谋不转的人,她拿不出任何任何凭据向皇上证明她就是那个诞下他的人。
一想到也许她的亲生之子会用质疑、警惕甚至是敌视的目光看着她,方尚宫就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紧。
但是皇上居然不要任何明证,就这样相信了她。
不但皇上,连贵妃都相信她。
方尚宫把一碗团圆汤吃完了。
谢宁吃着这团圆汤,心里也是百感杂集。
她心里从前一直想不通的事情,总算是全明白了。
方尚宫对权势并不热心,她一心只扑在了皇子与公主身上,照看得……真是如同己出。
那不是什么忠心,也不是为了攀附、表功,那是打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关爱。
现在她明白了,那不是视如己出。也许这世上真有圣人可以幼吾幼及人之幼,但方尚宫不是圣人,她的确是在幼吾幼而非人之幼。
一个做祖母的人怎么会不真心关爱自己的亲孙子,亲孙女?
而皇上想的什么,在座两个女人都看不出来。
如果皇上的心思那么容易从脸上看出来,那皇上也未免太没有城府了。
等到这一顿晚膳终于用完,方尚宫站起身来,说话之前她先顿了一下。
做了多年的奴婢,开口之前言必称奴婢这习惯已经深的刻入了她的骨头里,她也是嘴都张开了,又硬把那两个字咽了回去。
现在真相都已经挑明了,她再那样自称显然不相宜的。
“时候不早了,娘娘身子尚虚弱,该早些歇息才是。”
谢宁看得出来方尚宫的意思。
事出突然,大家是该好好的静一静。
“那方尚宫也好生歇息。”又提高声音吩一句:“青荷,让人点灯笼,好生送方尚宫回去。”
皇上往前迈了半步,看起来似乎也想往外送的样子,但是青荷很快走了进来,行礼应答之后要送方尚宫出去。
皇上站在那儿目送方尚宫出了门,过了片刻才出声,朝谢宁说:“晚膳很好,这汤,也好。”
谢宁站到了皇上身边。
她看得出来皇上心绪不宁,也知道他是舍不得方尚宫这就走的。虽然还同住在一座宫中,甚至明天一早就又能见着面,但是……他们不是普通的母子,而是被人力硬生生分离三十来年的亲人啊。
“方……方尚宫说的没有错,你今天实在太过劳累了,该早点歇息。”
谢宁还没有出月子,皇上是不能在她这里留宿的,以往都是另居别殿,但今天皇上实在舍不得走。他心里闷了好多话无人可说,谢宁现在身子虚,可皇上仍然本能的想伴着她,离她近一些。
“朕就在这屋里歇吧。”
谢宁有些意外,她想了想说:“皇上在外间睡吧。”
外间也有床榻,不过一直空置,现放铺盖也来得及。皇上其实对于日常起居并不挑剔,这个谢宁从第一次被召去伴驾的时候就知道了。那天她和皇上一起用了晚膳,一国之君的晚膳就是简简单单几道菜。平时衣饰也从来不爱繁复讲究。所以虽然外间的那床榻让皇上睡是有些勉强,可皇上自己却肯定不会计较。
皇上想着的却是想和谢宁同睡一榻。
虽然总有人说产后的女子不洁,但是皇上心里却是一点儿都不在乎的。
有什么不洁呢?她是他的女人,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吃了那样多的苦。皇上只怜惜她身子虚弱,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什么污秽不洁。那种什么生产之血会冲了龙气的说法,他一个字也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