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九支烟(3)

“香港有个地方叫‘荃湾’哦,跟你没关系吧?”

“没。”

“怎么了?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因为我……我一直很担心。”

“担心什么?”

“你走后,我觉得台湾这座岛好像变轻了。我怕台湾会在海上漂呀漂的,你就回不来了。”

荃,台湾不会变轻的。因为我的心,一直都在。

没多久,明菁结束实习老师生涯,并通过了台南市一所女子高中的教师任用资格,当上正式老师。

“为什么不回基隆任教?”

“留在台南陪你,不好吗?”明菁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因为我喜欢明菁留在台南,却又害怕明菁留在台南。

如果我说“喜欢”,我觉得对不起荃。

如果我竟然“害怕”,又对不起明菁。

也许是内心的挣扎与矛盾,得不到排遣,我开始到子尧兄的房间看书。

我通常会看八字或紫微斗数之类的命理学书籍。

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犹豫不决的个性?

“你怎么老看这类书呢?”子尧兄指着我手中一本关于命理学的书。

“只是想看而已。”

“命理学算是古人写的一种模式,用来描述生命的过程和轨迹。”

子尧兄阖上他正阅读的书本,放在桌上,走近我:

“这跟你用数学模式描述物理现象,没什么太大差别。”

“嗯。”

“它仅是提供参考而已,不必太在意。有时意志力尚远胜于它。”

“嗯。”

“我对命理学还算有点研究,”子尧兄看看我,“说吧,碰到什么问题呢?感情吗?”

“子尧兄,我可以问你吗?”

“当然可以。不过如果是感情的事,就不用问我了。”

“为什么?”

“你爱不爱她,这要问你;她爱不爱你,这要问她。你们到底相不相爱,这要问你们,怎么会问我这种江湖术士呢?如果你命中注定林明菁适合你,可是你爱的却是别人,你该如何?只能自己下决心而已。”

“子尧兄,谢谢你。”原来他是在点化我。

“痴儿啊痴儿。”子尧兄拍拍我的头。

子尧兄说得没错,我应该下决心。

天平既已失去平衡,是将它拿掉的时候了。

在一个星期六中午,我下班回家,打开客厅的落地窗。

“过儿,你回来了。”

“姑姑,这是……”我看到客厅内还坐着七个高中女生,有点惊讶。

“她们是学校的校刊社成员,我带她们来这里讨论事情,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我笑了笑。

“姑姑、过儿。”有一位绑马尾的女孩子高喊,“杨过与小龙女!”

“好美哦。”“真浪漫。”“感人呀。”“太酷了。”“缠绵哟。”

其余六个女孩子开始赞叹着。

“老师当小龙女是绰绰有余,可是这个杨过嘛,算是差强人意。”

有一个坐在明菁旁,头发剪得很短的女孩子,低声向身旁的女孩说。

“咳咳……”我轻咳了两声,“我耳朵很好哦。”

“是呀。您的五官中,也只有耳朵最好看。”

短发女孩说完后,七个女孩子笑成一团。

“不可以没礼貌。”明菁笑说,“这位蔡大哥,人很好的。”

“老师心疼了哟。”“真是鹣鲽情深呀。”“还有夫唱妇随哦。”

七个女孩子又开始起哄。

短发女孩站起身说:“我们每人给老师和蔡大哥祝福吧。我先说……”

“白头誓言需牢记。”

“天上地下,人间海底,生死在一起。”

“若油调蜜,如胶似漆,永远不分离。”

“天上要学鸟比翼,地下愿做枝连理,祸福两相依。”

“深深爱意有如明皇贵妃不忍去。”

“浓浓情谊恰似牛郎织女长相忆。”

“愿效仲卿兰芝东南飞,坚贞永不移!”

七个女孩,一人说一句。

“我们今天不是来讨论《神雕侠侣》的。”

明菁虽然笑得很开心,但还是保持着老师应有的风范。

“老师,你跟耳朵很好的蔡大哥是怎么认识的?”绑马尾的女孩说。

“说嘛说嘛。”其他女生也附和着。

明菁看看我,然后笑着说:

“我跟他呀,是联谊的时候认识的。那时我们要上车前,要抽……”

明菁开始诉说我跟她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

她说得很详尽,有些细节我甚至已经忘记了。

明菁边说边笑,她那种快乐的神情与闪亮的眼神,我永远忘不掉。

折腾了一下午,七个女生终于要走了。

“别学陈世美哦。”“要好好对老师哦。”“不可以花心哦。”

她们临走前,还对我撂下这些狠话。

“过儿,对不起。我的学生很顽皮。”学生走后,明菁笑着道歉。

“没关系。高中生本来就应该活泼。”我也笑了笑。

“过儿,谢谢你。你并没有否认。”明菁低声说。

“否认什么?”

明菁看看我,红了脸,然后低下头。

我好像知道,我没有否认的,是什么东西了。

原来我虽然可以下定决心。

但我却始终不忍心。

过了几天,荃又到台南找她的写稿伙伴。

在她回高雄前,我们相约吃晚饭,在第一次看见荃的餐馆。

荃吃饭时,常常看着餐桌上花瓶中的花,那是一朵红玫瑰。

离开餐馆时,我跟服务生要了那朵红玫瑰,送给荃。

荃接过花,怔怔地看了几秒,然后流下泪来。

“怎么了?”

“没。”

“伤心吗?”

“不。我很高兴。”荃抬起头,擦擦眼泪,破涕为笑。

“你第一次送我花呢。”

“可是这不是我买的。”

“没差别的。只要是你送的,我就很高兴了。”

“那为什么哭呢?”

“我怕这朵红玫瑰凋谢。只好用我的眼泪,来涵养它。”

我回头看看这家餐馆,这不仅是我第一次看见荃的地方,也是我和明菁在一天之中,连续来两次的地方。

人们总说红玫瑰代表爱情,可是如果红玫瑰真能代表爱情,那用来涵养这朵红玫瑰的,除了荃的泪水,恐怕还得加上我的。

甚至还有明菁的。

秋天到了,南台湾并没有秋天一定得落叶的道理,只是天气不再燠热。

我在家赶个案子,好不容易弄得差不多,伸个懒腰,准备煮杯咖啡。

在流理台洗杯子时,电话响起,一阵慌张,汤匙掉入排水管。

回房间接电话,是荃打来的。

“你有没有出事?”

“出事?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刚刚,打破了玉镯子。”

“很贵重吗?”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我戴着它好几年了。”

“哦。打破就算了,没关系的。”

“我不怎么心疼的,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

“我以为……以为这是个不好的预兆,所以才问你有没有出事。”

“我没事,别担心。”

“真的没有?”荃似乎很不放心。

“应该没有吧。不过我用来喝咖啡的汤匙,刚刚掉进排水管了。”

“那怎么办?”

“暂时用别的东西取代啊,反正只是小东西而已。”

“嗯。”

“别担心,没事的。”

“好。”

“吃饭要拿筷子,喝汤要用汤匙,知道吗?”

“好。”

“睡觉要盖棉被,洗澡要脱衣服,知道吗?”

“好。”荃笑了。

隔天,天空下着大雨,荃突然来台南,在一家咖啡器材店门口等我。

“你怎么突然跑来台南呢?”

荃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根汤匙,跟我弄丢的那根,一模一样。

“你的汤匙是不是长这样?我只看过一次,不太确定的。”

“没错。”

“我找了十几家店,好不容易找到呢。”

“我每到一家店,就请他们把所有的汤匙拿出来,然后一根一根找。”

“后来,我还用画的呢。”

荃说完一连串的话后,笑了笑,掏出手帕,擦擦额头的雨水。

“可是你也不必急着在下雨天买啊。”

“我怕你没了汤匙,喝咖啡会不习惯。”

我望着从荃湿透的头发渗出而在脸颊上滑行的水珠,说不出话。

“下雨时,不要只注意我脸上的水滴,要看到我不变的笑容。”

荃笑了起来,“只有脸上的笑容,是真实的呢。”

“你全身都湿了。为什么不带伞呢?我会担心你的。”

“我只是忘了带伞,不是故意的。”

“你吃饭时会忘了拿筷子吗?”

“那不一样的。”荃将湿透的头发顺到耳后。

“筷子是为了吃饭而存在,但雨伞却不是为了见你一面而存在。”

“可是……”

“对我而言,认识你之前,前面就是方向,我只要向前走就行。”

“认识我之后呢?”

“你在的地方,就是方向。”

荃虽然浅浅地笑着,但我读得出她笑容下的坚毅。

三天后,也就是1999年9月21日,在凌晨1点47分,台湾发生了震惊世界的集集大地震。

当时我还没入睡,下意识的动作,是扶着书架。

地震震醒了我、柏森、子尧兄和秀枝学姐。

我们醒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打电话回家询问状况。

明菁和荃也分别打电话给我,除了受到惊吓外,她们并没损伤。

我、柏森和秀枝学姐的家中,也算平安。

只有子尧兄,家里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

那晚的气氛很紧绷,我们四人都没说话,子尧兄只是不断在客厅踱步。

五点多又有一次大规模的余震,余震过后,子尧兄颓然坐下。

“子尧兄,我开车载你回家看看吧。”柏森开了口。

“我也去。”我接着说。

“我……”秀枝学姐还没说完,子尧兄马上向她摇头:

“那地方太危险,你别去了。”

一路上的车子很多,无论是在高速公路或是省道上。

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子尧兄不是低着头,就是瞥向窗外,不发一语。

子尧兄的家在南投县的名间乡,离震央很近。

经过竹山镇时,两旁尽是断垣残壁,偶尔还传来哭声。

子尧兄开始喃喃自语,听不清楚他说什么。

当我们准备穿过横跨浊水溪的名竹大桥,到对岸的名间乡时,在名竹大桥竹山端的桥头,我们停下车子,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

名竹大桥多处桥面落桥,桥墩也被压毁或严重倾斜。

桥头拱起约三公尺,附近的地面也裂开了。

子尧兄下车,遥望七百公尺外的名间乡,突然双膝跪下,抱头痛哭。

后来我们绕行集集大桥,最后终于到了名间。

子尧兄的家垮了,母亲和哥哥的尸体已找到,父亲还埋在瓦砾堆中。

嫂嫂受了重伤,进医院,五岁的小侄子奇迹似的只有轻伤。

我们在子尧兄残破的家旁边,守了将近两天。

日本救难队来了,用生命探测仪探测,确定瓦砾堆中已无生命迹象。

他们表示,若用重机械开挖,可能会伤及遗体,请家属定夺。

子尧兄点燃两炷香,烧些纸钱,请父亲原谅他不孝。

日本救难队很快挖出子尧兄父亲的遗体,然后围成一圈,向死者致哀。

离去前,日本救难队员还向子尧兄表达歉意。

子尧兄用日文说了谢谢。

子尧兄告诉我们,他爷爷在二次大战时,被日本人拉去当军夫。

回家后,瘸了一条腿,从此痛恨日本人。

影响所及,他父亲也非常讨厌日本人。

“没想到,最后却是日本人帮的忙。”

子尧兄苦笑着。

之后子尧兄常往返于南投与台南之间,也将五岁的侄子托我们照顾几天。

那阵子,只要有余震发生,子尧兄的侄子总会尖叫哭喊。

我永远忘不了那种凄厉的啼哭声。

没多久,子尧兄的嫂嫂受不了打击,在医院上吊身亡。

当台湾的老百姓,还在为死者善后、为生者抚慰心灵时,台湾的政治人物,却还没忘掉2000年的“总统大选”。

地震过后一个多月的深夜,我被楼下的声响吵醒。

走到楼下,子尧兄的房间多了好几个纸箱子。

“菜虫,这些东西等我安定了,你再帮我寄过来。”

“子尧兄,你要搬走了?”

“嗯。我工作辞了,回南投。我得照顾我的小侄子。”

子尧兄一面回答,一面整理东西。

我叫醒柏森,一起帮子尧兄收拾。

“好了,都差不多了。剩下的书,都给你们吧。”子尧兄说。

我和柏森看着子尧兄,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一人一块。”子尧兄分别给我和柏森一个混凝土块。

“这是?”柏森问。

“我家的碎片。如果以后你们从政,请带着这块东西。”

“嗯?”我问。

“地震是最没有族群意识的政治人物,因为在它之下死亡的人,是不分本省人、外省人、客家人和原住民的。它压死的,全都是台湾人。”

我和柏森点点头,收下混凝土块。

子尧兄要去坐车前,秀枝学姐突然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你就这样走了,不留下一句话?”秀枝学姐说。

“你考上研究所时,我送你的东西,还在吗?”

“当然在。我放在房间。”

“我要说的,都说在里面了。”

子尧兄提起行李,跟秀枝学姐挥挥手,“再见了。”

我和柏森送走子尧兄后,回到客厅。

秀枝学姐坐在椅子上,看着子尧兄送给她的白色方形陶盆,发呆。

“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秀枝学姐自言自语。

我和柏森也坐下来,仔细端详一番。

“啊!”我突然叫了一声,“我知道了。”

“是什么?”柏森问我。

“我爱杨秀枝。”

“啊?”秀枝学姐很惊讶。

我指著“明镜台内见真我”的“我”,和“紫竹林外山水秀”的“秀”,还有“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乃大爱也”的“爱”。

“我爱秀?然后呢?”柏森问。

“观世音菩萨手里拿的,是什么?”我又指着那块神似观世音的石头。

“杨枝啊。”柏森回答。

“合起来,不就是‘我爱杨秀枝’?”

秀枝学姐听完后,愣在当地。过了许久,好像有泪水从眼角窜出。

她马上站起身,冲回房间,关上房门。

几分钟后,她又出了房门,红着眼,把陶盆搬回房间。

连续两个星期,我没听到秀枝学姐说话。

从大一开始,跟我当了八年室友的子尧兄,终于走了。

他成了第二棵离开我的寄主植物。

子尧兄走后,我常想起他房间内凌乱的书堆。

“痴儿啊痴儿。”子尧兄总喜欢摸摸我的头,然后说出这句话。

虽然他只大我五岁,我有时却会觉得,他是我的长辈。

他曾提醒我要下定决心,我的决心却总在明菁的眼神下瓦解。

子尧兄,我辜负你的教诲。

当秀枝学姐终于开口说话时,我又接到荃的电话。

这阵子因为子尧兄和地震的关系,荃很少打电话来。

听到荃的声音,又想到子尧兄和秀枝学姐的遗憾,我突然很想看到荃。

“你最近好吗?”

“可以见个面吗?”

“你……”

“怎么了?不可以吗?”

“不不不……”荃的声音有点紧张,很快接着说,“只是你从没主动先说要见我,我……我很惊讶。”

“只有惊讶吗?”

“还有……还有我很高兴。”荃的声音很轻。

“还有没有?”我笑着说。

“还有‘可以见个面吗’是我的台词,你抢词了呢。”荃也笑了。

“那……可以吗?”

“嗯。我明天会坐车到台南。”

“有事要忙吗?”

“嗯。我尽快在五点结束,那时我在成大校门口等你,好吗?”

“好的。”

“明天见。”

“嗯。”

枉费我当了那么多年的成大学生,竟然还搞不清楚状况。

扣掉安南校区,成大在台南市内,起码还有六七个校区。

每个校区即使不算侧门,也还有前门和后门。

那么问题又来了,所谓的“成大校门口”是指哪里?

我只好骑着机车,在每个可以被称为“成大校门口”的地方,寻找荃。

终于在第八个校门口,看到荃。

“对不起,让你久等。”我跑近荃,气喘吁吁。

“会久吗?”荃看了看手表,“还没超过五点十分呢。”

“是吗?”我笑了笑,“我好像每次都让你等,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等你的感觉,我会安静的。”

“安静?”

“嗯。我会静静地等,不会乱跑。你可以慢慢来,不用急。”

“如果我离开台南呢?”

“我等你回台南。”

“如果我离开台湾呢?”

“我等你回台湾。”

“如果我离开地球到火星探险呢?”

“我等你回地球。”

“如果我离开人间呢?”

“还有下辈子,不是吗?”

荃,你真的,会一直等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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