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五支烟(3)

明菁在我身旁走来走去,蹲下身,捡起一根木柴,放下去,再站起身。

重复了几次后,我忍不住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呢?”

“没什么。我想问你,今天下午的传书包游戏,你以前玩过吗?”

“没有。”

“嗯。”

明菁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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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儿,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不可以骗人。”

“好。”

“我想知道……”明菁踢了地上的一根木柴,“你为什么不亲我?”

我手一松,拿在手里的三根木柴,掉了一根。

“你说什么?”

“你已经听到了。我不要再重复一次。”

“我胆子小,而且跟你还不是很熟,所以不敢。”

“真的吗?”

“如果我说是骗你的,你会打我吗?”

“喂!”

“好。我以我不肖父亲杨康的名字发誓,我是说真的。”

“那就好。”

明菁微笑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根木柴,放到我手里。

“你再老实告诉我,你后不后悔?”

“当然后悔。”

“后悔什么?”

“我应该学柏森一样,狠狠地踢书包一脚才对。”

“过儿!”

“好。我坦白说,我很懊恼没亲你。”

“真的吗?”

“如果我说是骗你的,你会打我吗?”

明菁这次不答腔了。蹲下身,捡起一根木柴,竟然还挑最粗的。

“姑姑,饶了我吧。我是说真的。”

“嗯。那没事了。”

然后明菁就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在旁边看我排放木柴。

七点半到了,人也陆续围着营火柴,绕成一圈。

我点燃一根火把,拿给明菁。

“点这里,”我指着营火柴中央一块沾了煤油的白布,“要小心哦。”

明菁左手捂着耳朵,拿火把的右手伸长……伸长……再伸长……点着了。点燃的瞬间,轰的一声,火势也猛烈地燃烧。

“哇!”明菁的惊喜声刚好和柏森从音响放出的音乐声一致。

于是全场欢呼,晚会开始了。

除了一些营火晚会常玩的游戏和常跳的舞蹈外,各组还得表演节目。

42个人分成7组,我、明菁、柏森和孙樱都在同一组。

我们这组的表演节目很简单,交给柏森就行了。

他学张洪量唱歌,唱那首“美丽花蝴蝶”。

“你像只蝴蝶在天上飞,飞来飞去飞不到我身边……”

“我只能远远痴痴望着你,盼啊望啊你能歇一歇……”

那我们其他人做什么?

因为柏森说,张洪量唱歌时,很像一个在医院吊了三天点滴的人。

所以我演点滴,明菁演护士,孙樱演蝴蝶,剩下两人演抬担架的人。

柏森有气无力地唱着,学得很像,全场拍手叫好。

我一直站在柏森旁边,对白只有“滴答滴答”。

明菁的对白也只有一句“同学,你该吃药了”。

孙樱比较惨,她得拍动双手,不停地在场中央绕着营火飞舞。

晚会大约在十点结束,明早七点集合,准备去爬山。

晚会结束后,很多人跑去夜游,我因为觉得累,洗完澡就睡了。

“过儿,过儿……”

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听到明菁在房门外敲门叫我。

“是谁啊?”

“太好了!过儿你还没睡。”

“嗯。有事吗?”

“我想去夜游。”

“那很好啊。”

“我刚去洗澡,洗完后很多人都不见了,剩下的人都在睡觉。”

“嗯。然后呢?”

“然后我只能一个人去夜游了。”

“嗯。所以呢?”

“因为现在是夜晚,又得走山路,加上我只是一个单身的女孩子,所以我一定要很小心呀。”

“嗯,你知道就好。去吧,小心点。”

“过儿,你想睡觉是不是?”

“是啊。我不只是‘想’,我是一直在睡啊。”

“哦。你很累是不是?”

“是啊。”

“那你要安心睡,不要担心我。千万不要良心不安哦!”

“啊?我干嘛良心不安?”

“你让我一个单身女孩走在夜晚的山路上,不会良心不安吗?”

“……”

“如果我不小心摔下山崖,或是被坏人抓走,你也千万别自责哦。”

“……”

“姑姑,我醒了。你等我一下,我们一起去夜游吧。”

“好呀!”

我拿了一支手电筒,陪着明菁在漆黑的山路上摸黑走着。

山上的夜特别黑,于是星星特别亮。

明菁虽然往前走,视线却总是朝上,这让我非常紧张。

我们没说多少话,只是安静地走路。

经过一片树林时,明菁似乎颤抖了一下。

“你会冷吗?”

“不会。只是有点怕黑而已。”

“怕黑还出来夜游?”

“就是因为怕黑,夜游才刺激呀。”

明菁僵硬地笑着,在寂静的树林中,传来一些回音。

“过儿,你……你怕鬼吗?”明菁靠近我,声音压得很低。

“嘘。”我用食指示意她噤声,“白天不谈人,晚上莫论鬼。”

“可是我怕呀,所以我想知道你怕不怕。”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就像你问我怕不怕世界末日一样,也许我怕,但总觉得不可能会碰到,所以怕不怕就没什么意义了。”

“你真的相信不可能会碰到……鬼吗?”

“以前相信,但现在不信了。”

“为什么?”

“我以前觉得,认识美女就跟碰到鬼一样,都是身边的朋友,或是朋友的朋友会发生的事,不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现在呢?”

“现在不同啊。因为我已经认识美女了,所以当然也有可能会碰到鬼。”

“你认识哪个美女?”

我先看看天上的星星,再摸摸左边的树,踢踢地上的石头。

然后停下脚步,右转身面对明菁。

“你。”

明菁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很灿烂地笑着。

“过儿,谢谢你。我现在不怕黑,也不怕鬼了。”

“嗯。明天还得爬山,早点休息吧。”

“好的。”

午夜12点左右,回到下榻处,互道了声晚安,就各自回房睡了。

隔天在车上,明菁先跟我说抱歉。

“过儿。昨晚我不敢一个人夜游,硬要你陪我走走,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出去走走也满好玩的。”

“真的吗?”

“如果我说是骗你的,你会打我吗?”

“过儿。我相信你不会骗我。”明菁笑了笑,“谢谢你陪我。”

然后明菁就沉沉睡去。要下车时,我再叫醒她。

明菁爬山时精神抖擞,边走边跳,偶尔嘴里还哼着歌。

“过儿,你看。”她指着我们右前方路旁一棵高约七公尺的台湾赤杨。

“你该不是又想告诉我,这棵树的样子很像思念的形状吧。”

明菁呵呵笑了两声,走到树下,然后招手示意我靠近。

“你有没有看到树上那一团团像鸟巢的东西呢?”

我走到她身旁,抬头往上看。

光秃秃的树枝上,这团鸟巢似的东西,有着绿色的叶子,结白色浆果。

“那叫檞寄生,是一种寄生植物。这棵台湾赤杨是它的寄主。”

“檞寄生?圣诞树上的装饰?”

“嗯。西方人视它为一种神圣的植物,常用来装饰圣诞树。在檞寄生下亲吻是很吉祥的哦!传说在檞寄生下亲吻的情侣,会厮守到永远。”

“哦?真的吗?”

明菁点点头,突然往左边挪开两步。

“如果站在檞寄生下,表示任何人都可以吻你,而且绝对不能拒绝哦!那不仅非常失礼也会带来不吉利。这是圣诞节的重要习俗。”

我捶胸顿足,暗叫可惜。我竟然连续错过两次可以亲吻明菁的机会。

“呵呵……幸好你没听过这种习俗。你知道希特勒也中过招吗?”

“哦?”

“听说有次希特勒参加宴会时,一个漂亮的女孩引领他走到檞寄生下,然后吻了他。他虽然很生气,可是也不能怎样呀!”

明菁干脆坐了下来,又向我招招手,我也顺便坐着休息。

“所以呀,西方人常常将檞寄生挂在门梁上。不仅可以代表幸运,而且还可以守株待兔,亲吻任何经过门下的人。”

“嗯。这种习俗有点狠。”

“柏森!危险!”

正当我和明菁坐着聊天时,柏森和孙樱从我们身旁路过。

“干嘛?”柏森回过头问我。

“小心啊!往左边一点,别靠近这棵树。”

“树上有蛇吗?”柏森虽然这么问,但还是稍微离开了台湾赤杨。

“比蛇还可怕哦。”

“过儿!你好坏。孙樱人不错的。”

“对不起。柏森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于心不忍啊。”

明菁噗哧笑了出声。

柏森和孙樱则一脸纳闷,继续往前走。

“这便是檞寄生会成为圣诞树上装饰品的原因。当圣诞夜钟声响起时,在圣诞树下互相拥抱亲吻,彼此的情谊就能一直维持,无论是爱情或友情。有些家庭则干脆把檞寄生放在屋顶,因此只要在房子里亲吻,就可以保佑全家人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明菁说完后,神情非常轻松。

“过儿,这种传统很温馨吧?”

我点点头。

我看着台湾赤杨已褪尽绿叶的树枝,而寄生其上的檞寄生,却依然碧绿。

感觉非常突兀。

“为什么你那么了解檞寄生呢?”

“我以前养过猫,猫常常会乱咬家里的植物。可是对猫而言,檞寄生和常春藤、万年青一样,都是有毒的。所以我特地去找书来研究过。”

“书上说,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檞寄生就一直是迷信崇拜的对象。”

明菁好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着。

“它可以用来对抗巫术。希腊神话中,冥后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就是用一枝檞寄生,打开阴界的大门。”

明菁拿出口香糖,递一片给我。

“过儿,你知道在檞寄生下亲吻的圣诞习俗是怎样来的吗?”

“姑姑,你是师父。徒儿谨遵教诲就是了。”

“古代北欧神话中,和平之神伯德(Balder)被邪恶之神罗奇(Loki)以檞寄生所制成的箭射死——檞寄生是世上唯一可以伤害伯德的东西。伯德的母亲——爱神傅丽佳(Frigga)得知后痛不欲生,于是和众神想尽办法挽救伯德的生命,最后终于救活他。傅丽佳非常感激,因此承诺无论谁站在檞寄生下,便赐给那个人一个亲吻,于是造成圣诞节檞寄生下的亲吻习俗。而且也将檞寄生象征的涵义,爱、和平与宽恕永远保存下来,这三者也正是圣诞节的精神本质。”

“原来圣诞节的意义不是吃圣诞大餐,也不是彻夜狂欢哦。”

“嗯。西方人过圣诞节一定待在家里,台湾人却总是往外跑。”

明菁笑了笑,接着说:“很讽刺,却也很好玩。幸好台湾没多少人知道檞寄生下亲吻的习俗,不然圣诞节时檞寄生的价格一定飙涨,那时你们男生又得哭死了。”

明菁又往上看了一眼檞寄生,轻声说:“果然是‘冬季里唯一的绿’。”

“啊?你说什么?”

“檞寄生在平时很难分辨,可是冬天万树皆枯,只有它依旧绿意盎然,所以就很容易看到了。也因此它才会被称为冬季里唯一的绿。”

明菁转头看着我,欲言又止。

“姑姑,你是不是想告诉我,思念也跟檞寄生一样,不随季节而70蔡智恒文集变?”

“过儿,你真的是一个很聪明,反应又快的人。”

明菁笑了笑,站起身,“过儿,我们该走了。”

“嗯。”

我们走没多远,又在路旁看到檞寄生,它长在一棵倒地的台湾赤杨上。

看来这棵台湾赤杨已经死亡,可是檞寄生依然生气蓬勃。

似乎仍在吸取寄主植物最后的供养。

是不是檞寄生在成为替别人带来幸运与爱情的象征前,得先吸干寄主植物的养分呢?

几年后,明菁告诉我,我是一株檞寄生。

那么,我的寄主植物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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