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微寒无情燕,水映碧空捧青荷。
一只孤莺飞将至,点破镜湖生旋涡。
为何徘徊在北大,没有燕舞空唱歌。
何时南方访故友,同桌再次送秋波。
写于2004年10月24日。
我总认为北大和清华是对情侣,北大是一个女生、清华是一个男生,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北京大学离颐和园只有三公里,似乎北大和颐和园加起来才等于清华大学一样。大学里逃课成风,我十分地珍惜上课,绝不轻易逃课。但每到星期六、日我和几个同学喜欢步行到颐和园的万寿山去。大体上是上午经万泉文化公园,沿着新建宫路去,下午回来沿着颐和园路、清华西路、北大颐和园路到新闻和传播学院。每天花两三个小时走路,乐此不疲。
17日,我和研究生院的老乡赵三泉一起去颐和园,我们穿过万泉文化公园,尚未到达芙蓉北路时,看见一有两个中年男子在砌下水井。
这本不关我的事,赵三泉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下水道感起兴趣来,拉着我到了他们两个跟前。
他们都是四十岁左右,其中砌砖的那个比较的高,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我发现他的一根拇指没有了。那个给他递砂浆的男人,矮胖,肚子大,门牙是镶的。
赵三泉蹲在了一侧,看着他俩干活,我站在一旁。赵三泉先问砌砖的:“师傅,你这样一天可以砌几个井?”
“两个。”断指师傅回答。
“那么慢?”赵三泉问。
我看他们并不慢,砖头在手中一上一下,一转一回的,砌刀挑着砂浆,在砖块上一铺、一展、一平,砖放在井口,上下一抹灰,一块砖只有几秒钟砌完。井口砌得很圆,像是有用圆规放过线一样。
我纠正赵三泉的说话:“这那里慢,你看,他的手脚多灵活。”
赵三泉说:“对呀,不慢呀?一天才砌两口井。那有才多少钱?”
“九十元,王师傅才六十。”断指师傅眼示递砂浆的师傅。
那个王师傅说:“在工地上多一些,按照砖的数量做活,他一天能挣二百,我也能做一百。”
赵三泉弱智似地问:“那为什么不去工地上?”
我说:“工地上没有活了呀!”
断指师傅说:“对,工地上的活只有一阵子,要过一个星期才有活。我们不能闲着过日子,出来做点零星活。”
赵三泉问:“你们不想休息?”
这时候,王师傅说:“我们怕休息,休息没有钱挣,还要搭上老本吃。那样行吗?”
我不愿意才与他们聊天,背对着他们,看着公园里的池塘,但我能够听到他们的谈话。
赵三泉似乎越来越感兴趣,他问:“您的拇指是怎么断的?”
断指师傅说:“使电锯时锯掉的。锯的那个锯盘变形了,木头斜了。”
赵三泉问:“赔偿了吗?”
“赔偿医疗费,多算三年的工钱,这个老板还不错,换了其他老板,自己的责任自己负责,只要不死人,他们就没事。死人也只赔四十万元就了事了,对于老板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损失。”断指师傅说。
我很想离开,转身催促赵三泉:“我们走吧?”
“你自己在这里转转,我再看看。”赵三泉说。
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了,转也没有意思,我只能陪同他。我玩着脚下的土,赵三泉与他们聊天。
断指的师傅问赵三泉:“你是大学生吧?”
“对。”
断指师傅又问:“你们是北大的清华的吗?”
赵三泉回答:“北大的。”
断指师傅夸道:“你们真了不起。能考上北京大学。”
赵三泉问:“工地老板给你们上保险吗?”
“保险,有什么可保?扣保险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不如把保险算给我们。是我们自己的,如果投保了,将来我和谁要保险费,谁给我们钱?我们搞不清楚。”
我不知道赵三泉问这些想干什么,我只是听着。在大学里,他是我的目标和榜样,他是研究生,我到时候也想和他一样。我非常尊重他行为举止,耐下性子听着他的采访。
“他们的工地在哪里?”赵三泉问。
“中关村。”
“听你们的口音,好像是南方的。”
断指师傅告诉了赵三泉他的老家,赵三泉高兴地说:“我们都是老乡。”他指了一下我。
断指师傅也显得高兴了,说:“老乡呀!那是我的荣耀,两个北京大学的。”
胖子王师傅问:“北京里头有活干吗?”
“有,有,也盖房子。”赵三泉说。
断指师傅更高兴了,停下了手中的活,他从夹克衣的里面拿出一张非常简洁的名片,说:“这是我的名片,有活的话,请你给我打个电话,我们去看看。”
赵三泉看着名片,读着:“苏丹,专业砌筑。”
我伸手接过名片,看了看,“苏丹”两个字,我似乎在那里听过这个名字,我说:“苏丹,这名字好熟悉。”
赵三泉说:“那当然熟悉,非洲国家。”
“噢,”我醒悟了一般,“对,国家的名字。太好记了。”
断指的苏丹师傅告诉我们:“我也有一个女儿,学习成绩特别好,从小学到高中,没有一次不是第一名的。”
赵三泉问:“她现在在什么大学?”
“大学?没有那个命。”苏丹有些忧郁。
赵三泉猜测地问:“她没有考上任何大学吗?”
苏丹苦笑着说:“对,任何大学都没有考上。”
赵三泉迫切希望答案似地问:“那是为什么?”
“她得脑膜炎变痴呆了,已经五年。”苏丹无可奈何地说。
我听到这句话,心跳骤然加速,眼光紧盯着苏丹的脸和眼,竟然发现了苏怡史的影子。脸形和说话的神态与苏怡史几乎一样。
赵三泉听了长叹:“太可惜了。她现在怎么样了?”
“没有怎么,每天疯疯癫癫,她妈看着。”苏丹停了停,接着说,“原来,我和她妈都在外面打工,家里的情况比较好,现在,我一个打工,养活五口人。我还有个父亲七十多了,还有一个儿子十岁了。”
我想他就是苏怡史的爸爸,绝对没有错,我变得十分的紧张,很可能他也知道我的名字。我已经两年没有见倒过苏怡史了,几乎要淡忘了,没有想到,在这个地方遇到了他的父亲。
“我的女儿叫苏怡史,今年二十一岁,如果能够考上大学,今天应该是大二了。我会让她上大学的。”
我再也不必怀疑了,苏丹已经把苏怡史的名字全都说出来了。
赵三泉看我一眼说:“跟你一样。要是考上北大,现在你们很可能是同学。”
这两年我一直在外面学习,寒假回家过春节,我没有想过她,暑假也没有回家。今天我看到苏怡史的爸爸在我前面,听到苏怡史的消息,我竟然思念起她来。
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她还好吗?她有没有走丢了?她变成什么样子了?我特别地想见到她。
我看到苏丹的脸,看到断了的手指头,想起婶婶,再想起苏怡史,鼻子酸了,热泪盈眶。
赵三泉看着我的泪水,好奇地说:“你怎么了?是不是可怜她女儿变痴呆了?”
我点点头,离开了他们,一个人向芙蓉北路走去,赵三泉追了上来,跟在我后面问:“你怎么这样难过?”
我哽咽地断断续续地轻声说:“我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你别太在意,没事。他女儿太可怜。”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如此思念她,她明明是一个疯子,我明明可以逃避她,我明明可以忘记她,但是当我的心里出现了她,我还是怀念,我怀疑我自己是不是心理不正常。我没有多和赵三泉说话,我一直想着这件事。
下午,回到学校,在经过北大外国语学院时,赵三泉说:“他的女儿你认识,对吗?”
赵三泉猜出来了,我也承认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苏丹,你认识他女儿。”
我摇摇头,没有心情解释。
“他女儿叫什么名字?”
“苏怡史,苏东坡的‘苏’,怡然自得的‘怡’,史无前例的‘史’。”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赵三泉。
“这名字真好,苏怡史。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不愿意他知道得太多,没有告诉他我和苏怡史的关系和细节。我说:“今天太累,我还是先走了,不去你们院了。”
我们已经到研究生院,他回去了,我一个向着新闻学院走去。
在宿舍里,我坐在电脑前,没有打开电脑,头脑里已经只有苏丹的形象。一根断指、一条汉子、一个家庭、一个疯女反复地扰乱着我。
我应该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今年我已经二十岁了。我想起苏怡史对我的教导,她曾经是我的榜样。继母改变了我一生的走向,苏怡史校正了我的航程。我想起了婶婶,生母和继母都未曾给过我的细致照顾,温暖我到现在,我时常回忆住院的那个星期,她让我也变得更有了爱心,获得了更多人的理解和关心,使我拥有了更大的力量。
一根断指、一条汉子、一个家庭、一个疯女在我脑海中反复出现,那可怕的电锯,也在我眼前形象地出现,有时更像一个杀手,这次夺去的是一个手指,下次会不会夺走他的生命,我想得有些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