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攻心计(上)
我心里一紧,抚摸着面纱,起身徐徐入内。
与低头红着脸出来的女子擦肩而过,我看到那个女子不停的搓着双手,双手通红。显然是被烫伤。
一时间脑子里飞快的想到:端着滚烫的茶杯不是寻常人家的考核要求,而像是宫女的。
这个老夫人难不成是按照宫里面的规矩来选拔婢女吗?
未及我到屏风前站稳,里面的人就发话了,她冷冷出声,“你是十三?”
这声音很奇异,像是清甜的少女,不仅有成熟夫人的韵味,还有些浑厚的底味,不过字字清冷如冰,不怒自威。
我差点就要应声,可是陡然想到自己是个哑巴,便啊了一声,点点头。
“你是哑巴?”帘帐后面的身影微微动了动,她道,“把头抬一抬。”
我轻轻抬头,对上了那看上去还是曼妙的女人身影。
“带着面纱?为何带着面纱?”她一眼就看见我的面纱,声音变得凌厉起来,她道,“摘下来!”
我一怔,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动静。
“怎么,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吗?”女人的声音一沉,隐隐含了怒意。半晌,她冷哼一声,开口,“十……”
一听她要叫下一个数,我连忙摘下了面纱,将头抬起。
幸亏我事先做了准备,此刻呈现给所见之人的,都只是一张满是血斑的、丑陋而不堪的面容。
许久,我注意到那屏风后面的帘帐中伸出一只形状纤细的手来,那手轻轻拨开了帘帐,旋即探出一只长臂,半个身子,一张同样遮着面纱的脸。
“你过来,绕过屏风,靠近些,让我看看你的脸。”女人发话,声音很冷但是听上去却比刚刚初见时显得令人安心。
我有些畏惧,要是女人近看,发现了我脸上全是颜料可怎么办?我的血斑是画上去的,她一摸一弄的,定然露馅。
不行。我一边缓慢的绕过屏风,一边暗自想着对策。
我一步一步的走着,暗自数着步子,走到第五步的时候,我使足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感强袭上心头,我自然流出热泪来。
我停下,在离那个老夫人清帐不足一米之处停下,当她刚好能够看清我脸上的血斑之时,我双眸泪滴盈盈一落。我掩面而泣,背过身去。
不知这招是否奏效,但我都只能一试。
果然,那个女人竟不再要求我过去将脸给她瞧个清楚,只隐隐叹气,寒声低低道,“行了,遮上脸吧。”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将面纱赶忙遮好。这下看来,我的推断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选拔婢女,婢女明明是女人,却要设置屏风和清帐,重重阻碍,这不会是因为不想看清婢女的样子,那么,就一定是她不想被人窥视到真容。若她真是那日刺杀云珏的头目,我记得她那次出现就带着一个面具,十分突出的遮掩着容貌,如果不是出于谨慎小心,那么一定就是容貌难以见人。
而现在,看到她在清帐之内还是带着面纱,我就明白,她必也是个容貌难以见人之人。
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的事情,如果想要让别人体谅,就必须成为那个人。
我如今和她一样,她有多么不愿意让人见到她的脸,我也就有多么不愿意让别人看到我的样子。如此亲身体味之痛,她肯定是避之不及。
“十三,你去倒杯茶来。”女人发话。
我低头,轻轻俯身一下,而后转身去提茶壶,取茶杯。茶壶滚烫,可似乎放过了一会儿,温度欠些。
我回想起宫中宫女的沏茶方法:不管茶壶里的水是不是刚刚烧开,只要要给客人沏茶,必须要先把壶里的水和茶全部倒掉。当客人面,将水烧上,然后将茶叶放入茶杯,亲自满上。
这老夫人这么挑剔,让我倒茶想必是考核一环,我需得小心才是。
可是一怔,我又觉得古怪。她一个要求都没有给我提及,我若是做的如此尽善尽美,不是表明了我非寻常之人吗?
这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犹豫了一会儿,我将茶壶里的水倒出来一杯,而后又将茶壶里热水填满,再倒出一杯,新茶也没有更换,一手端了一杯茶,默然向女人帐前递去。
女人一怔,显然是没想到我会倒来两杯水。
这其中一杯水温虽热但却不够滚烫,另一杯倒是滚烫,但是喝着不一定舒适。所以我各倒一杯,以显示我细心体贴。可我并没有换新茶、尽善尽美,又表明我只是个普通的丫头。
须臾,女人接过了那杯不够滚烫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而后冷冷睨我,“谁让你倒两杯茶的?”
我摇摇头,用手比划了一下, 做出一个这杯很烫的手势。
凝视我许久,女人竟然露出一笑,声音也轻缓了些许,“你这丫头还算机灵,不过为主子倒茶需要当面新沏茶。”
我点点头,奉着那滚烫的茶杯,手已经是烫的发烫,可还是不敢露出难受的样子。
她笑着,一口一口的、极其缓慢的将那杯温茶喝完。
这才看向我手里那茶杯,问我,“烫吗?”
我点点头。
“那为什么不放下?”女人的声音清清冷冷,仿佛一丝
一丝渗入耳中。
我闻声,轻轻摇了摇头。表现出乖巧小心的样子来。
这样子果然受用,这个老夫人似乎中意我了,她招招手,将我招至榻边后轻声慢语道,“你,会梳妆吗?”
我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女人忽然一拨清帐,整个身子都从榻上下来。不过见到这个女人的全貌,我还是暗自吃了一惊。
她身材纤细娇小,个头比我略略低了一些,脸上遮着面纱看不清五官,可是隐隐的瞧着眉眼十分倾美。只不过她那一头垂直脚踝的浓密长发,竟全是白色,银白如皓雪覆身。
我微微张唇。
她陡然脸色一变,厉声道,“看什么看,我的头发很奇怪吗!”
心里被这突然一喝震住,我连忙低头,摇摇头。
这个老夫人还真是有些喜怒无常的样子,前一刻温声悦目,后一刻立刻就脸色大变。这味道,倒真像是宫里那些常年失了雨露恩泽的妃子们。
她冷哼一声,走下来,我忙伸手要去扶她,可没想她朝我递过来的手我刚刚接上,手中就是一痛。
我咬牙,她狠狠的将我的手指一握,冷声带着讽意,“真是细嫩年轻的手指,真是好看。”
我不敢出声,她忽地又将我手一松,用手肘极为不耐烦的撞我身子一下,“滚开,别挡着路!”
我退了两步,才敢将手掌小心翼翼的张开——手掌里面在渗血。她的指甲被打磨的尖利如刀,刚才握我手的那一下,她尤为用力、仿佛故意。
那指甲轻轻一划,就划开人手心的皮肉。她看上去还算是个正常的女子,可一举一动都有些诡异难测。
老夫人走到塌后侧的铜镜妆台前,轻轻落座,姿势优雅、体态轻盈,完全不似一个老夫人,而根本就是一个媚态万千的女人。她的年纪看上去也与徐采惠差不多大,并不算老。
只是为什么她的头发会白的这样彻底?
“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又一声冷细的厉喝之声。
女人透过阔大的铜镜望我,那双面纱之后时隐时现、诡异而冷幽的魅眸,如地狱深处生长的哀怨之灵,刹那一睁,犹如血色曼陀罗陡然绽开,在漫无边际的漆黑中闪烁着妖冶的血光。
我一怔,立刻走到女子身后,拾起放置在台案上的一把红木梳,开始为女子梳头。
她丢给我一块手帕道,“这上面的发髻,给我梳。”
我接住手帕,连忙看了几眼,这手帕上面绣了一位美人,美人盘的发髻是宫中女子常盘的华云髻,虽然看起来繁复,实际上也并不难。以前入宫前,我常常仿照书画上的宫人妃嫔,也自己盘过这样的发髻。
我点点头。用梳子开始为女子顺发。顺发之后,细致的为她盘了半个时辰的发。
可没想,当华云髻盘好之后,她竟然勃然大怒。
“你这是什么东西!”她发了疯似的一把抓乱了长发,而后将妆台上的饰物一把扫在地上,厉声大喝,“这不是我要的,我没有这么难看的头发!”
她声音撕扯起来,像一头发狂乱咬的野兽,让人禁不住颤抖。
她这是怎么了?我明明是按照她的吩咐去盘头,而且,和她给我的美人图上的发髻没有差别。
为什么她不满意?
老夫人的响动引来了方才屋外引我进来的艳丽女子,她快步走来,看一眼狼藉的地面,冷冷瞧我一眼,“怎么回事,笨手笨脚惹人不快!”
我低头。那明艳女子又走向老夫人,轻轻拿捏起嗓子,“老夫人,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这个丫头不合心意,那就让她滚,我们换下一个。”
“给我砸了这个镜子!”老夫人并未理会女人的话,而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镜子,双肩轻微的开始颤抖。
那镜子……那镜子里面映照的是她的一头白发。
无论如何去盘,都是苍然一头白发。我陡然明白,原来她是因为白发无法盘出她要的发髻,而发狂!我心道,看来年轻之时,这个女人也曾盘过这样的发髻,否则没有强烈的落差,她不会这么失落。
“啊,老夫人,镜子你这几天都砸了不下一百个了,还砸?”那明艳衣裳的女子悻悻道。
我心想,若是不解决掉这个老夫人,我绝对无法找到云珏。为此我必须留下。
下了下狠心,我走到她们身前,用手摸了摸我的长发,而后小心翼翼的指指老夫人的白发。
老夫人冷冷刮我一眼,眼光透过面纱也如刀剑骇人。
那明艳女子白我一眼,“你想说什么,走开,别在这儿添乱!”
我摇头,还是继续、反复的做着动作。
“你的意思是……”老夫人的声音一低,她仔细打量着我的动作,似乎看出了我的意思,“你想让我的头发变黑?”
我拼命点头。又对着明艳衣裳的女子比划了几下,不过她看不懂也没有耐心看,只罢罢手道,“我给你取纸笔,会写字儿吗?”
我一听,又是点头。明艳女子似乎含笑,看我一眼,转身就给我去取纸笔。
待纸笔取来,我写下一行小字。明艳女子和老夫人看过,都有些吃惊。
她们显然没有料到一个哑巴的小丫头,竟然会写字,还写得如此秀婉清美
。我低眉,不去看她们。
半晌,那明艳衣裳的女子道,“你真要这么做?老夫人的头发很金贵的,而且浓密又长,你能不能行啊……”
我不等女子讲话说完,就坚定的点点头。
老夫人瞥我一眼,忽然出声,“行了,别废话了,按照她说的做罢。”
我在纸上吩咐女子为我准备一盆浓墨,我打算亲自为这个老夫人将白发染成乌发。
虽然从前我未曾染过发,可是我曾经看到书中有些过女子染发的桥段。对于浓密厚长的白发来说,染起来确实费力,可是我想,若将浓墨当成水来洗发,想必会快不少。染不上的地方,我再用笔一点点涂描,应该没什么问题。
明艳女子将浓墨端来,而后老夫人挥挥手,“将屏风外面的人遣散吧,今晚我不再见任何人了。”
明艳女子点头应声,而后施然去了。
我微微抬眉,将老夫人一扶。这一次她只是搭住了我的手,没有用指甲扎我,看上去态度缓和了不少。不过我不敢怠慢,仍旧伺候太后似的,将女人一点点的扶到凳子上。
而后抚着她仰头,将那一头厚实雪白的发轻轻置于了漆黑的墨盆中。
她仰着脸,那面纱紧紧贴住了她的面颊,将她高挺而精巧的五官凸显出来。
我轻柔的将女人的长发揉了揉,按入墨中。她的发很光滑,就如同上面有一层清蜡,就是真的霜雪。发虽白如雪,可是依旧不减发质的美。
我将粘稠的墨捧起,透过指缝滴漏在女子的额边,从额边一路滴到她的发尾。依次反复,知道把墨均匀的落满女子的发丝。
透过面纱,我看见女人闭上了双眼。她的嘴角扬起,似乎想到什么美妙的事情,在笑。
我见她渐渐有了睡意也没敢打扰她,染好发后,我同明艳的女子一起将老夫人扶坐起来,将她的长发悬绳晾干。
但是一次染成的发还是夹杂了银丝,我只能用笔斩墨,将空缺未及之处一点点的染上墨色。
老夫人的发太过浓密,我只能不断的,一点点、仔细的翻找那些残留的白发。我知道,如果这次染发没成功,她一定会再次发怒,那我便不能留下。若我不留下,我怎么去找云珏?
所以无论如何,咬牙也好,硬撑着也好。我也绝不能放弃。
天光渐白。
明艳的女子已经在桌上趴着睡了,我还在染着发。
墨色如瀑的光洁长发如水漫在桌案,老夫人仰面躺着,我如一个作画的画师,拿着几支长笔,四处拨弄。
反复检查了多遍,我欣喜一笑,全部染成了!待发色全干,我才将老夫人扶回榻上休息,转身回来时,明艳的女子脑袋一晃,重重砸在桌子上,她陡然醒来看我。
“你……”明艳女子有些迷蒙,揉揉眼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比划一下,指指榻上的人。
明艳女子立刻明白了,她一个激灵站起来,“你……染了一晚上?”
这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像是在对老夫人说话那般客气。
我点了点头。
“真是不可思议!”明艳的女子捂嘴,“你一个弱小的女子竟然独自一人把那么长那么多的发给全染黑了!”她喃喃自语,边说边向塌边走去,走到塌边后,她猛地站住。
怔然看了好一会儿,轻轻伸手向那黑发动了动。好半晌才回过头来,向我走来。
她一把握住我的手,红唇张狂一扬,“细致之人,细致之人!”
我低眉,心想可算是成功了,这一 夜,没有白熬。
明艳女子爽朗一笑,“我叫艳婷,看来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家人?这女人说话还真是亲切。我心想,抬眸看着艳婷,点点头。
“走吧,我先带你去休息,等老夫人醒了,再吩咐你。”艳婷将我手一拉,带着我出了屋子。
跟着艳婷穿过了后院,我不禁趁此时机四处张望着。
“哟?我的爱妾这番领着谁呀?”一个有些打趣的女声忽然从前而来。我驻目,只见前方徐徐走来一位身材婀娜,体态娇媚的女子。可是……怎却觉得那般眼熟?
我一怔,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当晚与云珏一别时候的场景。那一眼灯火通明之下,我不会看错,也不会忘记……那一张姣美白皙的脸庞上,媚眼如丝、俏鼻高悬、粉唇红透。
就是她!那个与云珏树下缠 绵之人就是她!就是眼前这个身着素紫小褂、配一条拖至地面的濯绿长裙,长发斜绾成垂腰长辫,妆容魅惑的女子!
一见到眼前人,我一时间有点措手不及。
我的手被艳婷一松,她仿佛见到来人欣喜,三两步就匆匆迎上。笑道,“嫦蓿姐起的真早,我这不是带新婢女去住处吗?”
“新婢女?”那个叫做嫦蓿的女人努嘴,娇嗔的道,“我倒要瞧瞧什么新婢女要我的爱妾来亲自领?”
她说着,绕过艳婷就往我身边走来。我看着她勾魂摄魄的丹凤眼,那眼角太过媚人,好像有什么妖术一般,看得人心慌意乱。
我退后一步,低着头。
“十三,快见过大夫人。”艳婷跟在这个女人身后道。
我低低俯身,对眼前女子行了个小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