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一零、姑侄与姑嫂

崇仪在偏殿廊下前后不过站了一炷香的辰光,走的时候只字未留,高斌追着他从来时路出去。他不知道,因他片刻的驻足荡起一池涟漪。两人前脚才跨出宫门,自有取巧的奴才颠颠儿地抢去孟窅面前报喜。

“王爷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怕惊扰到姑娘,不叫奴才出声。走的时候,一路都带着笑,龙章凤姿,威仪不凡。”那小太监端的舌灿莲花,只把靖王几时走道廊下,其人怎生丰神俊朗,行事又是如何沉稳从容,讲得好比天花乱坠,更将对孟窅的一番柔情渲染得感天动地。

“好个饶舌的东西,还敢来主子跟前卖弄?!”桐雨立在孟窅侧后方,瞧不上眼那小太监献媚的行径,只做出意兴阑珊的申请,开口打发人出去。

杜虞晗只盯着孟窅瞧,可惜孟窅稳稳地坐在鼓凳上,适才玩笑时晕染的绯红还未褪去,整个儿仿若春日桃华灼灼夭夭,娇艳瑰丽。孟淑妃是她的姑母,必定为她仔细相看。即便是做侧妃,有淑妃在,靖王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会对她多三分眷顾。人与人真的不能比……

那太监没讨着好,讪讪拢着袖子作揖。“小的一高兴就管不住这张嘴,实在是替王爷高兴,替姑娘高兴……”也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级,惯常看主子脸色行事,一看桐雨面带薄嗔,后来就越说越不像话了。

“还不打住!”桐雨协助淑妃梳理内务,在宫人间素有积威,此时把眉头一拢,底下再无喁喁私语之声。她的徒弟微云见状,拧着那太监一边耳廓往外拖。“偏是你这跳梁小丑来献媚,快跟我出去仔细当差,看回头赏你一顿板子吃。”

小太监歪着头,垫着脚跟把耳朵往微云手里送,五官拧作一团,嘴里也不敢叫痛。

桐雨继续拾起册子给孟窅讲解。“小姐不必理会他们。”

孟窅把脸儿压下去,乖顺地点头。小太监进来“报喜”时,她一颗心是雀跃而摇摆的,听说靖王刚才在外头站着,她就忍不住猜想那人来做什么。既然来了,为何又不进屋,哪怕只是寒暄,好叫自己见一见他。她还没正经见过那人呢……

又想他不进屋,是不是不喜欢,她刚才笑闹放肆时很是不端庄,他会不会嫌弃她没规矩。此时此间,她偏生出许多杂乱的心绪,不由得十分沮丧。

“靖王……他凶不凶啊?”她攥着颗七上八下的心,拉着桐雨一截袖管,怯生生地问。

“姑娘莫怕,万事有娘娘替你做主。”

“是啊,姐姐担心什么呢?王爷一定是因为大王尚未下发明旨,所以不便与孟姐姐相见。”杜虞晗好言宽慰,心里止不住的羡慕。若淑妃是她的姨母,她和她娘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也许吧。”孟窅如是安抚自己,面上恹恹的,桐雨再说话的时候,她便明显提不起劲来。“给我说说,都看了什么?”

众人齐齐向淑妃问安,又在孟窅右上首摆下一张雕福至心灵三弯卷珠腿鼓凳,由孟窅扶她落座。

桐雨趁着孟窅不留心,悄悄朝孟淑妃摇头,眼光直往孟窅脸上带。

“姑母,阿窅刚才又丢人了……”孟窅垂着头乖觉认错。

桐雨便将靖王门外驻足的事交代了,淑妃心弦微动,面上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也没有外人,算不得丢人。”

孟淑妃从来端庄素雅,此时一本正经地说起谑笑的话,孟窅慢一拍才回味过她的话,登时脸上烧得更烫了。待嫁娘的羞怯正落在淑妃眼里,她晓得侄女开始在意老三的看法。

“罢了,女大不中留,留来刘去留成仇。”说着,叫桐雨把她准备的锦盒递给孟窅看。“这是从前母亲为我备下的,我身处宫中,一应用度皆由内务府支用,这些年一直闲置着。如今就把这些交给你。”

嵌并蒂双开螺钿的紫檀匣子约一尺见宽,打开后整齐放着一叠契书,最上头的是一张京郊雀儿山附件的地契。虽说王府不会亏待孟窅,女子需得为自己留一份傍身的家底。燕辞不会苛待自己的侄女,但宗室女眷看似显贵,夫妻名分之前却先是君臣,实则处境比寻常人家更艰难。万一侄女不得崇仪的心意,好歹有个依恃的资本,日常起居上宽裕些。

锦盒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孟窅眼眶微热。她不会虚伪客套,诚心诚意地道谢。

“姑母,阿窅以后可以经常进宫。”她拳拳切切看向淑妃,“阿窅年纪小,您多教教我。”

她的眼睛澄澈一片,并不因婚事骄矜自得,淑妃不由欣慰,略放下心来。

孟窅今日来,也备下一份小惊喜给淑妃,此时便叫宜雨捧上来。她入宫待诏以来,为是非口舌困扰,素日除了往胡瑶屋里坐坐,多数把自己拘在屋里,也是避嫌的意思。因此,就拾起针线打发时间,恰做出两只香包。一只软烟底蕙草春碧的、一只紫酱红青芝玉蝶的,今天一并带过来献给淑妃。

“姑母看,阿窅自己描的花样,可好看?”她的女红是得老祖宗亲口夸过的,她细心观察过淑妃的穿着配饰,自信不比内务府的绣娘差什么,还拿得出手。

孟淑妃什么好物不曾见过,却是稀罕小辈的一份心意。老三媳妇燕辞当年刚嫁过来时,也绣过一双凤头履。她交代桐雨仔细收进箱子里,偏偏不舍得拿来穿。这时候,她格外感慨岁月易逝,到底心态老了。

她轻轻抚过平整密实的针线,心尖一片柔软,最后只捡起玉蝶梅的香包。

“这个颜色素净,改日有机会,送去归元殿吧。”终归那位才是老三的生母,为了孟窅的名声,场面上的功夫不能省。

孟窅听懂了,认真点头。

“其余的呢?”

孟窅又把脸儿埋下去,须臾才羞涩地回答:“准备的鞋袜……花样子都挑好了,回家再配线……”听胡瑶说,腊八前大王要放她们归家去,好好过个春节。

归家待嫁是大王的体恤,让孩子们过个团圆年,安安心心从各家出价。淑妃不由伤感,拉着孟窅的手。

“好孩子,姑母只求你们今后平安顺遂。”她倒是想说,叫孟窅以靖王为尊,以王妃为尊,举案齐眉,相夫教子,成为孟家的依仗和期望。可她这辈子活在太师千金的框架里,活在后妃的格局里,日日活得憋屈,就不忍心叫孩子再重复她的老路。儿孙自有儿孙福,多说什么呢!

她的惆怅也像她的为人,淡若山烟,轻如薄雾。孟窅听着极耳熟,约莫进宫的前一晚,老祖宗也用一样的口吻,说过一样的话。明明平日里极是要强的人,那一刻生生老了。

她的眼前一片迷蒙,瓮声瓮气地:“阿窅以后会孝敬姑母的。”

“下回再见,可不能叫姑母了。”淑妃点点她的鼻头,替她拭去眼角半挂的晶莹。

这厢里,孟窅与淑妃脉脉温情,东院里也是一场硝烟。顾嬷嬷弯腰敛容送走公主的凤驾,转头看一眼温成县主那屋,深深叹一口气。这叫什么事儿?!

孟窅从蒹葭殿回来,攒了一肚子话与胡瑶说。她叫宜雨去探路,自己则先回屋更衣,杜虞晗便送她一程。

孟窅摘了赤金累丝镶红宝的大簪子,不出院子时,她喜欢轻便些的妆束。才坐下没多久,宜雨就从外面进来。

“县主屋里有贵客,晚些让荼白来接小姐过去。”

孟窅好奇不已,熬到荼白来请时,忙不迭就问。“什么贵客这么大的谱儿,都不许我见一见。”她嗔怪着,却不见荼白搭腔。胡瑶的丫鬟个个伶俐,其中数荼白最能说会道。这会儿,她拉长个脸不说话,孟窅便察觉出不对劲来,收敛起玩笑的心思,压低嗓音小心地问她:“阿琢呢?她还好吗?你惹她生气了?”

不提也罢,提起来就叫人心塞,荼白没好气的啐声。

“姑娘问我是什么谱大的贵客,呵!可不是谱大,人家家大业大脾气最大!”说话间,引着孟窅跨过门槛儿,她气得嗓音都发抖,掀帘子的手劲也比平时大,引得帘幅一阵抖动。她心里气不过,还在骂声。

“自个儿嫁不出去,没羞没臊的老姑娘,巴巴地上门来管弟弟的内宅家事,好大的威风!”

孟窅心头一跳,直觉她这话说得放肆,正要顾看四下,次间里隔着一张富贵花开六副屏风,胡瑶的低叱穿透清冷的空间。

“去门外跪着!”

“主子。”荼白脸色惨淡,既怕又惊,霜打的秋花般没了颜色。“奴婢错了,你息怒。”

“你没错,是我素日里疏于管教,养大了你脾性胆气,张口就敢非议宗亲。你是嫌我日子过得太顺,要折我的寿。”胡瑶的声音罕见的尖刻,是真的动了怒。

荼白吓得当即跪下去,眼泪扑簌簌地往外掉。

孟窅打发她,“你且下去,我与阿琢说会儿话。”说着,向荼白递了眼色,自己走进屋里趣。屏风后头,胡瑶侧着身子坐在榻上,留给她一个单薄的背影。

她绕过去,在窗下的光亮里,看见胡瑶的眼圈红红的,下唇上刻着深深的齿痕。孟窅大惊,拨开她遮掩的手,心疼失声。

“这是怎么了?!老翁主看见可不心疼坏了!”

胡瑶压了压眼角,反手拉着她坐下,挨着肩把头凑在孟窅的肩头,说话时既轻又哑,听着十分泄气。

“不许多嘴。我已交代她们,不许告诉祖母,免得她老人家担心。”她抿一丝苦笑,唇角的弧度深刻却僵硬。“我没事。”

孟窅只来回在她脸上搜寻,忧心地噘着嘴。她认识的胡瑶梅骨兰风,是像姑母一样庄重婉约的人儿,从不失态地流露心绪。

“真没事。这会儿没事了。”胡瑶靠了会儿,心绪平复下来,轻轻吐出一口郁结在心口的浊气,复又自若地说:“刚才朝阳公主在,我才没让你过来。”

她知道老翁主为她定了梁王,朝阳公主正是梁王一母同胞的姐姐,今年二十有三,仍是云英未嫁。说起这位公主,也是时下一位风云人物。她的事迹不多,仅仅两桩,但因此而得的声明甚至远超任何一位皇子。

头一桩是件美闻。她十八岁那年随圣驾出猎,在围场为当今桓康王挡下一支冷箭。为此,桓康王亲拟“英武”二字高悬于公主府主殿之上,又破格赐下房州眉山以南十个城池作为公主的封地。朝阳作为本朝第一位有封地的公主,底气自然与一般女眷不同。那房山原是桓康王之弟恪王的封地,远在边陲,是个清苦的地方。因有一座眉山盛产眉墨,其成色远胜铜黛、回回青,一颗的市价可抵十金。恪王故去后,他的儿子袭爵为恪郡王,爵禄上自然要减一等。于是,桓康王大手一挥,把眉山一半划给了自己的闺女,说起来有些不地道。

这后一桩则是望城的禁闻。三年前,桓康王为她相中一门亲事,将她许配给新科状元李梓安。这本是一桩美事,可偏偏朝阳不肯,一个人杀去状元府,把李梓安羞辱了一顿。李梓安一届贫寒书生,把风骨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被朝阳逼得几乎要抹脖子。桓康王闻悉后雷霆震怒,当场派人捉拿公主,势要压着她拜堂,可这回却换做状元郎不肯。李梓安毅然决然挂冠而去,在归山削发出了家。再后来,桓康王为了补偿李家,下旨赐婚李氏女于皇三子,也就是如今的靖王和靖王妃。

孟窅低下头,踟躇措辞。“她说难听话了?”

思及荼白的愤慨,果然只有这一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一朝县主。未嫁时,她是阿琢的姨母;赐婚后,就是她的小姑。其中关系有够乱的!要说缘分实在奥妙,胡瑶少有鲜明的喜恶,却独独与朝阳不对盘,从小如此。

“理她作甚。”胡瑶表示不愿再提。她是阳平翁主悉心教养的伽罗名媛,她有她的骄傲。朝阳来势汹汹,拿着公主的架势警告她,不可自恃依仗慢待梁王妃,当以夫为天,万事以梁王的喜好利益为先。却不知在没有比从她嘴里宣唱妇德更荒唐的事。

“公主宽心,臣女幼受廷训,熟读孝经。这门婚事是长辈定下的,臣女必要谨顺持身,弗敢违逆。”一句话把朝阳气得面色铁青,吃了哑巴亏后拂袖而去。

撕破脸又如何?左右她的人生,从不是看人脸色过活,她夏侯纯宜严人宽己,根本就是个不可理喻的人,枉费祖母还怜恤她幼年失恃,一项多有照拂。

她不肯多说,孟窅就陪着她粉饰太平,挑蒹葭殿的趣事说与她听。

“姑母给了我一处庄子,在雀儿山南麓。以后我也邀你去庄子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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