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四、禁足与手足

八月中秋未至,梁王上书自呈罪过,阐述愧悔之心。不日,大王下旨撤回对梁王府的禁足令,朝野无不感慨终于拨云见日,送进暄室的请安折子都多出一倍去。

崇仪知道,梁王呈书的前一日,恭王乔装打扮私下进了梁王府。若说老大的突然转变与老五无关,谁能信?老五掩耳盗铃,可连他都能打探到的消息,父王又岂会不知。依着父王如今对诸皇子的戒备,恐怕老五才出自己家门,消息已经递进白月城去。多亏老五的频繁动作,让他愈发沉得住气。

中秋家宴,清晏舫中团聚一堂。花团锦簇里气氛凝结,就像秋霜又细又凉。梁王看向崇仪冷冷一笑,而恭王也没能讨得他的好脸色。崇仪猜,梁王未必尽信恭王,但也已经把自己列位对手。他从容举杯示意,心中不无自得。梁王眼底流露出的警惕,意味着他无法轻视自己。

孩子们无忧无虑地玩在一块。太久没有见面,不但没有让堂兄弟的情谊生分,连一向有些霸道的琪哥儿也像只出笼的小鸟,一头扎进热闹里。

祭月后,桓康王很快摆驾回宫休息,始终兴致低迷。淑妃略坐了一盏茶,也说不想拘束晚辈,早早地退场,留下桐雨在这里照应。

平安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哥哥姐姐,拉着姐姐的手既紧张又兴奋。他的年纪最小,哥哥们玩的,他都玩不了。臻儿就带着他,还有恪王三岁的女儿——安宁县主和音一起玩。桐雨用帕子给她们扎出小动物,她们自己就能玩上好一会儿。

各家王妃们看着孩子们玩耍,心里也生出片刻轻快。这一年跌宕起伏,京城笼罩在浓厚的黑云下,终于缓缓吐出积压在心中的郁闷。

唯有宁王妃范琳琅为大嫂丁宁的缺席叹惜过一回,梁王侧妃周丽华也为主母惋惜,而后笑盈盈地解释:

“大郡主初信,原也是喜事。王妃心疼大郡主弱一些,这才请示表哥,留在府里陪护大郡主。表哥还说,准备为大郡主想看人家呢!”

“一会儿王妃、一会儿表哥,我一时倒没听懂。”范琳琅勾唇莞尔,话里带刺。“想是刚才饮的菊花酒,此时后劲上了头,听周侧妃说话绕得我头晕。”

周丽华不以为意,进而体贴道:“宁王妃吃醉了,不如偏殿燕坐更衣,缓一缓再回来。左右这里没什么事,便是有事,还有咱们替您看着。”

“是啊,孩子们玩得多好。”范琳琅稳坐不动,点着和女孩在一起的平安,摇头无奈地笑:“可见还是康宁懂事,璋哥儿玩起来就把弟弟给忘了。不过,周侧妃不用着急,等将来你为梁王诞下麟儿,琪哥儿也大了,定能带好弟弟。”

周丽华的脸色霎时泛白。孩子是她的心病。如今死了袁爱爱,丁宁又与表哥生出嫌隙,她独占着表哥许多时日,偏偏至今没有半点音信。

胡瑶不搭腔,仿佛压根听不见身边的唇枪舌剑,还引着孟窅去看孩子。

李岑安却不肯轻易放过“指点”孟窅的机会。“玜哥儿毕竟是男孩,总和女孩子玩在一处岂不磨了志气。妹妹也太不经心……”

“他是见哥哥们大他许多,多半不能迁就着他,才存心拉着年纪小一些的安宁呢!”孟窅指着给平安递绢布兔子的安宁,半点也不担心。“以后见得多了,自然就玩到一块儿。”

“荣妹妹好福气。”范琳琅被人当枪使了一回,戏谑地掠一眼李岑安,依旧把话题带回周丽华身上。“要说都是表哥表妹,荣妹妹和靖王到底比不得周侧妃与梁王兄流着一样的血。也不知道来日周侧妃能不能也有荣王妃一般的福气。”

她的话就像她消瘦的五官一样尖锐,话里一语双关。周丽华连子嗣上都艰难,如何指望孟窅一般得一道平妻的恩旨。大王恨毒了周国公府,小周妃和宁王身世真假难辨,周家姑娘的名声已经败光了。

周丽华的面上眼看就要把持不住。她深吸一口气,用力瞪着范琳琅。后者施施然偏过头,直接无视了她。

有孩子的顾自看着孩子的热闹,谁也无意接这个话头。李岑安讪讪地垂头啜茶,将神情隐在袅袅水雾里。

男孩子们在毡子上比赛拆鲁班锁。琪哥儿使了九牛二虎之力,费劲地拨开一块木条,一时力道没能收住,眼看着木条脱手骨碌碌滚到臻儿脚边。

“二妹妹,快丢给我!”琪哥儿一开口,阿满也停下手看向姐姐。

谁知臻儿飞快地瞥一眼他,捡起木条却交给平安,让平安给他们送过去。

琪哥儿把木条归拢在自己身前,又低头继续研究剩余的零件。

孟窅之前就有留心,这会儿把孩子叫到跟前来,当着胡瑶的面问。

“你怎么不和琪弟弟说话了?”

臻儿撅起嘴,委屈地摇摆起小脑袋,却是不肯说话。

胡瑶把她当女儿一般疼爱,开口偏袒:“是不是琪哥儿叫臻儿生气了?臻儿告诉干娘,干娘叫他给臻儿赔罪。”

孟窅哭笑不得,心里暖暖的。她捏捏臻儿的小脸。“臻儿才不是小气包。是不是许久没见到琪哥儿,不好意思了呀?”

臻儿摇头,反而趴在胡瑶的膝盖上,细声埋怨。

“琪堂弟的牙是黑的,不好看。”一边说,她一边回头打量,生怕琪哥儿听见伤了他的心。黑牙齿多丑呀!有一回,她吃汤圆的时候,牙齿上就沾了芝麻馅儿。徐姑姑用细纱布给她擦过。琪哥儿怎么可以不爱干净呢!“干娘给他擦擦,不漂亮!”

胡瑶掩嘴噗嗤。“傻孩子,琪哥儿是掉了一颗牙,过阵子才能长出来。”

臻儿又惊奇又困扰。“为什么会掉?他怎么这么比小心,掉在哪里,找不回来了吗?这样真不好看!”

胡瑶乐得不行,两手一摊,佯作为难。“可不是找不回来了嘛!只有慢慢等着,等长出新牙来,还臻儿一个好看的琪哥儿。”

臻儿皱起脸来,无法接受这个解释。琪哥儿变回好看前,她都不想和琪哥儿说话了。黑洞洞的,好丑呀!

进入九月,臻儿掉了一颗门牙。牙齿是在夜里脱落的,她丝毫不曾察觉。早起时,宜雨整理床铺时捡起掉落的乳牙,用帕子包起来。

臻儿眯瞪着擦了脸,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烟雨为她梳了头,簪上她最喜欢的草虫啄针。小姑娘满意地咧嘴一笑,被镜子里的自己吓得一愣。

孟窅被女儿的哭声迎进门,已经听宜雨说了经过。她看过那颗乳牙,干干净净的,断面也很利落。孟窅觉得女儿有福气,睡得迷迷糊糊间就换了牙,不必吃苦头。

“我和琪堂弟一样,不小心把牙齿弄丢了。”臻儿害怕又伤心,扑进孟窅怀里哇哇大哭。“我变丑了呀……”

“咱们臻儿是最漂亮的姑娘,一点儿也不丑。”孟窅憋着笑,再三保证下把人哄回来,可女儿抽抽鼻头闷闷不乐的,这一天都不爱开口。她嫌那个黑洞洞丑,不肯让人看去,连房门也不肯出。

孟窅让人把小儿子抱过瑞榴居来,推着平安去逗他姐姐。只要闹起来,孩子们能有多大的心事。小姑娘爱美,等她自己看惯了,也就没事了。说着,她又吩咐喜雨中午多点两道臻儿喜欢的菜,要不费牙好克化的。

阿满下课后,听说今天在瑞榴居用饭,揣着一肚子疑问走进来。他以为臻儿有事,见过母亲后立刻关心起姐姐。

臻儿用小手掩着嘴,一时点头一时摇头,唔唔含糊地回应他。她怕说话时被人看见,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孟窅正听徐图吹捧阿满聪敏,说到钱先生今日又夸了大公子,突然哭声就炸起来。她急忙绕进去,就见三个孩子围成一团大哭,数平安最伤心。徐燕手忙脚乱地哄哄着个,拍拍那个,脸上是哭笑不得。

原来是臻儿刚才一笑,被平安看见门牙上一个黑洞。小孩子不懂,他刚长齐一口小米牙,以为和自己不一样就是不好,心里一着急就哭了。臻儿哄不来小的,自己心里也委屈,只有跟着哭。阿满最苦恼,一开始还帮着徐燕左边劝姐姐,右边哄弟弟,可两个人谁也不听他的。满心挫败的阿满急得眼圈泛红,到底没忍住呜咽出来。他又气自己一点小事就沉不住气,一时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泪珠子扑簌簌滚下来。

“果然是手足同心。”徐燕忙得一头汗,见孟窅进来后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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