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心慌与心寒

都说富贵险中求,为着天下独一无二的位子,三房夫妇早迷了眼,只留下满腔热切。

童晏华回府时,为五郡王带去一个好消息。梁王或许还活着,正在回京的路上。

崇仁听了,登时支起上半身,扯得背上的棒伤又氤出鲜红的血渍来。

“慢慢说,三叔的原话是怎么说的?童俊可有书信送回来?”

童晏华一惊,斜签着坐在床榻边,张开手环住他的肩膀。她心急地看着五郡王背上晕出的血迹,手忙脚乱地张望。刚才她进屋的时候,伶俐姐妹还在床头小意温柔地服侍,被她借口说正事,赶出房外去。崇仁也关心三房的动向,当时顺着她的心意,二话不说打发人出去。

“这可怎么好?快叫太医来!”童晏华提高嗓音,回头往窗外喊人。她不敢揭开衣服查看,一双手不知放哪里好。

崇仁才敷过药,那膏药涂在开裂的伤口上,凉凉的润润的,很快缓解疼痛。刚才一激动,动作大一些,但并不很觉得疼。他一手支肘撑起上半身,一手拉住慌乱的童晏华。

“不用太医。先说正事要紧!”他语调急切,郑重又严肃的神色掩去话里的不耐烦。

苏道宁最先跑进来,又极有眼力见地遵照五郡王的意思,一抬手把跟进来的姬妾仆从拦在次间。他利索地转身,张开臂膀拦下来不及收住脚步的众人,一字未说,只摇着头催促一众掉转头往回走。

伶俐姐妹还想抗议一番,被苏道宁眼里锋利的寒光一怔,失魂落魄地走出去。两人走到廊下,互相搀着手,发现彼此细微的战栗。刚才苏道宁的目光像是刽子手高举的屠刀上闪过的寒光,透着一丝不祥的血色。

俐儿虽是妹妹,却更胆大一些,这会儿也后怕不已。她攥紧姐姐伶儿的手,用力克制心中的恐惧,心思飞快转动。说苏道宁是五郡王分身一般的存在,亦不为过。俐儿偷偷瞥一眼门神一样堵在门上的苏道宁,脊背上爬起一阵寒栗。

伶儿捉着妹妹的手,小声咕哝。“一定又是王妃。不让咱们进去,谁来伺候五爷……”

俐儿扯了扯她,示意姐姐勿要失言。姐姐伶儿心性单纯,因而当时五郡王要赐她们名分时,她劝说姐姐主动求五爷,将她继续留在正院书房里。童王妃不是好相与的人物,曹侧妃更不是省油的灯。当时,她就害怕姐妹俩一同住进后苑,被童王妃一手遮天。只要童王妃略使手段,不拘拿她要挟姐姐,还是用姐姐辖制自己,都是极容易的。

而那曹侧妃更是个疯子!她自己不得宠,又没本事与童王妃抗衡,便挖空心思为她和姐姐铺路。莫看曹侧妃引荐她们姐妹俩时,端的亲如手足,其实只为了不让童王妃好过。而她们想要过更好的日子,自然一拍即合。说穿了,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她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曹侧妃的用心。只怕但凡童王妃出手陷害她们姐妹,曹侧妃立刻就甘做童王妃的鹰犬,再等事态不可收拾时,反过头再五郡王告发童王妃。届时,她们姐妹自是没用了,而曹侧妃却能扳了童王妃,何乐不为?

俐儿心思游走,视线不由落在门廊另一边。曹韵婵此刻凭栏而坐,面如芙蓉,眼含秋水。她仪态闲适贞静,不见丝毫忧心,可知是个心冷的人。俐儿忽然悚然一惊,目光左右飞快游移,看过曹侧妃,又看一眼苏道宁。一瞬间,她竟在曹韵婵和苏道宁的眼里看到相似的疯狂。

她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视线,再一次确认那种让人心神战栗的凌厉精光。

苏道宁疯了。宁王被逐出聿德殿,梁王江州遇刺,靖王入住东宫,恭王被废郡王。在大王对恭王一再的打压下,他看着五爷从野心勃勃,到不计一切的疯狂。五爷疯了,被大王逼疯了。他知道,五爷从来不是仁善之辈,他心机城府,他汲汲营营,他不甘臣服。可王子生来就有这样的权利,不是嘛?!大王夺走过先隆安王的王位,小周妃为宁王谋划夺回原该属于他的的王位。梁王与宁王所争,靖王蛰伏所为,皆是那个位子。五爷没有能够依恃的外家,没有武将兵权的拥护,没有文臣清流的支持。五爷只能另辟蹊径,犹如火中取栗,这本是及其危险的事。

事到如今,苏道宁心知五爷坐拥天下的心愿可谓渺茫。他料想,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不若跟着五爷疯狂一场,成王败寇美名污名,轰轰烈烈地干一场,不枉人世间走一遭。

童俊并未寄回书信,而出让他的心腹带回口信来。毕竟童三爷之前正是因为几封书信,被人捉了把柄。他不肯轻易留下笔墨,为人胁制。

所幸童律铭为了充分显示自家对五郡王的忠诚,用了十二分的心,说得分毫不差。素日在朝为官,也不曾这般精益求精。

童晏华虽然担心崇仁的伤势,也不敢耽误他的正事。一边仔细回想,一边字句不差地转述给崇仁。确实是童俊给三爷夫妇传回消息来,他们起初只是悄悄尾随朝阳公主的队伍。童俊心眼多,胆子也大。他预备将人手分作两拨,一拨人继续暗中尾随以备不时之需,一拨人由他亲自带队,星夜赶超朝阳公主的队伍,再掉头假作途中巧遇,光明正大地走进公主的卫队,也好打探真实情况。

童俊递消息回来,就是要委托父亲向崇仁请示。他连日观察,朝阳公主行军有条不紊,半分瞧不出着急回京的意向。更重要的是,他发现公主正沿途招揽医士,采买药材,料定必是为梁王医治所用,只是摸不清梁王的伤势如何。但观朝阳公主的行事,料想梁王并无大碍,否则她那烈火般的性子必要闹得天翻地覆一般。

崇仁听罢,心中所想与童俊不差。听说童俊想混进朝阳的卫队,他满意地点点头。总算身边尚有可用之人。他眼中似有灼灼光华,看向童晏华时又蕴着无限柔情。

童晏华晕陶陶的,听着他继续轻声细语,随着他的话,不由自主地点头附和。

“不必麻烦,让童俊光明正大地拜见长姐。” 不论梁王生死虚实,他们的好姐姐绝不会坐视不管,轻易让老三捡了便宜去。“只管让童俊把京城的消息一五一十地递过去,长姐知道该怎么做。”

童晏华无不顺从。为着子嗣的事,恭王与她僵持已久。她都记不得上一回恭王对她和颜悦色是什么时候。好在她背后的童国公府还有用,恭王不至于舍弃她。她不肯于人前露出颓势,可这些时日的冷遇,又有谁能体会她的委屈。眼下,恭王对她的态度缓和下来,她急于抓住这个机会,岂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

崇仁的指示快马加鞭传达至荼宁镇,童俊已经做了相应准备。他二话不说,只带了三个侍卫笔直冲向朝阳的队伍。不可谓不胆大。经层层通报,童俊四人缴了佩剑软甲,眼见守卫肃穆森严,心道果然有蹊跷。

朝阳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召见童俊,梁王正坐在帐中,并未回避。

童俊假作一惊,继而露出狂喜之色。他抱拳而拜,目光上下左右端详梁王。见他面色如常,全无重伤濒死的惨状。童俊心中更为踏实,接下来只看他的表演。

于是,待童俊满眶热泪,将京中的近况汇报。大王如何武断,全无父子恩情;靖王如何狡诈,借机意图窃国;而恭王在他口中成了唯一尚存良知的落难英雄。童俊扼腕控诉靖王的狼子野心,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人不以善言为贤,枉我还以为他谦谦风度,来日是为一代贤王。如今才知他也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小人。可恨我们王爷人微言轻,大王被靖王蛊惑偏听偏信。五爷为兄长劝说不成,反倒被靖王离间构陷,如今不得面见天颜,还无辜受那杖刑,又被褫夺亲王爵位,至今还困在府中休养。”

童俊越说越是真情流露,兀自抹了一把泪。“五爷担心靖王趁大王病弱图谋不轨,这才派我们出来求援。只要梁王早日回京,必能一举击破靖王的阴谋,让一切重回正统。”

梁王沉默不言,右手掌心下意识地按在左肩。那处伤已经不很疼痛,可江水冲刷伤口的刺骨冷意还残留在皮肤下。他知道,童俊说的不是全部事实。

朝阳按剑而起,英眉竖立,怒色尽显。她不许任何人沾染弟弟的王位。即便那人是父王,也不能让她心悦诚服。

童俊一番唱作,须臾不闻梁王有所表示,不禁蹙眉,心中烧起火来。

“立储的诏书不日就要下达二十三州府都城,五弟难道想让孤忤逆王命?”

此时,圣旨已下,只是尚未传遍举国。京城里,梁王府、公主府皆有消息传来,只比童俊更早更全面。童俊所言不虚,却难逃以偏概全的嫌疑。从他闭口不提立储圣旨,其用心之阴险卑鄙可见一斑。

前两日收到消息,朝阳立时便要挥师勤王,被梁王呵止住,这两日还十分不满。童俊的话无疑是火烧浇油,正戳痛朝阳的心病。

梁王也恨,比起恨意,更多的却是失望和灰心。若说离开京城时,他尚自负一切尽在掌握。第一次遇刺后,父王的猜忌和责问,却叫他心寒。父与子,君与臣,怎么就走到今天的境地。他不愿做谋朝篡位的逆臣,可长姐和身边人不允许他放弃。他们为之筹谋抗争多年,胜利的成果就在前方触手可及,突然间一切如水中泡沫,似海市蜃楼,一瞬间消散在空气中。

“那是大王误以为王爷遇难,退而求其次,不得已而为之。王爷难道眼看着小人窃取国祚,猖狂得意吗!?”童俊也不允许梁王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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