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三三、医女与儿女

高斌的效率极快,隔日就领来两个面相温顺的圆脸妇人。两个人绾着简单的圆髻,用发油梳得齐整服帖,只带了堆纱宫花并一对素银簪子,身上穿着对襟杭绸褙子,一个绲玉兰边豆青地柿蒂纹的,一个湖绿地云燕纹,直袖束腰是闺中寻常的款式。

两个人低着头进屋,一时也不敢随便抬头。循着高斌的声音,朝着北边上座齐齐磕头问安。二人低眉顺眼地,依次自报家门,先出声的姓徐,另一个姓窦。

“徐氏曾是太医院的医女,窦氏的娘家是采买药材的皇商,都是望城人,家世清白。”崇仪发下话来,他第一时间想起宫里的关系。司药房的何典药和他是同乡,他当年打碎了在掖庭老太监的茶碗,被关在柴房里。高斌每日偷偷藏下半个馒头,从小窗里扔进去给他,这才没叫他饿死。他欠着高斌一条命,办事肯定用心。

孟窅抬手叫起,坐在铁力木玫瑰椅里,倚着扶手端详堂下二人。窦氏细眉长眼,嘴唇也薄,看着是个精明的;徐氏更圆润些,乌发浓密油亮,额际美人尖将她白皙的面盘勾出桃心状,看起来更容易让人亲近。

她偏首用眼神询问齐姜,后者谦逊地福一福,立在她身后一步。这是要她自己拿主意的意思。

“我年纪轻,头一回做母亲,许多不懂的事儿,日后劳烦两位姑姑。”她叠手护在小腹处,嗓音软软的。“你们以后就听齐姑姑的安排,也不用时时在我跟前伺候。”

被点名的齐姜走下去,与二人打个照面。

“侧妃错爱,命我领着西苑上下的管事,两位姑姑新来乍到,大小事上尽管问我。”

徐氏和窦氏异口同声,谦声口称不敢劳烦。

“奴婢们是来服侍娘娘的,既然入了府,一切都随着府里的规矩来。若有失礼的地方,还请齐姑姑指点。”徐氏口舌更伶俐些,代表二人表衷心。来时路上,高斌念着二人是何典药的关系,隐晦地提点了番。二人知晓宗室金枝玉叶精贵,可原本只当是因为孟侧妃怀的是靖王头一个孩子,听了高斌的点拨,隐约明白孟侧妃在靖王心里分量不轻。何况,她二人进了西苑,身家性命功过荣辱就都系在孟窅一个身上,必要打起十二人精神当差。

齐姜观她态度端正,满意地点头,又向孟窅请示:“两位姑姑在京中尚有家人,奴婢以为每隔一段时日予以休沐,一则可以慰人伦,二则心中少牵挂,也好全心当差。娘娘觉得可好?”

高斌不免侧目,眼含赞赏。齐姜此番谏言实在一举多得。既卖了人情于徐氏窦氏,又彰显她在西苑管事的地位。只有孟侧妃一个点头,徐氏二人自然看见孟侧妃对她的倚重,日后必要服她的管教;而她话尾将决断交于孟窅手中,又轻松为孟窅博一个体恤下情的名声。

果然,孟窅毫不犹疑地同意了。

“我屋里人也多。以后,逢月初许徐姑姑归家三日,月中时换窦姑姑。”

徐氏和窦氏眼底欢喜,脸上的笑都更亮了,连忙敛裙拜下谢恩。

“娘娘心慈。”高斌等她们拜完,也是一番拱手逢迎,转头细心叮咛二人。“娘娘宽厚,咱们要记在心里,不是?”他说话多少代表着靖王的意思,就像这会儿,他领了人进来,还要做靖王的眼睛,回头还要事无巨细说给三爷听。

“是是是。”窦氏高兴地点头,立时端着手显出看家本事来:“听说娘娘的身孕快要进五个月,我观娘娘的气色红润,怀相也是好的,想来目下胎也坐稳了。不妨先将奶口相看起来。”

“这么早?!”孟窅唬了一跳,她摸着肚子浅浅的弧度,这才多大呀,离瓜熟蒂落还早呢!

这事儿高斌和齐姜都不懂,齐齐竖起耳朵。

徐氏跟着附议:“不早!找一批与侧妃月份相近的妇人,先养在庄子上,待侧妃诞下麟儿,立时三刻就能领进府里来。”

说话间,她壮着胆子举目去看上座的孟窅。视线由下而上,先入目的是曳地的蜜合色洒金裙幅,一双白嫩柔荑指间素净,搭在小腹处,露出一截细藕般的皓腕。蜜合色原是极清浅雅致的颜色,她的一双手却比衣料更白皙,手背上的青筋也看得一清二楚。再往上看,晚霞紫的宫绦束在鼓囊囊的起伏下,打着方胜结,绦子上挂着鱼戏莲羊脂玉环。她的肌肤莹洁剔透,圆领上襦上一段优雅的天鹅颈,许是夏日里不耐炎热,没有佩项圈璎珞。一对通透的玫瑰紫琉璃耳铛坠着,乌黑的发清爽地向上梳起螺髻,只簪了一支赤金五尾偏凤簪,凤嘴衔着一串米珠。她五官细巧,鹅蛋小脸上一点樱桃小口,鼻梁秀挺,一双眼睛最是出挑,扑闪扑闪地蕴藏诱人的光亮,饱满的额头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她端坐着,娴静文雅,眉宇间还透着女儿家的青涩,听着她们说话,眼风时不时地看向齐姜征询意见。

“如此,还要偏劳高总管。”齐姜对高斌一礼。

“应该的,应该的。为小主子办事,奴才高兴还来不及。”高斌诚心期盼着这个孩子,这事不必回过三爷,他立时就该吩咐去办。

齐姜带着两人往沃雪堂里里外外走过一遍,再带到孟窅跟前。彼时,孟窅刚用过点心,喝了一碗桃胶银耳羹,用薄荷金银花水漱口。宜雨服侍她洗了手,挑了黄豆大小的芙蓉霜在掌心搓开搓热后,敷在孟窅的手上。

“给两位姑姑也盛一碗银耳羹。”那日,胡瑶一番提醒叫她心生警惕。孟窅想着日后倚重二人,便格外优厚。

徐氏口称不敢,到底退却不过,就在孟窅榻边的小杌子上坐了,两手捧着碗喝汤。她在宫里待过,规矩上比窦氏明白,谢过恩倒也放得开。反倒是窦氏颇有些手足无措的,一壁喝汤,一壁拿眼悄悄观摩徐氏。她不敢喝得太急,吃相不好叫主子嫌弃,也不好喝得慢了,叫主子久等不是规矩。

孟窅耐心地两人喝完擦嘴,仍旧叫她们坐着说话。

“我不能自己喂养吗?”她弟弟宥哥儿是小谢氏自己奶大的,她身边也没有奶嬷嬷,想来小时候也是吃的娘亲的奶。

徐氏和窦氏面面相觑,一时摸不透孟窅的想法。世家女眷多娇贵,奶孩子辛苦不提,更怕身材走样不好看。徐氏在宫里伺候过,皇子皇女一出生就有四个奶口喂养,莫说奶孩子,便是抱孩子的活也有太监宫女抢着递手。孟窅看着娇娇弱弱的,不想却有这个心思。

“娘娘想,自然是可以的。”窦氏来自民间,更能体会孟窅的想法。“只是奶口还要备着。刚出生的小娃娃吃了睡睡了吃,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喂一回,娘娘休息的时候,再吃奶娘的奶。”

徐氏不赞同地看她一眼。她觉着孟窅或者只是突发奇想,宗室里少有这样的做派。即便孟窅想喂,靖王又是个什么想法。

“喂养孩子辛苦,王爷如何舍得娘娘亲自来?”

孟窅颦眉,细声叹道:“那我等他回来问问。”徐氏想的也不错,这确是孟窅一个偶然的念头,转头也就不记得了。

过了两日,东苑里秦镜来请。听说李王妃身上好些了,知道王爷送来两个通医理的妇人,想请去见一面。

“王妃说,这事原是她的分内事,只是前阵子病着,大小疏忽了。王爷找的人必是好的,她请去问两句话,一会儿再送回来。”府里进人,却没有走东苑的门路。秦镜背里骂高斌狗腿子,眼看着西苑得宠,他一个王爷亲随居然也跟红顶白,越过主母巴巴地讨好姨太太。可当着面,他也不敢给孟窅脸色看。

孟窅把人叫来,指着秦镜吩咐。“你们跟着秦公公走一趟,也替我给王妃姐姐问个好。明儿个姐姐若是得空,我过去请安。”

“侧妃有心,咱们王妃一直挂记着您呢!”秦镜扯着嘴皮子皮笑肉不笑的,一打眼对上齐姜深究的眼神,他低头回避过去。西苑得势,他心里气不过。左右他和王妃拴在一根绳上,便是他陪着面子里子不要去巴结孟窅,也是两头不得好。对西苑,他只把面上的规矩做到位,再多也是不能了。

好比今天,他撺掇着林嬷嬷把人领去东苑。见人倒是次要的,头一样要紧的是彰显李王妃嫡妻的身份,要府里看清楚谁才是正统。至于收买徐氏和窦氏,靖王找的人,他还没那个胆量。

第二天,孟窅在东苑还遇见专程来探病的宁王妃范琳琅。她扶着肚子才弯下膝盖,范琳琅就叫婢子将人扶起来。

“坐吧。”李岑安半躺在贵妃榻上,让人搬来绣墩。“二嫂不讲究这些,你且安生坐着。”

李岑安的病是胎里带的弱症,寻常将养着没什么症状,一旦遇见外因诱发,便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入夏里一时晴一时雨的,很有些缠绵不绝的苗头。

“燕辞偏疼你,我哪敢讲究。”范琳琅坐在贵妃榻沿,坦荡的眼神落在孟窅的肚子上。“瞧着比我们家侧妃大一些。”

李岑安不置可否,仔细端看过,欣慰地说:“果然气色好多了。”

孟窅被两人直接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斜签着身子。“我不怎么害口,比从前吃得还多些。王妃姐姐笑我‘圆润’呢?”

进了五月,身上明显地爽利起来,天气虽热,却也有各色叫人垂涎的甘甜瓜果。明礼仍把汤正孝拨给西苑差遣,她想吃什么,直接走前院的采买,比之王妃更便利些。

“圆润些好。”范琳琅叹了口气,想起聿德殿偏殿里那个,不免羡慕靖王好福气。孩子是怀上了,可总也不安稳,只盼着再过上一个月,能坐稳了胎好叫她安心。她心里明白,大抵是那药太霸道,也只有日夜祝祷,盼着神佛僻佑。

“还未恭喜宁王、宁王妃。”孟窅在座上欠身,“听说苏侧妃也有了喜讯。我一直想寻个机会见见苏侧妃,可听虞晗说前阵子侧妃身上也不大好。”

范琳琅眼光一闪,加深了笑意,轻松地摆手:“不妨事,如今好生养着,太医院一应药材俱全,又有那么些千金圣手在。反倒是你们王妃,反反复复的,还要打理府里上下琐事,才是叫人心疼。你又怀着孩子,不能帮衬她一二。”

孟窅汗颜低眉,耳根子悄然发烫。

“是我不顶事。好在府里人事上简单,王妃姐姐年规矩立得好,没有什么大事。不然,我也不知轻重,恐怕惹出笑话来。”

范琳琅莞尔,探身向前关心道:“下月便是万寿,我也不得闲。可你若有什么需要的,派个人来宫里知会一声,别和我客气。”

李岑安曼声谢过她的心意,低头掩一声轻咳。

“我也好多了,不会误了父王的圣寿。咱们也有日子没去给母妃请安了。”后一句是对孟窅说的,许是病中的缘故,她说话时有气无力,有范琳琅的清脆爽利在侧,更显得气度上弱乐一截。

“走动走动对身子也好,只是还要小心反复。”范琳琅亲昵地拍着她的手,细声宽慰,又回头邀请孟窅:“待万寿进宫的时候,也让你也见一见瑾兰。你们都怀着孩子,能聊在一处。”

孟窅应下来,又听她开口。

“这两个孩子都是生在冬天里,等来年开春就热闹了。”她的目光流连,再三打量孟窅的腰身,不着痕迹地试探:“我听说肚子尖的是儿子,圆圆的是女儿。靖王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没等孟窅开口,李岑安淡淡地出声。

“男孩女孩都好。要我说,先有个姐儿,将来懂得照顾弟弟。”

“也对也不对,难道做哥哥的就不会照顾弟妹嚒?”继而热心地提议,“我知道,当初为孟妹妹诊脉的也是陶翁,目下正在聿德殿看顾苏氏的胎。他是有真本事的,悬丝诊脉即可知是儿是女。回头得闲,我让他给孟妹妹看看。”

孟窅眼睛一亮,心动地追问。“苏侧妃请陶翁看过了吗?”她想亲手绣一只麒麟肚兜,若早断定男女,描花时就知道要不要那支独角。

范琳琅自然关心这个,不独盼着苏瑾兰一举得男,还想叫孟窅怀的是个女娃娃,如此宁王才好独得头筹。

“自然要看的,只是她月份还浅,还要再等等。孟妹妹若有意,我回去便吩咐下去。”

“她也只比苏侧妃早了一个月,不急的。”李岑安又是一阵轻咳,眉头轻拧,恹恹地软在靠枕里。她招来梦溪,抬手抵着自己的嗓子,“把我那药再取一丸来。”

“王妃姐姐没事吧?”孟窅心里着急,抱着肚子探身询问,一时也忘了回应宁王妃。

范琳琅的话被她两次三番推诿,还有什么不明白,只怕靖王夫妇也防着呢!她不好穷追不舍,转而从善如流地关切起李岑安,恼声自责道:

“瞧我,尽顾着和孟妹妹说话,忘了你大病初愈不经累。” 说着,她起身让出榻边的位子给梦溪。“快躺下吧,我也该回宫去,改日再和大嫂一同来看你。咱们三个好好叙话。”

李岑安就着梦溪的手吃了药,感觉方才喉间那阵痒意平复下去,吁了口气。

“只怪我不争气。”她抬眉瞥一眼凑在榻边,眼含关切的孟窅,偏头用帕子捂了嘴。“你也回去吧。如今你的身子最要紧,莫要过了病气,出门走动也要仔细。”

范琳琅心里冷笑。李岑安这是借病下了逐客令,不仅如此,她先提醒孟窅走动仔细,也叫自己不好开口让孟窅替她送客。便是她那阵咳嗽的时机也太过凑巧……

“是啊,燕辞关心你,你也要体谅她的苦心。大暑天的,少在外边来回走动,仔细招了暑气。”范琳琅执起孟窅的手,只一派大方和蔼地叮咛:“你有这份心意便是,都是自家姐妹,难道还真讲究磕头问安。你好好的,她这里也能安生将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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