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三九、容人与容忍

步步高升花格落地罩后头,原架着一座黑漆牙雕四季如意画屏。

入夏的时候,她说要换通透些的好看,从库房里抬了一架乌木的整幅烟绡立屏,绣的是寻常的鸳鸯戏水。可她喜欢指着交颈悠游的鸳鸯,仰着新剥鸡蛋似的白净脸蛋娇娇俏俏地追问他,好不好看……谁道女儿心海底针,她的心思都赤裸裸地摆在明面上。

短短数步的距离,焦灼、愧疚、忧心、犹疑、却步到听任本心,却似横渡千山万水。

她坐在床沿,一身鸭卵青的高腰襦裙,素颜朝天。身前的脚榻上,她的陪嫁丫头宜雨蹲再她脚边,抱着小药匣子。崇仪瞳仁一紧,视线急切地在孟窅身上来回搜寻。

立屏上的烟绡又轻又薄,透着淡淡的光华,人走过时就投下青色的影子。孟窅盼着、望着,全幅心神都胶着在那个身影上。她定睛眈去,真真切切的是他,还是一样的温润眉角,一样光风霁月。

“你怎么才来!”两片唇张张合合,柔肠百转,最后只化这一句幽怨。

从前也有连着几日不见,但想着他总会来的。也在怄气时也说不想见了,可真见不到,又是整日的彷徨不安。眼下好容易见了人,一颗飘荡的心有了着落,却也酸楚不已,只觉得舌根也干得发苦。心湖忽然又翻涌起来,琢磨着该像个妒妇样推他出去,还是扑进他怀里哭诉满心的委屈。

“这是怎么了?!”他的视线锁在她衣袖下一截素白纱布,一边走一边着急问话。

宜雨抱起匣子,退步让开在一边。她从来是个胆小的,抬眉瞄一眼孟窅,她不说话,自己也不敢多嘴。

崇仪握着她柔弱无骨的手腕,比之前明显地细了。他飞快而温柔地拆下纱布,褪去层层环绕,两排红里透紫的牙印子赫然入目。

“怎么弄的!”问也多余,那齿印娇小却深刻,是下了死力道的。他恼她不爱惜自己,眼神就锋利起来。看过手腕上的伤,才发现她肉眼可见地瘦了。前段时日养出的圆润一下褪了形,眼窝蕴着黯淡的青灰,脸盘小了,下巴也尖了。

孟窅负气甩手,牵到腕间的伤口又是一阵扯痛。

王妃姐姐劝她的话犹在耳畔,她不想听,却也不得不承认王妃说得都对。王妃走后,她狠狠哭了一场,怕叫人听去说闲话,就咬着自己的手腕。想他薄情狠心放着自己和孩子不管,自己却为他心碎肠断,想想也是气短。

“我自己咬的。”她低头抽抽鼻子,瓮声怄气。“手上疼了,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

她眨着眼,滚烫的泪珠吧嗒砸在崇仪握着她的手背上。

“胡闹!屋里都是死的吗?!”他极少疾言厉色,为着她把素日的云淡风轻都抛开天际去了,握着她的手却小心翼翼。

“你凶她们做什么?!也不是她们的错!”孟窅故意说给他听,想着偏要叫他心疼。若他不心疼了,自己还图什么?她抽手,叫他无法忽视自己。

崇仪轻喟一声,收拢长臂将人环在怀里,一手扶着她的脑袋按在自己心口。

“傻子!”

孟窅挣扎了一下,泪又涌上来,飞快濡湿了一片。“你还知道来!”

“你在,我怎么会不来?”心头一阵苦涩,摩挲着伤口周围的皮肤。“疼不疼?”

孟窅摇头,额头抵着他的心口泣不成声。

崇仪拊掌让人叫来两个医女,指着孟窅的伤。“这伤可要紧?”又问该上什么药。

窦氏埋着头,暗里冲徐氏打眼色。别看她舌粲莲花,遇上大场面还会怯场。

“主子如今不好用药,用纱布包起来,不沾着水就好。”徐氏膝行两步先磕了头,捡着重点调理分明地回话。

“该留心的地方,你与齐姜仔细交代。”他再三叮咛过,这才摆手屏退一众。

孟窅自觉丢人,只埋脸在他怀里抽噎,感觉他的手在自己背上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拍抚,一颗心跟着平复下来。

“底下人嘴碎,那些话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崇仪托起她的脸,看见一双兔子似的红眼睛,两行泪水蜿蜒。心被揉做一团,再不忍心苛责她。

孟窅心上又是一刺,红通通的泪眼幽幽凝视着他,想从他眉目间找出蛛丝马迹。

“他们说你喜欢、欢……那个人……”她哭得岔了气,单薄的肩头细细抽搐。话到嘴边,她意识到自己的无助。她所有的依恃不过是崇仪的心意,倘或崇仪喜欢雨花阁那个人,她将何去何从。思及伤心处,她呜咽一声哭喊出来。“王妃姐姐说我不容人,可我、我……我不喜欢她!”她将一颗心剖开,坦荡荡捧在他面前,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崇仪尚未详细问过流言的内容,此刻也恼了奴才的胡言乱语。

“傻玉雪。”他紧紧搂住人,臂弯里纤瘦的身子仿佛抱着一副脆弱的骨架,硌手的疼。“她不重要,你才是我想要的那个。”

他曾经欣赏玉雪的直率简单,而当她将心殇毫不掩饰地道出,无形中牵扯出他深藏的心结,他为自己无法给予同等的坦诚而窝火。回想他的一生都在无声屈服。年幼时为了母族的野心,骨肉分离;及长为了补偿朝阳的任性,被迫纳了李氏;今天又被梁王陷害,被迫纳了尹氏……他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可怜巴巴地咬着唇,抽泣着迎上他专注的目光。崇仪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事故轻易揭过去,仿佛一切症结只是她的胡思乱想,那尹氏根本无足轻重。若说为尹氏心酸,未免矫情,她却是心存窃喜。在他熠熠深眸的注视下,青涩的棱角也柔化在里面。他的在乎就是一剂良药,孟窅立时信了他的话。

“你是我亲口请旨赐婚的侧妃。我想着护你一世平安喜乐,却还是叫你伤心。”他无力解释自己的无奈,也不愿让她知道兄友弟恭的表面下那些令人齿寒的算计。玉雪之于他,是一份干净、一份救赎,他想为玉雪保留一片纯净的天地,让她无忧无虑。

孟窅却是头一回听说婚事的由来,听他说亲口去向大王请旨,心里那些尖刻的想法化作一团水去。惨淡的小脸也浮上些许血色,眼眶又是一阵酸胀发热,心里却是甜的。

“我听说……”到底不愿提那人,她扁着嘴囫囵而过。“我心里难过……王妃姐姐说我度量小,可我就是不大度呀!”

王妃走后,齐姜也劝过她,说的还是女训上的大道理。

她当时听不见,齐姜说得口干舌燥,没辙地问她:“王妃当日能容下侧妃,今日侧妃何以容不下一个侍妾?”

她被堵得语噎气结,憋着一股劲儿,胸口生疼。此刻对着崇仪,却理所当然地倾诉而出。

“我喜欢你,在乎你……我舍不得把你分出去……”她的身子软下来,话音未落泪两行,身体里的水都化作眼泪滴滴流落。

落地罩外,等着靖王传唤的人都不敢走远。高斌也跻身刚才那波人流里混进来,他竖着一边耳朵留心里头的动静,将三爷与孟侧妃的对话一字不差的记下,心里已是凉了一半。

“傻丫头,你都写在脸上呢。”他怕勒着玉雪的肚子,把人轻轻放在床上,在她腰后垒了两个软枕垫着,自己侧坐着为她提供依靠。

玉雪的告白没有华丽词藻,却叫人心花怒放,是他悉心浇灌的幼苗终于发芽扎根。

“我是不是给你惹事了?”她提心吊胆了这些时日,原本精神就短,再经历今天的起伏,身上疲软得很。王妃说,不能让人看出她的嫉妒,更不能拦着明礼去雨花阁。坏了自己的名声事小,更怕坏了大王对明礼的印象。

“外面的事,我自有章法。”她哭得久了,出了一身虚汗,打湿了一绺碎发沾在鬓际。崇仪细心地拨开,叫她舒服些。“我不需要你大度。你觉得不高兴了,就告诉我;生气了,也来告诉我。你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其他事都有我在。”

“那你呢?你要是不高兴了、生气了,也都告诉我吗?”孟窅虚心点头,也不忘心里未解的心结,强撑着又要起身。“我给孩子取的小名,你是不是不喜欢?”

崇仪眼看着她又开始落泪,紧着安慰:“名字很好,我喜欢。你取的,我自然喜欢。”

孟窅一颗心患得患失,执拗地拉着他一只手,盯着他委屈道:“真的?我不聪明……你要是不喜欢,实话告诉我,我肯定改的。”最后说的也不止是一个名字,她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无意识地为他妥协。

“真的。我不会骗你。”崇仪的眉眼间似春风拂过,驱散了冬日徘徊的寒意。“我不会因为你年纪小,便拿谎话糊弄你。”

“我信你。”孟窅郑重的点头,怕任何一点迟疑就会辜负他的情意,“只要你说,我都信。我也都记下了,你想抵赖也赖不掉的。”眼角一阵发痒,她抬手直揉得发红了,一边竭力破涕为笑。她抽泣着扯起僵硬的唇角,心道约莫比哭还难看,依旧逞强要笑于他看。

崇仪低头轻轻吻在她的唇角,尝到一股淡淡的咸味。他喜欢的姑娘该是天真无邪,不为世俗困扰。他想给她一片自在的天,就要变得更强。父王当年为女色误国,险些众叛亲离,但对小周妃的一片情深着实令人唏嘘。他的玉雪家世清白,真情真性,也值得一份对等的深情。

崇仪和衣陪她躺了会儿,在她耳边喁喁开解。心事一了,孟窅身心上都松泛下来,不觉昏昏睡过去。崇仪在她后颈摸到一手湿冷,见她睡梦里毫无血色的面庞,到底放心不下。

他把孟窅放平在床上,又陪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折身走出去。

“爷,是不是请钱先生过来,给娘娘请个脉。”高斌捧上茶来,战战兢兢的眼神才对上崇仪犀利的目光,立时埋下去头。他自知这回小河沟里翻了船,正着急设法弥补,只盼着三爷念着他这些年兢兢业业的份上,能给他一个机会。

崇仪一颔首,他立时如蒙大赦,猫着腰恭谨往外退步。廊下他的徒弟徒孙们迎上来,争着替他跑腿,被他一一喝退。

“去去去!”他不耐烦解释,把袍子一角掐在腰带上,飞快迈开两条腿。

钱益于三爷亦师亦友,他也不敢怠慢,亲自背着钱益的药箱,恭恭敬敬地把人请过来。

崇仪为师尊敬,也在明堂里迎了。寝间已交给齐姜领人布置。

“偏劳先生。”后苑是女眷居所,钱益在此间行走多有不便。崇仪拱手一礼,陪着钱益进屋。

架子床上两层帘幔都垂下了,下沿露出一截手腕搁在小枕上,用松花素帕盖着。

钱益做事从不拖泥带水,搭了脉,又调来徐氏和窦氏问过孟窅日常的起居。

“忧伤脾,悲伤肺,侧妃是思虑太过。”

崇仪听了揪心。“可有妨碍?”

“平常时,可以用一剂益气养荣汤调养。”钱益沉吟,又叫拿孟窅的饮食膳单看过,转手呈给崇仪。“侧妃怀着胎儿,能不用药还是不用为上。”

退膳单上记录分明,孟窅连日只吃些清粥汤水,身子怎能不弱。

“身病多源于心结。其实,好赖全在侧妃心境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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