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五二、临产与陪产

十月的最后一天,孟窅搬进产阁待产。产阁就设在沃雪堂东厢,女子分娩时七窍全开,最是损伤阳气。东方为日出之所,借天之阳气补损的意思。产妇不能见风,里外门窗掩得密实,好在西苑原就铺设了地龙,年前改建时,崇仪着意叫工匠翻新过。不然若在屋里烧炭,可不把人憋坏了。也是托了那位郡王先人的福,西苑正是那位郡王晚年颐养天年的住所,因着年迈畏寒,各处楼阁都费心建下地龙,冬日却是十分便宜。

孟窅搬进去后,小谢氏也就近搬到她隔壁的碧纱橱后头。只是这样一来,崇仪就不能来了。进了冬月,她就觉得肚皮上绷得很,皮肤上隐隐有些刺痒。窦氏家里有一张古方,早早献了出来,从七个月上头就每日配上窦家独特的手法为孟窅按摩肚子。

午后阳气最盛,阳光洒在窗格上,亮得晃眼,那势头仿佛要破开雪亮的明纸涌进来。用过膳,小谢氏搀着她在屋里散步,孟窅挽着母亲的臂弯撒娇,不答应她就不挪脚。小谢氏心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比出阁前还娇气,一壁还是没奈何地松口叫人传水。

孟窅心满意足地洗了头,在净房里用柔软的棉布擦得半干。

晴雨托着她的胳膊,眼睛盯着她脚下,看着她跨出浴桶踩在白洁的羊毛毡上站住了。

小谢氏坐在外头喝茶,隔着屏风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闲话家常。净房狭小,两对服侍的丫鬟,加一个负责按摩的窦氏,她再进去就显得拥挤了。热汤的水汽氤氲着,人一多,更是感觉透不过气来。

里头宜雨晴雨各领着一个小丫鬟围着孟窅服侍。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孟窅原本还不习惯,可肚子渐渐大了,她也不敢轻心,怕自己站不稳摔着孩子。她如今低头都看不见自己的鞋面,行动都有人扶着。

宜雨为她披上绣芝兰的玉色云肩,不让头发上的水汽沾湿了贴身的小袄。

“偏你是个爱干净的,眼看就要生了,半点不叫人安生。”孟窅叫两个人扶着慢吞吞地走出来,小谢氏嗔恼着瞭她一眼。女儿三天两头摸着要沐浴,她劝也劝不住。

孟窅不以为意,笑嘻嘻地往她身边坐,一手托着圆滚滚的肚子。徐氏捧来四合如意春绸草上霜的褙子。

屋里的温度熏得人懒洋洋的,熏笼里边缘一圈凹槽里注入了温泉水,水里泡着橘皮。熏笼蒸腾的热气袅袅带出橘皮的清香,幽幽渗入角角落落。刚沐浴过,身上晕着暖意,并不觉着冷。

“过会儿再披。”孟窅推手,转头端起小几上的陈皮茶咕嘟咕嘟灌下去。

徐氏也不退步,只拿眼去看小谢氏,果然见小谢氏招手示意她近前。

“真是越活越小。”到底藏不住心里话,自己抖开褙子,亲手给她穿上。

孟窅最怕她的碎碎念,依言张开手穿上,只是敞着没有系上衣带。听说月子里不能沾水,孟窅两三天里总要寻个由头沐浴。也不知是谁立下的规矩,她不敢想象人要是一个月不洗澡,该是怎么个邋遢模样,头发都该臭了。

“我们臻儿爱干净,泡澡的时候最乖了。”

小谢氏替她披上衣服,伸手摸一摸她的肚子。隆起的弧度下是她头一个孙子,儿子宥哥儿才刚开蒙,就要做人舅舅了。孩子恰在这时候翻了个身,小脚蹬出鼓鼓的一个小包,小谢氏宠溺地笑道:“叫你胡诌,连孩子也听不下去了。”

孟窅被这一脚蹬得弯下腰去,痛得脸都皱起来。可这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近来长这样,她便没往心上去。洗过澡,身体里的水分散成热气从毛孔里钻出来,孟窅又喝了一杯陈皮泡的温水。

小谢氏捡起腿边的绣箍,给她看正在绣的四季富贵大红肚兜。

孟窅探过半边身子,点着才绣了一半的梅花说:“等满月的时候,正好是梅花的花季。”她一手扶着后腰,吃力地撑着上本身的重量,越临近产期,腰里总是感觉沉沉的酸软。她如今坐不住,稍久一些后腰就生疼。孟窅撑着手挪动身子想起来缓一缓,才一提腰下身涌出一股温热。

她低头看见松花色裙子上晕出一片水渍,夹着三两点浅粉,像是开出一朵花。当初见红时也是这样,此刻倒不觉着疼,她还是心头一沉。

“破水了!”徐氏靠得近,孟窅脸色不对劲的时候,她就警觉起来。

孟窅茫然地看向母亲,耳朵里在听不进旁的声音。

不过一恍惚的功夫,不知是谁看见喊了一句,就见屋里炸开了一般,守门的丫鬟抢着往外去报信,却慌张得撞了个迎面。晴雨尖声指着就骂,一头把她两个甩在身后。

猩猩毡子一扑一合窜进一股子寒气,孟窅打了个激灵,紧张地捉住身边母亲的手。她的心口凸凸地直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就要生了?!

“快请王爷回来!主子要生了!”晴雨扑开茶房的门,还没看见人,先高声嚷出来。

齐姜也在屋里,闻言也跳起来,急声叫住徐图,掷地有声地发令:

“你去前面请张总管设法给王爷报信,顺道去请方公公过来坐镇。晴雨去膳房盯着,越是要紧的时候,越是要稳住,不能自乱阵脚!”稳婆和医女都是现成的,灶头上日夜不停地烧着水,以防孟妃突然临盆。齐姜早私下里演练过数十回,此时万事俱备,她只怕西苑一会儿忙起来,叫有心人钻空子。

徐图恨不能脚踩风火轮,要带上挂着进出平安的对牌随着他跳跃的步伐飞起来。他本在安和堂当差,前院上下都认得他的脸,当初靖王指派他来西苑,就是图一个走动方便。椒兰苑一直都是靖王府的焦点,晴雨喊出声的时候,府里上下便攒动起来。

徐氏和窦氏两个一左一右稳稳地托着孟窅,她的两条腿虚浮打颤,不像长在自己身上。产房的地龙烧得更旺,孟窅在床上躺下。被捂在被子里的她又是怕又是热,不一会儿身上汗津津的像从水里捞起来似的。她心里想,头发是白洗了。忽然一阵痛就涌上来,一下就扯断了她的思绪。

颐沁堂里,秦镜接到消息,一溜烟钻进里屋,压着嗓子和林嬷嬷说了。

李岑安被摇醒的时候,她眼前林嬷嬷放大的五官上泛着兴奋的光彩。冬日里精神头短,她早早便躺下了。可等她匆匆收拾妆容,穿上青莲绒灰鼠皮斗篷走到明堂的牌匾下时,方槐安遥遥地走过来。

方槐安端着手来给李王妃请安,陶正热情地替他拍开肩头看不见的灰尘。

“想来王妃已经听说了。老奴一听说就赶过来,还是迟了。”方槐安弯腰行礼,抬头时带了一眼靖王府身后的秦镜。“娘娘莫急。侧妃这才刚发动,到生产还早。”

明明方槐安低眉顺眼地猫着腰,却像一堵无形的墙挡在她面前。方槐安是来拦路的!李岑安仿佛一脚才进泥沼里,沉得抬不起脚。她在想这是王爷的独断,还是淑妃的授意。

“亏得公公提醒,府里头一遭大喜事,我一高兴就乱了。”李岑安收紧扶着林嬷嬷的手,转身折回屋里。

秦镜却是傻了眼,一双眼瞠得牛眼一样跟着李王妃的身影。他早知道李岑安是个拎不清的,也没料到她连一个淑妃跟前略得脸的阉人都镇不住。他窝火地想,李岑安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方槐安一句寻常话,就让她吓得跪下去。有些人天生长了奴才秧子的膝盖弯,你时时费劲把她架起来,可一不留神她就软趴趴地跪了。

方槐安呵呵地笑着,颇有趣味地跟上去。

靖王进宫去了,他和张懂在抱厦里烤火,正好省得徐图两头跑。徐图把齐姜的话一学,二人立时兵分两路。张懂往白月城里去报信,他则绕来东苑。其实,他就是来请李王妃去椒兰苑的。侧妃临盆,嫡妻主母不在场说不过去。堵不如疏,拦着她不让去不像话,不若由他全程陪着。可谁成想,李岑安就被他一句话吓得龟缩不前了……

另一头,张懂不敢耽误,自己打马往白月城跑。他穿着内府四品柳绿白鹇袍子,乘马直达宫门下,街上巡防的兵士自发为他清道。宫门下验了对牌,就全靠两条腿往里去。张懂穿过城楼快步走向九黎殿,他身后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也绕过大殿匆匆往西边去。

崇仪自然是要回去的,桓康王听他告假,激动地从龙椅上站起来,比崇仪更失态。桓康直接叫人牵来马匹,许他奔马出城,一头催着翁守贵去太医院点人往靖王府备用。

崇仪赶回来的时候,孟窅又不疼了,就是心里慌,嘴唇都发白了。十一月凛冽的寒风里,崇仪跑出一身汗,额头闪着晶亮的水光。

孟窅看见他,就像是溺水之人面前忽然出现木板,先是红了眼圈。

崇仪急着回府,披风也没来得及围上,几缕发丝溜出白玉螭纹冠的束缚。

“别怕,我在外头守着你们。”他有心抱着她哄一哄,碍于小谢氏就在一旁,只能握着她的手柔声安抚。

孟窅吸吸鼻子,肚子里又是一抽,她龇牙咧齿地熬过去,泪珠子滚下来。

“我好怕……”躺下来没多久,徐氏就解了她的裤子,她又是害怕,又是羞得难以启齿。见着他愈发委屈了。

小谢氏也是揪着心,面上装作轻松的样子,细声宽慰她。“傻话,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徐姑姑、窦姑姑、府医都守着,把心放宽了。娘也守着你!”

小谢氏抢了他的话说,崇仪只有默默搓着她的手,两人的掌心里都是汗。

“主子这是头一回,宫口开的慢,恐怕要等到入夜。”徐氏怕这两位着急,见缝插针地回了话,建议孟窅趁着不怎么疼,吃些东西攒足体力。她还有心劝孟侧妃起来走一走,可看她抽噎的可怜状,便没敢开口。哎……回头看情况再说吧……

窦氏与她对了一眼,微微摇一摇头。王爷疼人,捧着怕甩了,衔着怕化了,她们反倒放不开手脚做事。且行且看吧!

崇仪便问她想吃什么。最近他不能过来,也从徐图口中知道,她近来爱吃软糯的点心。张口便报出一串她爱吃的点心来,听得小谢氏也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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