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的心神晃了一晃,又马上收回来,轻声道:“我知道。”
那晚之后,乌静静就生病了,阿丑和乌大娘都知道她为什么生病,可他们谁也没有办法让她不生病。
乌大娘的脸上早已没了那种娇笑,她的脸上只有痛苦的回忆和最自己孩儿的珍惜,她说道:“这孩子的父亲是一个正直有为的男人,他在江湖上有自己的地位、身份和要做的事情,我??我们不能拖累他。”
阿丑自然知道一个名妓和一个江湖豪侠之间可以有缘,但不能有份,这本是件悲伤的事情,而往往受伤最深的还是女人。
“我是一个母亲,虽然我为了生活,做了很多很多我不想做的事情,更不是一个好的母亲,但我绝不能让我的女儿受到一点点的伤害。”
“我用自己的生命发誓!”
这是一个母亲的誓言,阿丑很明白这其中的重要,他点点头。
“我们虽然是好朋友。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乌大娘在从前并不叫乌大娘,那时她叫乌姑娘。
秦淮河上清歌一笑,可令无数白马公子挥掷千金的乌姑娘。
乌姑娘柔声道:“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你的剑又去了哪里?但我知道,你的使命还在肩上,你手上虽然没剑,可心中的剑一定还在。”
“你也许觉得自己已经完了,可并不是这样。”
乌姑娘的眼中射出强烈的敬意和鼓励,她大声道:“你还有选择!可以选择拔出剑!只要你一旦出剑,他便回来了!”
他便回来了?他是谁?他现在在哪里?
阿丑的心中在想些什么?他真的还有选择吗?
他慢慢道:“我现在就走。”
乌姑娘知道,无论是阿丑还是那个他,,他们都不会在鱼宫久待的,他只是过客,这漫长生命中的一丝涟漪。
阿丑说走就走,他转身出舱,此时已是漫漫深夜,江面一片漆黑,森冷寂寞。
他飞身而下,竟直直的踏江而去。
甲板上,有一满面涕泪少女,嘶声道:“阿丑……阿丑……等等我!你等等我。”
“为何又抛下我一个人??!”
忽有淡淡月儿自云端而出,依稀残光下,碧波滔滔,那条绝世人影早已消失无踪。
乌静静踉跄跌在地上,满脸都是眼泪,痛哭着道:“他走了……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她的背后,静静的站着一个身影,乌姑娘扶起了她,将她抱在怀里,她那已有风霜吹过的脸上,也布满了泪水,她为什么而哭?她心中的痛又有谁知道。
现在这痛已经流到了她最爱的女儿身上,渗进了她的心里,难道这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吗?
她轻抚着他爱女的头发,喃喃叹道:“他虽然不会回来了,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你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又有什么法子拉住他…”
乌静静悲嘶道:“但我,我不能……你为何逼走他……”
乌姑娘叹道:“不是我逼走他的,是他自己必须要走的,是这个江湖,这个无情的人间逼他的。”
乌静静的心已碎了。
“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办!”
“为何一开始要让我遇见他,遇见了又失去,失去后再次遇见,可我终究不能得到他!?老天爷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弄我??”
乌姑娘的泪落在她女儿的肩上,她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这太残忍了。
“你只能忍耐,慢慢的时间会淡忘这一切”
“我不会??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我这一辈子心里再也放不下别人了??”
自古多是痴情女子负心汉,唯有那见惯了人间悲欢离合的明月淡淡的照在这一对母女身上,清冷忧伤。
阿丑一口气奔出数里,在荒凉的江岸倒卧下来。
他知道自己这一走,有人的心必定已碎了,他并末存心伤害这纯洁的女孩子,但确已伤害了她。
他根本未做什么,可他还是错了,他不该回来,更不该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已不知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他的剑已锈、已断、已不能出鞘了。
月光幽幽的照着他,他茫无目的向前走,一直走到一间破庙前。
这是座荒废了的庙字,屋角积尘,神像败落,神殿中央,却生着一堆旺旺的火,坐在一旁烤火的,竟是个年约二十五上下的青衣男子,更在火上持一奇怪器皿仔细的温酒。
阿丑认得那是吹壶,北方地区多用此温酒,外形如茶炊,有炉膛,中有一空轴,四周注入酒,以炭基为燃料,微火温之形如火锅。
那青衣男子面色严肃,目光紧紧的盯着那火候大小,放佛在做一件天大的事情,对阿丑进庙来更是瞧也不瞧一眼。
阿丑面无表情的走到火堆旁,坐下烤火。
他并不认得这男子,更没有兴趣知道,他实在已走不动了,他几乎凭着人性本能尽量的往生命之源——火上靠。
两人便这么奇特的在一起默默的烤火。
良久,那青衣男子终于温毕,小心取了抿了一口,叹道:“好酒。”
他自己喝了一口,便将酒瓶递过来送到阿丑面前。
阿丑看也不看,一把扯下自己面上遮纱,接过后灌了一口,又还给那青衣男子。
拿下面纱的阿丑左面洁白如玉,右面丑陋如鬼,寻常人在这荒郊野岭见了只怕会吓飞三魂七魄,可那男子只微微一惊,心中暗叹:“可怜了这女子,不过喝酒倒是爽快。”
两人并不说话,不一会儿便将那瓶酒喝得干干净净。
“好。”那青衣男子没想到自己在这野外荒庙也能碰见一个奇女子,酒气上头,倒也是豪情万丈,便将自己平日里藏于怀中之埙罐取了出来,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吹起。
要知那时候埙大多以用陶土烧制而成,亦称“陶埙”。而这青衣男子的埙却是以石制,听来更见低沉浑厚。
“嗯哼嗯哼”单单一个起音,面如死人的阿丑的双目忽然有了亮丽的光彩,这埙寻常愚蠢之人听了自然是如哀乐入耳大大不吉利,而阿丑他懂,他只听得几个音符,已看见了那青衣男子满腹的愁绪,无尽的压力。
阿丑忽然起身走出庙门,不一会儿回来手上多了一件奇怪的乐器:长尺四寸,围三寸,一孔上出,寸三分。那青衣男子一见大喜,他一眼认出这是篪,这女子能在片刻之间以庙外竹子做出一把篪,无疑是乐道中人。
月光蓉蓉,夜色缭绕,黑云欲掩还盖,青衣男子盘膝而坐,六指翻飞,呜呜埙响;此际,堆火繁盛,火性炎上,赤赤有越演越烈之势,阿丑绕火而走,横篪唇边,声从孔出,如婴儿啼声,春分之音也。
两音相合相成,有如游丝随风飘荡,却连绵不绝,更增回肠荡气之意。痴痴如情人重逢,绵绵胜好友情谊,只见得流云不动,荒庙败坏,山风自来,鬼声呼啸,火焰狂撩,直印在青衣男子眼角眉梢的憔悴,他如痴如狂,闭目仰头而上。
烽火连城,四面楚歌,这正是那楚歌《霸王卸甲》,细细听得见霸王之军已是军心涣散,战马嘶鸣,只能与虞姬做最后的生离死别。古埙声声,慷慨悲凉,苍劲雄浑。
忽而阿丑之音低低而下,进而不能成音,只能勉强偶尔穿插几响,如闺中人泣不能言,那埙音亦随之一变,温温柔柔,清捋佳人心思。
两声慢慢而淡,如人渐行渐远,最后终不可闻。
一曲而终,阿丑跌落在地,他的眼中也不再见光彩,只是痴痴的看着火光,火光若落花满天飞。
那青衣男子放下唇边的埙,低低叹道:“上古有言:伯氏吹埙,仲氏吹篪。这等情谊更是胜过那高山流水。”
阿丑并不言语。
青衣男子继续道:“江湖中曾经有一对朋友唤作阳春白雪,据说他们的琴瑟之音上可扼白云,下可笑芙蓉,我一直都羡慕的紧,不过你我今日一曲,只怕也不落于他二人之下,哈哈??痛快??”
这阳春白雪本是出自《神奇秘谱》,《阳春》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白雪》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这一曲曲高和寡,正如宋玉自言:鸟有凤而鱼有鲲,瑰意琦行,超然独处;夫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
这青衣男子本是世间难得的奇男子,特立独行,平日里他吹埙自娱,常人万万不能懂,今天居然能遇见一位难得相合知音,他之喜悦实非言语所能表露。
青衣男子见阿丑总不说话,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幽幽道:“或许你是个哑巴,更或许你根本听不懂我说的话,”他轻笑了一声,道:“这样也好,人的话意思太多,更掺杂无数谎言与背叛,这就是天下所有是非的来源。”
“哎,天下人??今夜之前的我的心中已充满了怀疑和绝望,我不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到底对或是不对?旁人只道是我心坚硬如铁,可我终究是人??”
“是人??便不能彻底无情,苍天?我究竟是对是错?”
无情剑多是有情人,正如东边彩虹西边雨。
他这无心之言已真真切切的说到了阿丑的心里,阿丑第一次抬起头看了青衣男子一眼,这男子虽天庭饱满,神目如电,一副人王之象,只是那额边发际的白发已悄悄的流露了他的疲惫和压力。
青衣男子见阿丑看向自己,眼中充满了同情之色,他拉了阿丑的手,轻声道:“也许你永远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那我们之间也永远都不会有恩怨,如果这个江湖没有恩怨,那么我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阿丑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轻轻的微笑了。
他本极丑的脸因为这一笑而变得如百花盛开,那展开的九鬼血斑化作奇异的玫瑰,竟有无比血色妖艳,美不胜收。
丑与美的交接变化如此自然,便如黑夜与白天的融合,青衣男子望着痴了。
这一刻,青衣男子已不是万人之上的王者,阿丑也不是抚琴弄箫的伶人,他们是朋友,更是知己,亦或是更多更多?
这一刻是短暂的,阿丑的心如含羞草一触即收,他又变回了那个躲在角落黑暗中孤独的乐手。
“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青衣男子见阿丑面无表情,拍额笑笑道:“哈哈,不如唤你作茉茉,静静默默不言也。”
阿丑忽然将那篪抛入火中,这竹子虽是刚折下来,新鲜水嫩,可烈火正盛,只一会儿,听见噼里啪啦之声,已烤的焦黄成碳。
青衣男子一呆,哈哈一笑摇摇头。
阿丑吹篪流露的感情便在那烈火中随着篪一起烧灭了,他走到一旁,自顾靠着些杂乱的桌椅便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