飓风已经减弱,但并未完全消失,在嶙峋的钢铁残骸之间,猛烈的气流仍然吹着尖锐的口哨,从四面八方杂乱无章吹来的大风刮在脸上如皮鞭抽打一般令人生疼,黑暗中,一只二十多人的小队伍正在艰难前行着。
“现在出来果然还是太早了点吧,风会不会突然再大起来?”
说话的人是个矮个子,就和队伍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他将全身裹在厚厚的棉衣下,以抵御周围让人难以忍受的寒冷空气,这身打扮当然让人在大风呼啸中难以行走甚至有被吹跑的危险,但比起被裹挟着冰晶的寒风冻成冰棍,走路费点劲已经是很好接受的代价了。
而且在出发前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棉衣上的边边角角都由别人帮忙紧紧地捆在身上,以防止突遇大风或者被路边的钢铁残骸挂到而产生危险,在没有专业的防护衣和特种交通工具的情况下,这身多少有点山炮的装扮也算得上是底层人民的智慧。
“等风停?等风彻底停下来要好几天时间,到那时候所有人都冻死饿死在悬崖下面了,”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同样包裹在厚厚的棉衣下面,看这块头,听这大嗓门,毫无疑问这就是冷凝器镇颇有威望的行动派铁克,“没听那个科学家说吗,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是最平稳的时机,如果大城或者其他地方的支援真的来了,咱们只能趁着这二十四小时出去求救……啊,呸呸,这该死的脏冰,灌了老子一嘴!”
铁克一不留神迎面吞了一大口脏水冻结成的松散冰晶,立刻大声咒骂起来,然后才接着说道:“如果有救援,那他们首先就会去镇子上找幸存者,咱们要在那等至少二十个小时!”
“救援的人真的会来吗?”
队伍里另外一个人大声问道,迎面刮来的大风让人必须尽最大声音才能将自己的话传送出去。
“别问我,问后面那些个猛人,他们是从大城来的,他们说的有救援队!”
铁克大声说道,扭头看向我们的方向,“我说,你们真强啊!刚看到你们就穿着那身衣服走到外面,我还以为你们都不要命了呢。听说大城来的高阶修士都用古代机器强化过自己的身体,看来这是真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也……啊,呸呸!这该死的脏冰!”
铁克话刚说到一半就又被冰碴子糊了一脸,不过他没发现自己被糊的时候其实是背着风的,那团脏东西以完全违背常识的角度拐了个弯才糊在他脸上。
姐姐大人幽幽地说了一句:“在潘多拉决定干掉他之前,我得让这个大嘴巴安静一会。”
我嘿嘿一笑,扭头环视了身边的人一眼。
就如第一家庭一贯的风格,在任何有热闹或者有哪怕一点事情可搀和的情况下我们都会跟上来,所以浩浩荡荡一大帮子人这次是跟着铁克一起出来的,很显然,不管走到哪,我们这拨跟郊游一样的家伙在周围的紧张气氛中永远是一堆奇葩,哪怕我和姐姐大人试图伪装出末日求生的态度也阻挡不住冰蒂斯一路的聒噪和维斯卡一路的刨坑……。
巴纳德在从珊多拉那里得到大城已经派最近的教会抽调人手来搜救幸存者的消息之后,决定派一批人返回镇子上,守候搜救队伍,而铁克则领着镇子上最年轻力壮的一拨人组成了这个敢死队——真的是敢死队,尽管现在风力已经减弱到允许出行的程度,可从悬崖下到镇子上的道路却不那么轻松,到处可见的金属残骸上最不缺的就是致命的棱角,这些棱角在平日里是无害的,但在现在伸手不见五指而且四周狂风暴雪的环境下,那可就随时可能出现危险了。
铁克领着的冷凝器镇敢死队全副武装,不但外面裹着防寒的厚重棉衣,里面还穿着在金属站深处工作时才会穿的编织有金属丝的罩衫,为的就是在被大风吹倒或者踩到冰层上滑倒的时候防止周围的金属尖刺给自己造成巨大伤害。
在这种对比下我们几个可就亮了……我就一身单衣单裤,上衣还不敢换,因为叮当觉得这件衣服的口袋户型比较好,姐姐大人和林大小姐都是飘逸的长裙,看着跟公主似的,但跟周围的寒风呼啸是怎么看都不搭配,浅浅和冴子甚至还穿着短裙,几个小的是一水的各种公主裙,在小毛丫头组合里水银灯是唯一一个看上去穿的挺暖和的,因为她那身最喜欢的黑色洋装上面有很多花边……
冰蒂斯还是那身华丽但穿在她身上跟暴殄天物一样的黑色晚礼服,莫妮娜是黑色劲装,看上去宛若准备去紫禁城巅跟谁火拼,琳是我们几个里最清凉的,无袖小坎肩+短裙+凉鞋,龙族体质的皮糙肉厚让她压根没有适应环境的概念,这身打扮原封不动扔到夏威夷海滩上毫无违和。还有俩男性一个是肯瑟大叔一个是伊尔森,前者在七八级大风里穿着跟阿拉伯人一样的袍子,恨不得整个人连胡子都一块猎猎飞舞,后者骚气哄哄地套着全身金光重铠,已经结了一层冰。其实我都不好意思提他们,尤其是铁罐头一样的伊尔森,他自打来到镇子上就始终穿着那行头,因为那身拉风的傻气打扮和几千万年悉心照料妹妹所培养出来的大哥哥光环,他都快被评为冷凝器镇本年度最火儿童之友了——大家都以为他是个人民艺术家。
比肯瑟强点,忧郁的大叔身后是一群更加忧郁的大妈……
有这帮走到哪都如此个性鲜明的家伙在身边,我跟姐姐大人就是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全身裹着厚重的棉衣艰难无比走在大风中的铁克看着我们的眼神简直就是在看超人——幸好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超人,据说那些掌握着最多古代机器的“教会成员”有身体强化的技术,尽管这种身体强化应该和我们这不太一样,但铁克自己的脑补能力给我们避免了很多麻烦。
“真不愧是大城来的人,”铁克一只手压着头上的兜帽,一只手抓着硕大的强力射灯,抽空扭头羡慕地看了我们一眼,“你们那些神奇的东西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对此,我只能呵呵了。
毫无规律的大风严重减慢了队伍前进的速度,一公里的距离对普通人而言是如此遥远,由于风力减弱,空中已经没有致命的金属碎片,取而代之的是脏兮兮的冰晶和冻雨,人们的头发和眉毛上开始结冰,呼吸愈加粗重,就连铁克也渐渐不再言语,而是节省体力继续赶路。路很不好走,不仅仅是风大的原因,还因为这些钢铁残骸上覆盖了厚厚的冰层,冷空气团下坠所产生的风洞效应不仅仅带来了风暴,还有这个世界的第一场暴风雪。
我第三次把浅浅手里的冰刀鞋没收掉,这丫头脑筋又开始不受控制了。
“你看,妾身就说过,他们值个高分。”
冰蒂斯突然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有点怪怪的感觉:“我怎么觉得咱们就这样啥也不做地看着他们受苦受罪,这么有罪恶感呢?”
“这可不是冷眼旁观,”冰蒂斯血红色的眼眸中微光浮动,“神很少对凡人冷眼旁观,即使我们不出手,也会与他们一同前行,就像现在这样——难道你没发现么,在这场艰难之旅中,神在与他们同行,这种情况在很多宗教作品中都出现过哦。”
我突然一愣。
冰蒂斯静静看了我一眼,低声说道:“‘白袍的格尔达先知领着自己的民在冰原上跋涉,双脚鲜血淋漓,异教徒问他:看,你的脚在流血,你的主在哪?,先知说:主就在我身后,与我走一样的路。’,这段话是《莫恒沙经典》里的,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圣经,而且在其他神话故事里都有类似的记述,陈,你以为为什么很多描述古代先知的典籍中都会着重讲述‘神和被考验的信徒一起前行’这种事情呢?”
我张着嘴巴,看了看披着厚重的衣服在大风雪中艰难前行的凡人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默默跟随的神族们,最终扯了扯嘴角:“你别告诉我这就是神话中最经典的场景……就这么来的?”
“亲身经历的话其实就这么回事,所有奇迹和颂扬都是后人加上去的,”冰蒂斯的声音在精神连接中回响着,“其实很多神话在我们这个位置看着就是那么回事,学生要考试,监考老师全程跟随——用圣经上的话就是‘神与我同行’,其实吧,神那是在给你打分呢。就好像《莫恒沙经典》里的冰原跋涉篇,那个白袍先知其实只是个去冰湖上打渔的渔夫,正好妾身当时将他当做了世界考核对象,于是为了给他打分妾身就在旁边跟了一路,扭脸那就成神之考验了。”
我感觉一阵阵哭笑不得的感觉涌上心头,只能耸了耸肩:“那今天这一幕到几千年后会不会变成水彩画给画在教堂的房顶上?”
冰蒂斯默默地看了我一眼,说道:“有可能,而且里面绝对还会出现你们几个的形象。但那真心没什么好高兴的,这是经验之谈,妾身所有的宗教壁画里都被画的跟个傻b似的……”
我大汗,然后想了想若干年后或许真会有这么一拨修道士在教堂里讲末世福音书,把今天这一公里的暴风雪之路命名为“试炼之旅”,讲身披白袍的先知铁克和十二门徒冒着神考验他们的黑暗和暴风艰难前行,身后跟着一群穿nlke和路易威凳的神,末尾还得加上一句:在艰难的旅途中,神始终与他们同在……
“我理解你了。”
姐姐大人特别动容地对冰蒂斯说道。
“是吧,”流氓女神叹了口气,“当年妾身在自己管辖的世界曾经看到一群原始人被变异野兽追杀,顺手用战矛赶跑了那些野兽,结果两万年后再过去看了看,竟然发现那群原始人在十光年内的每一个星球上都给妾身树了个举着烧火棍子的雕像……神化和神话就是这么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儿啊。”
“到了!到了!就在前面!最后一个拐角!”
就在这时,从队伍最前方传来的一阵呼喊打断了我和冰蒂斯关于神化现象的讨论,所有人的情绪顿时被调动起来,就好像刚才艰难前行中消耗的体力瞬间都回来了似的,铁克领着他的队员们拔腿向前跑去。
五六道明亮的光束在黑暗的暴风雪中跳动着,照亮了前方铺满碎冰和金属废弃件的路面,征程终于抵达终点,让大家伙顿时精神焕发。
尽管这段路程只有区区一公里多,但在暴风雪和冰冻金属平原上跋涉的一公里绝对轻松不到哪去,因此当最终绕过最后一个拐角,从那个巨型冷凝器后面绕到镇子附近之后,很多人都一屁股坐了下来,然后举起手中的射灯照向自己原本家园的方向。
空无一物。
曾经的冷凝器镇,被金属棚屋和居住舱最覆盖的巨型冷凝器上,现在已经空空荡荡,根本看不到任何昔日小镇的风光。
我们早就知道这个噩耗,现在只能感伤地叹了口气,而周围那些小镇居民则突然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他们中不少人在前一刻恐怕还在幻想终于回到家中,能在熟悉而温暖的小屋里稍微休息几个小时,而现在,残酷的现实一下子让所有人清醒过来。
所谓灾难,是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的。
“镇子……没了?”
一个身形矮小的镇民不顾满地的冰碴坐在地上,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小镇喃喃自语。
别说是残垣断壁,昔日的冷凝器小镇现在根本就是片瓦不留,除了一些破碎的金属碎片之外,镇子上昔日的一切都已经渺无踪影,那些金属板铆接起来的棚屋和简陋的居住舱在飓风的席卷下已经被整体甩飞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留给我们的,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巨大圆形合金地面,上面是零零星星的碎块和没有被飓风刮走、固定在地上的铆钉铁桩。
“都站起来,站起来!”
铁克突然大声吆喝着,用力将那些坐倒在地上的镇民踢起来,“不想死的就别在暴风雪里坐在地上!看看你们这是什么样子!你们来这里难道是等着回家睡觉吗?”
“可是镇子……”有人小声地开口了。
“镇子,你们***现在才想到不成!”铁克突然破口大骂,“这种飓风,镇子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挺得住!傻子都早应该想到这个了!咱们现在应该庆幸,要不是跑的快,现在咱们就跟那些房子一样被撕成碎片了——小锤子,你领着大家去找个避风的地方,波普,你跟我过来,咱们得把射灯和求救器在高台上固定好,万一错过了搜救队那可就死定了。”
还沉浸在震惊和痛心中的镇民们如梦初醒,意识到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命而不是多愁善感,于是纷纷行动起来,寻找最近的避风处或者去固定求救用的信号灯和发信器——其中最重要的还是前者,发信器是个从垃圾堆中捡到的、时灵时不灵的破烂货,而且信号衰减严重,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其功能甚至比不上一个照向天空的手电,价值聊胜于无。
镇子周边已经面目全非,不光是镇子上的建筑物没了,就连附近的一些金属堆积点都被吹飞,变成了铺满大地的锐利碎片,在大风的吹动下,附近那些合金支架上残存的金属叶哗啦啦作响,原本破败的小镇至少还算是个家,但现在,这里根本就是一片废墟中的废墟。
外号叫小锤子的是那个身材矮小的男子,一个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的精壮镇民,虽然看上去可能有点胆小,但能参加这样的行动,在镇子上也是不含糊的,很快他就找到了适合避风的地方——一个位于巨型冷凝器阻力栓(当然,小锤子自己可能不知道这个合金柱子是干嘛的)下方的凹陷处,空间还算宽敞,足够所有人躲藏在里面,甚至包括我们。
一些镇民在附近找到了些大块的金属板,它们可能是镇子原本的围墙部分,在飓风席卷的时候这些金属板正好第一时间被吹到了阻力栓旁边的散热格栅里,得以幸存下来,小锤子和几个青壮年试图将它们从散热格栅中拔出来以做个能抵挡寒风的围墙,可惜大家已经筋疲力尽,而且这些硕大的金属板在飓风的作用下死死地插进了格栅,将其拔出来远非人力所能及。
不过……
“砰!”
金属形变而产生的闷响从不远处传来,一块足有三米多高的厚重合金闸板突然从自己被卡住的缝隙里弹了出来,然后稳稳当当地向着这边飘来,镇民们在暗淡的灯光中看着这诡异的一幕,突然失声惊呼:“啊!见鬼啦!围墙自己飘起来啦!”
我在旁边跳着脚大叫:“你们没看见下面还有个人吗?”
维斯卡扛着足足有她好几倍大的金属板走过来,哐当一声将那东西扔在地上……
然后更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继续上演,潘多拉,莉莉娜,维斯卡,甚至是水银灯这个连一米都不到的小家伙,都开始轻松愉快地去搬运那些在好几个壮汉的合力拉扯下都纹丝不动的金属板,很快就在阻力栓旁边堆了一大堆东西,然后琳负责将它们插在地上做成围墙,龙神少女对这个工作完成的更轻松了,就跟用牙签往西瓜上插一样,人家两根手指捏着这些巨大的合金闸板往地上轻轻一放,咚的一声就是半米多深,然后两块合金板对接的时候再用手捏一圈,好像将两张纸粘起来一样,就看见火光四射间它们已经融为一体……
据说琳能用手把一颗星球慢慢捏成一小碗中子星物质,现在我差不多是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