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盒子。
一个神秘的盒子。
银丝串着龙眼大小的明珠, 编成四四方方的盒子。
一个二寸五分高,二寸五分宽,二寸五分长的珍珠盒子。
万梅山庄的小厮看着盒子在日光下散发出莹白的淡淡光晕。类似月光一样温柔的光芒。
盒子这样昂贵, 盒子里装的东西岂非价值更重?
这个盒子的主人的本意, 岂非是以美丽的珍宝讨好西门吹雪?
可是这个盒子却不是送给西门吹雪的。是的, 送到万梅山庄的东西, 却是送给狄萧的。
这是怪异而稀奇的事情。
西门吹雪的脸色很冷, 静静的握着剑。摆在他面前的是送给狄萧的贵重礼物。
这份礼物显然很适合送给女人,也很能勾起女人的虚荣心和好奇心。送来这份礼物的人是谁?美丽的珍珠是蚌贝痛苦的眼泪,却总能让人女人迷醉。在沉迷中接受一个男人, 为其流下许多的眼泪。
西门吹雪知道,狄萧不是那样的女人。
他却也有一种不太愉快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一向很少出现。
他并没有触碰盒子。剑光一闪, 还归剑鞘。捧着盒子的侍剑淡然拂去碎成四瓣的银锁, 打开盒子。
西门吹雪拿起盒子中一寸长,六寸宽的小纸条。他甚至于没有展开纸条, 就已经皱起了眉头。
“兄闻萧妹另结燕好,不胜凄惶之意。念昔年窗前画眉,山中刀剑缠绵,再回首已是过往。兄感发上染霜,刀剑渐缓。兄以衰, 鬓不胜簪, 萧妹安好?断玉以金补之, 玉簪断而有续, 你我之情何如?昨日惊醒, 犹绝身侧萧妹之香仍在。昔日风流人,千番爱万种慕, 萧妹交游群豪,入幕之宾如硕果,怎舍洗手做羹汤。于沙漠,堂子沟,刀皇泣字,昔日眷侣萧妹足下。”
(翻译:为兄我听说萧妹有新情郎了,忽然想起昔日你我立誓永结燕好,永不分离。
越美好的回忆,时过境迁之后越是伤人。我已经承受不住如今的寂寞、凄冷和彷徨。
昔年,美人春睡迟迟醒的美丽模样犹在眼前。那是你的肌肤丰润如玉,眉眼清澈妩媚。我捧着你美丽的脸庞,轻轻为你上妆,勾勒你修长的娥眉。小窗前,柳树下,你我之间像新婚夫妻一样恩爱。
山峦高逾万丈,山巅有你的剑,有我的刀。刀剑相交,说不尽的豪情快意。
现在想来,这些都已经是往事了。
时间过了很久,为兄已经老了。头发像秋天染上霜的树叶,存留不了太久。
与人动刀使剑时,刀势渐渐迟缓,一日不如一日。鬓发稀少的挽不成发髻,簪子也闲置不用。
萧妹,你还安好?
断掉的玉簪用金子补好。虽然玉簪一折两半,却还有重新接成一根的时候,你我之间的感情呢?
昨日深夜惊醒,还觉得你的体香在身侧环绕不绝。
昔日风情万种的潇洒人,爱慕你的人数不胜数。你亦爱慕豪侠,交游广泛,和你有交往的人比树干上累累硕果更多。
你怎么舍得抛开一切,嫁做□□,做一个依附于人的小女人?
在沙漠、堂子沟。刀皇我哭着写下这些字,献与昔日的眷侣萧妹足下。)
西门吹雪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
一个男人若是知道有个女人在等着他,那种感觉绝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
一个女人若是知道有个男人在等着他,等了很久,那种感情绝不是任何事能够替代的。女人的多情和专情,远比男人来的更快,也更凶猛。
等待。这是一种比酒更浓,比酒更醉人的情谊。
一个男人若是知道他的女人背后,有另一个苦等很久的请人,那种感觉……同样不能描绘,无法形容。
西门吹雪知道狄萧喜欢喝酒,而且酒量很好。
直到现在,西门吹雪才发现自己对感情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
幸好他总算还知道,一个男人若是放得下过去的情感,放得下过去的女人,是绝不会用这种哀求的口吻写信,更不会把自己描绘的万分可怜。
这张纸条很轻,西门吹雪却觉得他重逾万斤。
因为也直到现在才了解,一个男人失去她心爱的女人时,是多么痛苦悲哀。
西门吹雪本有办法结束刀皇的痛苦。
因为死人是不会痛苦的,更不会为了追忆过去而痛哭。
他回到卧房中。屋子并不大,陈设也很朴素,却自然有种肃杀之气。被西门吹雪身上的剑气千百日的熏染,冰冷而凌厉的剑气已经浸透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西门吹雪正背负着双手,静静的站在小窗下,一身白衣如雪。只觉得手脚也是冰凉的,很想喝杯酒。
侍琴端着一壶酒和两个杯子走了进来,轻轻放在桌子上,轻轻的退到门口。行动之间,绝没有一丝声音。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回头,却忽然道:“把酒拿走。”
侍琴道:“庄主,我拿了两个杯子来。”
西门吹雪道:“陆小凤?”
侍琴道:“陆大爷没有来,但按照日子算,狄姑娘该回来了。”
西门吹雪沉默了。
侍琴脸上虽在笑,心却已沉了下去。听侍剑说庄主的反应,便知道事情必定和狄萧有关。未来的西门夫人难道会有什么闪失?
西门吹雪的剑放在桌子上。
西门吹雪的气息很冷,一种冰冷的愤怒。侍琴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庄主这样愤怒。
虽然愤怒,可是他的心里却还在挂念着狄萧,甚至连他的剑都放了下来。
侍琴勉强笑了笑:“狄姑娘走的时候说三五天回来,虽已经七天,想是路上有什么事情绊住。不在今日,便是明日,她必然回来。”
西门吹雪霍然回头,道:“她走了七天?”
侍琴哑然。原来庄主您没发现……。
恭敬道:“是的。狄姑娘初五离开,如今是十二日。”
西门吹雪心说,才七天?我怎么觉得她走了能有小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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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2月14日 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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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与爱之间的距离,为什么总是那么令人难以衡量。
只可惜可爱的仇人不多,值得尊敬的仇人更少。
如果狄萧是男人。狄萧和西门吹雪的关系必定是知己,也是仇敌。
最想杀死对方的知己,最尊重最了解对方的仇敌。
剑客的剑一旦相遇,本就是胜者生,败者死。剑客的骄傲像是一种奇怪的宿命,在遇上强者的时候,必然产生胜过对方的欲望。
幸好狄萧是个女人,幸好她是一个不断逃避寂寞的女人。
一个成功的剑客,本就注定了要与人世隔绝的,正像是个苦行的僧人一样,尘世间的一切欢乐,都无缘享受。
因为‘道’是一定要在寂莫和孤独中才能解悟的。剑道也—样。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丈夫,没有儿女,什么亲人都没有。
狄萧知道,寂寞本就是她唯一的伴侣,注定的伴侣。但她却还是无法忍受这种比寂寞更可怕的凄凉和冷落。
她是个喜欢热闹,更喜欢和人相处的人,因为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机。但她也喜欢杀人,喜欢杀死强者。杀人的人本不是人,狄萧很少有朋友。
西门吹雪是她的朋友。
狄萧并不是个欺骗朋友的人。
万梅山庄的后山上有一座小小的竹亭。西门吹雪常在那里练剑,狄萧常在那里饮酒。
凉亭中摆着两坛酒,四色果品,四样小菜。
西门吹雪端着酒杯。杯中酒温热的烫手,他却冷冷道:“你晚了。”
狄萧想着刀皇的心里满是愤懑,那种盈满胸膛的杀气几乎控制不住。西门吹雪的话却稍稍的给了她一丝抚慰。可是她还是没想明白,自己当年作为白发刀皇的时候,有这么可恶么?
狄萧回过神来,点点头,勉强笑道:“晚了两天,我买了很多东西。”
狄萧本不是一个擅长隐藏情绪的人,她的心不在焉太明显,勉强挤出来的微笑也并不真实。
西门吹雪发现了这一点。微微侧过头,望着狄萧背后的树木。语调更冷,道:“什么东西?”
狄萧道:“白狼皮,奶酪,奶豆腐。草原上最新鲜的东西。”
轻轻叹气,狄萧又道:“西门,你有没有去过沙漠?”
西门吹雪不语,慢慢的喝了一杯酒。
狄萧本该觉察出西门吹雪的态度有变,她本是一个敏感的人。可是她现在心里有事,满心想着杀了刀皇。并没有发现西门吹雪的冰冷气息中,那一点微妙的变化。
沉默的气氛常常伴随着狄萧和西门吹雪,因为他们本不是多话的人。
往日虽然沉默,却温馨而快乐,在一起慢慢喝酒慢慢练剑,一整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关系却亲密无间。
现在的空气凝结又沉默,穿过竹林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空气中没有一丁点声音。并不寒冷的春风忽然让两个人一起打了个寒战。他心不在焉的慢慢喝酒,她心不在焉的吃光了四色果品。
西门吹雪本很少喝酒,狄萧本不喜欢甜食。
西门吹雪又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一杯热腾腾的暖酒。
缓缓道:“去过。十几年前去杀过人。”
狄萧捧着酒坛饮着,一向容光焕发的面容却因为长时间的愤怒而僵硬。
眉头紧锁,森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刀皇的人?”
西门吹雪手中的杯子轻轻的‘咔’了一声,他若无其事的饮尽杯中酒,道:“江湖中叫做刀皇的刀客一向很多。现在只有一个还活着。他住在沙漠里,是个上了年纪的人。”
狄萧轻哼一声,阴着脸道:“我能不能求你去杀了她?”
狄萧很想亲手杀死刀皇,但她很怕沙漠,非常怕。
西门吹雪提起酒壶,把壶中最后一杯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杯中的酒似乎更热了。或许不是酒热,是他的手变冷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求我杀刀皇?”
“没有为什么。”
“是么?你应知道,你杀不了的人,我也杀不了。”
“不是这个原因。论武功,你我杀她都是轻而易举。”
“既如此,你为什么不去?”
狄萧叹了口气,道:“我不想去。”
西门吹雪深深的看着她的脸,一时间微微有些醉酒的感觉。歪着头道:“我也不想去。”
“我求你也不行?”
“不行。狄萧,你是我的什么人?”
“我?我当然是,是你的女人。”
“如果我不杀刀皇,你就不是我的女人?”
狄萧微窘,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西门吹雪又喝了一杯酒,道:“为什么你不能杀他?不去杀他?”
“我不是不能杀他。”
“你本不是一个愿意求人的人。为什么要这样迫切的求我杀刀皇?”
“因为她和我的关系很特别。我不希望她死在除了你我以外的人手里。”
西门吹雪忽然又喝了一杯酒,喝完之后,他又喝了一杯。他喝酒喝得很快,和以往不同。
他已微醺,气势依然冰冷,语调依然条理分明。
“好。”西门吹雪应下,又饮了几杯。他喝得很快,像是在倒酒。一举杯,酒已入喉。
西门吹雪又道:“我从未见过刀皇,你和我一起去,以免错杀旁人。”
狄萧点点头,道:“谢谢。”
西门吹雪端着杯子的手放在桌子上,薄如纸白如玉的杯子离开他的手指,忽然碎裂成几片锋利的碎片。
西门吹雪静静的看着这些碎片,提着剑,离开了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