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虺静坐的时候,一旁兽面纹甗忽然发出啸叫。他手腕上的珠串好好的,绳子断了,珠子洒落一地。小童进来,也不知是先去看食物煮熟没,还是先去捡珠子。
稻米还没熟。珠子捡起后,重新串好了,摆在他身前几上。
宫楠过来看他,进门便取笑道:“我一路进来,就到你这里,大早上的便仙乐飘飘。你倒比楚王还会享受。”
白虺笑了笑,问其他几位长老呢。宫楠道:“他们昨夜都被小荑请去吃饭了,闹到三更半夜,这会儿还没起来吧。我一把老骨头,过午不食,没去赴宴,所以还能起早来看看你。”
白虺道:“容家三老也去了?”
“何至于?他们没去。老雷生闷气,也没去。”
“他生什么闷气?”
“他以为你查到了范鹤西余党,却隐瞒不报。他这次肯来郢都,不就是要自己查个明白吗?结果也一无所获。”
宫楠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外面琴音时而激越,时而疏阔,点点滴滴,织构成一片闪光的风,还引来了几声鸟雀和鸣。
宫楠侧耳倾听了片刻,道:“婴齐有心。这首《有凤来仪》,改编得情致缠绵又不失风骨。他也要学萧仙人,带走他的弄玉公主吗?”
白虺无奈地道:“我对他说了,且惠要准备考试,让他别过多打扰。他倒好,自己搬来琴几,坐在大门口,说他弹给云听、风听、柳听、花听,人听不听,不干他事。这是在王宫,我又不好对他怎样,随他去吧。”
宫楠道:“今晚楚王开夜樱宴,你的主意定了,对吧?”
白虺点点头。
宫楠叹道:“我还是担心且惠。她一个柔弱的女孩子,恐怕担不起你对她的希望。”
白虺摇头,已经懒得再解释:“你们都太小看她了。”
宫楠不为所动,依旧相信他自己的所见所闻,他道:“或许,你当局者迷,一厢情愿地把她当作你理想中的继承人——她知道小菁的事了吗?”
宫楠是白虺唯一告知夭绍即范菁的人。白虺道:“我不知她猜出了多少。等她今晚赢了,我就告诉她。”
他们说话的当儿,白且惠已经偷偷从后门溜出苹台。她想了想,还是走去云喜宫。
文茵一个人在院子里玩,看白且惠便扔了手里的球跑过来。白且惠道:“我那边太吵,来你们这儿躲躲。你家公子呢?”
文茵机灵地眨眨眼,道:“公子在夫人房里说话呢。白姐姐,你先去我们公子屋里坐坐,我替你守着,皇皇他们要敢过来啰唣,我一律打发了。”
白且惠笑着谢谢他,转身去旅屋里等他。
她转了两圈,觉得不对,好像走错路,来到夭绍寝室那儿了。她索性去夭绍屋前敲门。
她手刚抬起来,就听里面夭绍的声音道:“我知道你一旦打定主意,轻易不会改变。我不过白提醒你一句——婴齐怎么做,是他的事,你既然选择依靠成家势力争夺太子之位,就不要再对且惠有非分之想。”
旅道:“怪了,我放弃娶她为妻,就要视她为路人吗?别人骚扰她,我只能干看着?”
“你自己心里明白。”
白且惠在门外站了会儿,悄悄离开。
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不知不觉又走回云喜宫门口。皇皇果然找到了这里,正和文茵争执。只听文茵理直气壮地道:“你们也知道白姐姐和我家公子好?哼,她不在我们这儿,你们快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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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春天快结束的时候,楚穆王都要在霓园举办一场夜樱宴。数十株樱花,在满月清辉下开到了极致,稍稍一阵风,便带起一片粉红,风姿凄美而妖娆。
商成命人将烛火点得将明未明,不与月色争辉。他和月佼母子、夭绍母子坐在最大一棵樱花树下,其余大臣们分散坐在其它各处。众人边吃酒菜,边观夜樱。
婴齐吃得心不在焉,不时伸长脖子四处张望。无独有偶,侧也有些焦躁,似在等什么人。
商成奇怪,月佼先他一步问儿子:“你张望什么呢?你斗妹妹今天又没来。”
婴齐一愣,一时没想起“斗妹妹”是谁,不过这一问,倒给了他开口询问的契机,他冲商成道:“父王今日不是还请了卜尹他们,说要在席间占卜,选出灵山族新长老吗?怎么不见他们人?”侧附和道:“是啊,白……卜尹他们人呢?”
商成笑道:“说起白先生,婴齐,寡人听说你今早上跑苹台门口弹了半天《有凤来仪》,你弹给谁听啊?”
旁边人无论远近,都好奇地竖起耳朵。
月佼在底下拉了拉儿子衣袖,道:“《有凤来仪》就是那首根据秦曲改编的曲子吗?听说那原是秦国仙人作的曲子,你先弹给白先生听听,让他教导指正了,再弹给你父王和我听,倒也是应当的。”
她苦心遮掩,可惜婴齐不领情,他道:“《有凤来仪》原名《来凤》,是萧史求娶弄玉公主的箫曲佳作。儿臣虽将其改编为琴曲,主旨不变。儿臣仰慕白先生女儿白姑娘的为人,这才在她居所外弹奏此曲。”
商成道:“关于这位白姑娘,寡人似也有所耳闻。婴齐向来眼高于顶,让他这般倾倒的人,寡人定是要见一见了。”
旅听得暗暗皱眉。
元禄这时悄悄进言,说卜尹一行,已在园外等待多时,商成命这就请他们进来。
白且惠从刚才起,就觉得白虺身上气息不稳。她这几日着重练习静心功夫,于外界一草一木、人的一动一静,均极为敏感。她捕捉到至少六个征兆,证明白虺心事重重,很不同寻常。
她几次想问,但周围人多,总找不到合适时机。
捋宝来通知他们进园,白且惠的手猛地被人紧紧抓住。她吃惊侧头,见胡荑拉长了一张脸,并不看她。胡荑低声却决绝地道:“今天离夭绍母子远点,你和白叔叔都是!”她说完便远远走到另一边。
白虺带着十位长老并白且惠、胡荑等人进入霓园,向楚王行了礼,便要退开。
商成却叫等一等。
白虺眼角余光,见楚王眯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白且惠,心里便叫“不好”。
商成道:“原来你便是白先生的女儿。奇怪,你长这么大了,寡人怎么还只是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你叫什么来着?”
白且惠报了名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旅的父亲色眯眯的,挺讨厌。商成却被她天真稚气的神情撩得心神一荡。
他正要元禄在自己身旁另设一席,却听旅道:“婴齐,你今早去人家门口弹琴,害得人没法好好修行,你要怎么赔罪呢?”
婴齐这次会意得很快,他噌地站起,招呼宫人在自己身后一块空地上排列食案,他大声道:“白先生、白姑娘,早上是婴齐失礼,请给婴齐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晚上好好招待各位。”
白虺向婴齐轻轻点了点头,领白且惠一行过去。
商成到此时,也不好当众拦人,和自己儿子一争短长。他心中不快,仰头喝了杯酒。
灵山族诸人都随白虺走,唯独胡荑没有。商成酒杯放下,就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
商成明知故问:“胡姑娘有何事?”
胡荑道:“启禀大王,有一件要事,不敢不报。”
走在白且惠身前的白虺猛地止步,回身狠狠盯住胡荑,吓了白且惠一跳。余人也重新朝这边看来。
胡荑待周围说话声安静了,才续道:“大王可记得,十年前楚国卜尹式夷莫名暴毙?式夷弟子孔臧千里传信给我们族长,报说他师父可能死于白蚕蛊毒。这种邪术,唯有我族一个叛徒极其党羽会使。那些人多年前便恶贯满盈,葬身庸地。我们怀疑,尚有漏网之鱼逃到了楚国。族长怕有人依仗邪术,祸害楚国君民,这才带我们赴楚。十年过去了,现下这个人,终于露出了尾巴。”胡荑忽地转身,朝夭绍紧走了几步,一手指着她面门,道,“夭绍夫人,你到底是范鹤西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