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回郢都后, 立即着手清除斗氏余党,组建自己的人马。成嘉以年老为由,辞去了官职, 旅也不甚挽留。
白且惠则让无牙去一趟巫县, 再次请来了彭从云。她与彭从云切下一小片解药反复研究, 又设想了所有旅服药后可能产生的反应, 做出相应准备, 这才让旅吃下了那粒药丸。
旅没有一点反应,那两个紧张得一塌糊涂的却察觉到原先隐藏于他印堂下面的紫黑色淡了许多。彭从云又用金针刺探诸穴位,见流出的全是红艳艳的血, 才松了口气。
彭从云道:“恭喜大王和卜尹,这解药货真价实, 大王的毒十有八九是解了。”
白且惠伸手拍拍胸膛, 道了声“谢天谢地”。
毒解了之后, 旅依旧很忙。
他在外两年多,郢都内大小事宜多如牛毛。另外, 他几年前曾将王宫右侧一处废弃已久的神庙拆去,在原址上建了一座花园高台。他不在的日子里,工程依旧实施着,如今已近收尾阶段,内中布置, 也需他一一批示。
一日, 燕婉带着小公主恒安在园中散步, 碰到秀娈。秀娈自旅班师回朝后, 便失了宠, 除了一个月前她亲自去不周宫送夜宵,逢着旅醉酒, 糊里糊涂,得了一回宠幸外,竟一次也没上过旅的床。她现在成天闷闷不乐,对着其她夫人,倒不像往常般趾高气昂了。
燕婉和秀娈说了几句话,秀娈眨巴眨巴眼睛,简直要睡着了。
燕婉冷漠地想:“她真的是一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宠,正如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得宠。”
秀娈打了个喷嚏,把自己打精神了些。她睁开眼,却撇嘴道:“倒霉,难得出来趟,还碰到个丧门星。”
燕婉先以为在说她,火星子溅了溅,然后看到琼玖坐在车上,正朝她们靠近,她不由得笑了。
琼玖那次闯祸,害蒍贾丧命,斗椒造反,本已做好了被狠狠责罚、甚至赶出王宫的准备,谁知竟无事。旅没罚她,没责备她,也没理她。
燕婉道:“姐姐今日打扮得漂亮,这是要去哪儿?”
秀娈扫了琼玖一眼。她穿了银地深红色蝙蝠图案的曲裾长裙,外罩了件白孔雀毛织成的披风,眉墨唇红,脸色雪白,的确是精心打扮了,却有点过头,美中透着几分凄厉。
琼玖冷笑道:“现下这后宫冷得跟墓地一样,再不自己找点乐子,折腾一下,还不真成死人了?我听说新台已快落成,想先去赏玩一二,你们若无事,不妨同去。”
燕婉觉得稀奇,同意了。秀娈不知怎么想的,竟也同意了。
采绿从车上跳下来,让燕婉和秀娈先后上去,她随车而走。
一行人到了新园,守园的公公是捋宝。他识得这几人,不敢怠慢,忙将她们引入园中,亲自领路。
园中碧柏森森,幽然耸立。奇花异草,点缀其间。走不多久,便到了一新台下。新台高三丈四尺,南北六尺,东西九丈。台前一块石碑,刻着旅的赐名——放春台。
台高风大。一阵风簌簌吹过,眼前建筑雪白巍峨,仿佛九霄楼台落于人间。
秀娈小孩心性,很快就开心起来。她拾起裙裾,兴冲冲走在前面。
放春台以白色为底色,整体风格疏朗大气。台上勾墙铺地,窗棂转廊,无不匠心独运,巧夺天工。从放春台上俯瞰,王宫前朝后寝、左祖右社,气象森严。宫外近处店肆林立、人流如潮;远处河道交织、舸舰充渠,繁荣热闹,难描难绘。
器物和摆设尚未运入台中,但何处摆何物已规划完毕,用绳圈在地上盘出各种形状,以待充填。
有一排编钟已经运到,秀娈上去以手指扣了几下,笑问捋宝:“这块地方是为舞伶乐师准备的吧?大王倒会享福。”
捋宝道:“不,大王说要让普通百姓也有机会欣赏王家雅乐,所以靠北那块才是为舞伶乐师准备的,乐器都还没到呢。这块是祭祀的地方。”
秀娈“噗嗤”一笑:“大王真不愧土生土长的楚国人,未及享乐,先定祭祀。”
捋宝陪笑。
在秀娈要求下,他们又去放春台内室转了圈。除了给宫人、乐师、厨子等准备的几间大屋子外,另有两间供主人休憩的小屋。一间自是楚王的,大致承袭了不周宫寝殿的风格,黄金犀象、羽毛齿革,床头正上方挂着只硕大的牛头,奢华中透着兵气。另一间屋子比楚王的略小,花椒涂壁,紫贝铺地,桂树作梁,山兰为椽,辛夷木当门楣,青白玉镇坐席。屋子一隅摆了张精雕细刻的东海龙王榻,材质冬暖夏凉,蕙草帐顶,薜荔帷帐,榻周绕以杜衡。榻脚处一个珊瑚矮几,上置香炉,这时也点着香料,一股淡淡的兰花味从中逸出,清雅出尘。屋中不设灯具,墙上镶嵌了发出柔光的夜明珠。此外,屋内专门辟出一角,放置了桃木药柜、一色青铜制药工具和玉制法器等占卜用具。
秀娈想要鼓捣香炉中的香料,被捋宝含笑制止。秀娈撇了撇嘴,道:“有什么稀奇的?这屋子是为卜尹姐姐准备的吧?到时我跟她说一声,她自然随便我碰她的东西。”
琼玖的脸色进了这间屋后便难看,听秀娈说出“卜尹”二字,更是近乎狰狞。
秀娈负手转了转,又道:“这里好是好,但依我看,近于神仙宫殿,远于世间人家,我是不怎么喜欢的。”
琼玖冷笑道:“他本来也不是为你造的,你喜不喜欢,他才不会关心!”
大概她语气过于怨毒,秀娈一时没能反唇相讥。
下台阶时,秀娈落在后面。她拉拉燕婉,小声道:“她又怎么啦?”
燕婉脸色也不大好看,但她掩饰得法,秀娈是看不出来的。燕婉道:“她经常这样,别理她就完了。”
秀娈摇摇头,想自己一时失宠,好歹享受过楚王的宠爱。琼玖似乎很爱楚王,远比她要爱,但楚王对她从不假以颜色。上次没罚她,也是看在成家份上吧。秀娈叹了口气,半是同情半是轻蔑地道:“可怜。”
琼玖出了放春台,头也不回地驱车离去。燕婉与秀娈也分道扬镳。
燕婉带着恒安,心里很害怕。
她回山月宫时路过云喜宫,恒安先发现,闹了起来。她索性顺恒安的意,去云喜宫看望她外婆。
夭绍处挺热闹。白且惠刚收到石沃若从方城寄来的茶叶,拿过来给夭绍品尝,旅也抽空过来,三人在屋内边喝茶吃果子,边谈论庸地古老的风俗习惯。宫人们也在旁听得津津有味。
燕婉带着恒安进来,她觉得原先和乐融融的气氛一瞬僵了僵,白且惠的目光落到恒安身上,又马上转开。
恒安扑向夭绍,打破了僵持的气氛。小家伙精力充沛,双手搂住夭绍脖子不断扭动身体,一蹬脚,又将夭绍面前的茶盘踢翻了。
夭绍笑着冲旅道:“快把你女儿抱走!她越来越重,我吃不消了。”
旅单手拎过恒安,笑道:“几日不见,恒安想不想父王?”
恒安眨着双和旅一模一样的圆眼睛,忽然把一根大拇指塞入自己嘴中,抱怨道:“想有什么用?父王都不想恒安和母亲。”
旅一愣。燕婉拉出恒安的拇指,作势凶她,她便把头钻到旅的怀中撒娇撒痴。旅笑道:“小孩子,也别约束得太紧了。”恒安转出头来,冲母亲做了个鬼脸,逗得一屋子人都笑了。燕婉又好气又好笑,埋怨道:“大王太宠她,妾都没法好好管教了。”
恒安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愈发娇气,挥手道:“我不要喝这个,拿走!”夭绍让人撤走白且惠带来的茶,换上糖水,给恒安喝。
白且惠起身告辞。旅道:“你要走了?”
白且惠想说什么,忽然与燕婉母女目光相触,大的努力压制着快溢出来的恨意,小的则毫不掩饰因她要走而起的喜悦,耳中又听夭绍道:“且惠有很多事要忙,哪有功夫一直陪着我们一家人聊天?你也别摆大王的款了,放她去吧。”
白且惠感到很是狼狈,没再说什么,低头退出。
她一走,气氛重新凝固了。恒安似也察觉到什么,含了满嘴零食,不再多事惹关注。
旅把恒安交到燕婉手上,看也不看她地道:“你带公主回去,寡人有话同母亲说。”
燕婉不敢多话,依言退出。
她走了没几步,一抬头,又看到了琼玖。她仍是披着那件白孔雀毛织成的披风,打扮得光彩照人,以掩盖已逼近穷途末路的绝望与彷徨。
燕婉笑道:“今天巧了……”琼玖心情不太好,没理睬她,直接从她身旁经过。
“他在里面!”燕婉忽然叫道,声音不同往常,琼玖停下,转头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燕婉浑身打颤,依旧满面笑容,她道,“你现在进去,肯定会听到他和他母亲的对话,非常有意思哦。”
琼玖奇道:“大王在里面?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这次换燕婉不理她,断然转身,脚不离地般走出了云喜宫。
恒安有些不安地看着她母亲,她道:“干吗哭?”
燕婉摇摇头:“娘没用,讨不到你父王的喜欢。”
恒安拿袖子擦了擦她母亲的脸,道:“没关系,恒安喜欢。”
夭绍把身边宫人都打发走了,她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旅道:“我现在的夫人,我打算把她们全部放出宫。愿再适人的,最好不过;不愿的,宫中也会拨一笔费用,养她们终老。”
夭绍沉吟片刻,道:“大王一举废除所有夫人,而她们并无过失,这种事,楚国也好,中原诸侯国也好,都无先例。你打算怎么和你的臣子们解释?”
旅道:“这是我的私事,轮不到他们置喙。”
夭绍冷笑:“你是楚国君主,君主无私事!”
旅也笑了笑,看似漫不经心,其中却藏有凛冽的杀意,他道:“所以呢?”夭绍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心中一颤。旅见她不说话,又道,“所以,他们不赞同,他们又奈我何?”
与楚国王室盘根错节、最有可能凌驾于王头上的斗氏一族已然被他连根拔除。现在朝中上下皆是他的心腹,军政大权尽由他一手掌握,百姓又对他爱戴不已。他如日中天,是楚国真真正正的王。在他的领地内,谁敢干涉他的私事?他的臣子们不敢,中原诸侯不敢,连周天子也不敢。
夭绍想,她的儿子,是真的长大了。她不由得笑了笑。
旅很仔细地窥探着母亲的反应,他马上道:“母亲同意了?”
夭绍摇摇头:“你是打算从今往后,只守着且惠一人吗?”
“正是。”
“你尚无儿子,万一她生不出儿子怎么办?”
“侧和我其他几个兄弟都有儿子,择有道者立为储君。”
“你心倒大。那你以后与晋作战,少了这么位厉害的神巫,就不惋惜?”
“我领兵作战,靠的可不是巫卜。而且,这天下不止她一个好巫师。”
“且惠听到你这话,未必会高兴呢。”
旅不作声。
夭绍心里仍不大赞同旅的决定。但凡在爱情上栽过跟头的,要么不再相信爱,要么希望从别人的圆满中找到补偿。夭绍是前者。
白虺和她的爱情已经死去多年,她如今心心念念的,只有她的儿子。她希望他顺顺遂遂,但他选择废弃所有夫人、只娶白且惠一人,这做法太惊世骇俗,太偏离世道人心了。即便他得逞一时,难保不会有人因此心生不满,埋下反对他的种子,在关键时刻对他反戈一击。
但她也明白,她现在是阻挡不了旅的。
夭绍叹了口气,道:“既然决定了,你就去做吧。”
旅听出母亲无奈下的妥协,他有些委屈,道:“母亲放心,儿子心中有分寸。江山与美人,我都可以保全。”
夭绍笑道:“这话你也别对她说。她会想到:你是先要江山,等江山稳固,再想要她。二者相较,她永远是被抛下的那个。”
旅面色一变。夭绍无视他的反应,继续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将这等喜事告诉她?”
旅振作了下,道:“我会选恰当时机告诉她,我不想吓着她。”
“随你吧。”
夭绍说完这句,就表示她倦了,挥手要旅回去。
旅走了几步,又猛然回身,道:“母亲,我对她的心意,你比谁都清楚。任何人,若要阻止我,或为了要阻止我进而做出不利于她的事,我决不原谅!”
夭绍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既不赞同,也无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