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貊这次气坏了。他先是在战场上意外遭擒;接着又被死对头救下, 兵败回晋,连赵朔也指责他太过大意,老马失蹄, 竟挫于两个女人之手。
韩貊不知道是不是心虚, 总觉得他回归后, 赵朔就不怎么愿见他, 而对胡荑, 却和颜悦色许多。
他一个人生着闷气,未到绛州,人先病了。他本想强忍, 谁知路上停车去撒尿,他脚一软, 栽倒在草丛里, 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 晋大队已出发。他换了个姿势,仰天躺在草丛中, 鼻子里飘来一阵一阵的臊臭气。他的童仆之思在旁边踢着石子,自己跟自己玩得开心。
他叫了声“之思”,嗓子里好像有人在磨枪。
之思忙跑过来,蹲下看他,笑呵呵地道:“你醒了?相国说让你在这附近找个地方歇几天, 等病好了再回绛州。”
“相国还说其它什么了?”
“没说其它什么了。”
韩貊又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 身子冷得发抖。眼看天色一点点黑下来, 他硬撑着爬起来, 一手搭在之思肩上, 靠着他艰难往前走。
他记得前面不远有一个城镇。山路崎岖,一大一小走到日落月升, 才看到了曲沃灯火。
几只乌鸦嘎嘎叫着飞过,韩貊心中一酸,举袖抹了抹眼泪。他不怪赵朔无情。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谁打了败仗兴高采烈呢?何况,有人时不时在他耳边说自己坏话。赵朔平时不理会,一旦遇挫,那些话难免不占据心头,成为射向他的箭石。他最大的错,是当初不该将胡荑这条白眼狼引入赵家。
从百家灯火处忽然来了一辆车,车夫遥遥叫道:“是韩先生吗?”
之思大声回道:“是的,你是谁?”
“我受人之托,来接韩先生去我家休息。”
之思大喜,对韩貊道:“先生,有人来接我们了!”他眨眨眼,又疑惑道,“先生,你哭啦?”
韩貊难掩喜悦之情,揉眼道:“是啊,先生走不动了。”
之思笑着刮脸羞他:“先生这么大人了,不羞不羞!”
然而韩貊还是高兴早了。
车子把他们拉到城南一处独立院落。朝街一栋二层楼房大门关着,门上挂了“钱家染坊”的牌子。里面隔了一个小院,东西向并排三间平房,正中一间是客堂。胡荑和她两个徒弟济髦、誉髦正坐在这里吃饭后茶。
车夫把韩貊主仆送进来,从济髦处领了一贯钱,向胡荑打了招呼,又出去了。
济髦道:“韩先生,你饿了吧?我去厨房给你弄菜。这家男主人也在生病,刚才突然病情加重,一家人都守着他去了。我们今晚先凑合一下,明天再找其它住处。”
韩貊脸色灰败,身子还在发抖,他气弱地问胡荑:“是朔儿让你来照顾我的?”
胡荑毫不掩饰眼中的鄙视:“你就当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就当是’?”
胡荑像在看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她冷冷道:“你一把年纪,怎么还这样蠢直?没错,他是你看着长大的,他小时候你还抱过他。但主人就是主人,仆人就是仆人。无能的仆人连狗都不如。这次晋军惨败,本来他率领的下军未受损失,偏偏是你这里出了岔子,让人捉住把柄,他也不好完全事不关己地把责任推到荀林父头上。他正生你气呢,还指望他体念你、好好找人照顾你呢。”
韩貊明知她的话半个字也不能信,还是气得脸色发青,颤声道:“你到底来这做什么?”
胡荑冷笑一声:“唇亡齿寒。我们好歹同僚一场,我来照看你,别真死在荒郊野外,连个收尸的也没有。”
韩貊双眼一翻,气昏过去。
之思叫了韩貊几声,没反应。他以为韩貊死了,哭着头顶向胡荑,被她一掌拍到墙上,也昏了过去。
胡荑骂了声“作死”,然后命令济髦将韩貊搬去仆人间,誉髦把之思扔到荒野上去喂狼。
人全走了,她自己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惬意地一口喝尽。
想当初,韩貊把她引入赵家,看准她被灵山族盯上,不敢抛头露面,从而对她百般刁难,屡次将她的功劳占为己有。若非她机灵,通过几个晋兵,在绛州传播了自己“庸地第一巫”的名头,后来又勾搭上赵朔,有了赵家骨肉,渐渐站稳脚跟,时至今日,她恐怕仍在他的阴影覆盖下,替他累死累活地做牛做马呢。
她向来是个对仇恨锱铢必较的人,韩貊自己不争气,落到她手里。她要好好折磨他一番,然后送他归天。
赵朔身边,只需要一个替他出谋划策的心腹人。有她胡荑,就不必再有韩貊了。
仆人房在小院左侧,又小又臭。韩貊缩在一角,半夜被外面一阵大哭声吵醒,以后门开门关,人进人出,没一刻消停。
好不容易捱到次日早上,济髦奉命进来看他。韩貊抓了济髦一手,要他去给自己配点药。
济髦出去后,将韩貊的话全部转告了胡荑。“他要我把药拿到他面前,待他检查过后,当着他面煎了。”
胡荑冷笑道:“照他说的办。”
一连三日,韩貊除了药什么也不吃。而药都照他事先嘱咐,先拿生药材给他过目,再当他面煎了。他劳心劳力,生怕胡荑对他下毒。
胡荑由他防范,宛如看着只松鼠忙忙碌碌储藏过冬食物,浑不知洪水将至。但只三日,韩貊左右躺着养病,她却非常不耐烦了。
钱家男主人死了,要停在家里七天,等法事做完正式落葬。胡荑嫌晦气,第二天就搬去别处住。她晚上看书修行,白天在曲沃镇上无目的地闲逛。她逛着逛着就想念起自己刚刚生下的男孩子。她在市集上买了一堆婴儿玩物。她本来生这个孩子只为在赵朔面前夺得更多话语权,她没料到自己会真心爱上这孩子。
她手里摇着拨浪鼓,心道:“当时没好好看看他,也不知他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第三天晚上,济髦又来到韩貊房中煎药。房里仆人都不在。外面有踱来踱去的脚步声,想是誉髦奉命监视他。胡荑总不相信自己的手下能对她忠心耿耿,她经常在他们间煽风点火、挑拨离间,利用一个打压另一个。
韩貊已经退了烧,虚弱地躺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
济髦看了眼门口,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白瓶,冲韩貊摇了摇。
韩貊嘴角牵起一个冷笑,嘴唇动了动,似在说“真沉不住气”。
济髦向她做了个手势,以眼神询问他。韩貊扯开自己单衫,让他看穿在里面的锁子甲。济髦放心点头,又将早已准备好的一瓶血浆膏递给他。
誉髦在外面看月亮发呆,忽听到里面韩貊气急败坏地道:“你在我药里放了什么?”济髦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放。”“我明明看见你放了。”……
誉髦把耳朵贴在大门上,里面的争执声越来越响。忽然“乒铃乓啷”一阵,好像药罐子翻倒在地。济髦火了,阴森森地道:“你老疑心别人要杀你。哼,我们要杀你,何必这么麻烦?”
韩貊惨叫了两声,随即屋中一片寂静。
誉髦冲进去,见济髦一手捂了韩貊的嘴,仍在往他身上捅刀子。他上身不知中了几刀,血染内外。
济髦看到誉髦才住手。他把刀子在韩貊裤子上擦了擦,收回怀中,他不当回事地道:“老家伙太烦,等不到明天了。你去通知师父,我来处置尸体。”
誉髦愣愣道:“怎么处置?”
“烧了。”
誉髦又盯了韩貊一会儿,忽然拔出自己身上蝉翼刀,也往他大腿上刺了一刀。济髦心中狂跳,脸上仍淡淡的:“你干吗?”誉髦道:“他在师父面前告过我一状,我还他一刀,才算出气。”他说完奔出了小屋。
济髦确认他走了,忙动手替韩貊包扎腿上伤口。韩貊疼得直叫唤,又问他:“你怎么在胡荑面前瞒天过海?”
济髦道:“你放心,我都想好了。这院里现成有一个死人,拿席子遮着,要几日后再落葬。我拿你换了他,把他烧了。誉髦已经看到我‘杀’了你,再有骨灰,她不会查那么仔细。委屈你在席子下忍会儿。我刚收到泥泥消息,她就在曲沃附近,到时我让她来救你离开。”
韩貊欣慰点头:“好孩儿,当初没白捡了你们。”
济髦含泪道:“没有你,我们兄妹早都饿死街头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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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且惠卜了韩貊的去向,带着小悦奔绛州而来。在途经曲沃附近白石山的时候,她们遇到了之思。
之思躲在一个洞里,洞口堆满了柴,烟熏火燎,四散的烟气把他熏得直咳嗽。然而,他不敢灭火,因为洞外凶神恶煞般蹲着十几头狼。
白且惠吹哨赶走了狼,小悦灭了柴火,把被烟熏昏过去的小孩抱出来,拿泉水泼他的脸。
之思醒来,明白自己得救了,就开始想着救人。他对白且惠她们道:“我家先生在前面镇上一家染坊里,那个坏女人也在那里,求你们去一趟,要是他还没死,就告诉他之思活着,之思除了右脚崴了下别的都好;要是他死了,麻烦千万留着他尸体,我能走了就过去收敛。”
白且惠仔细一打听,便明白了之思口中的“先生”,就是韩貊。
白且惠和小悦对视一眼,都又喜又忧。喜得来不费工夫,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忧恶犬在伺,不知他是死是活。
小悦对白且惠道:“既然胡荑在,你不方便出面。倒是我,她从不把我这样的小人物放在眼里,必定认不得,我去探探情况。”
白且惠道:“也好,你自己小心。”
他们连夜赶到曲沃。白且惠带着之思在一户人家投宿,小悦则照之思描述,去钱家染坊打探。
之思从鬼门关回来,吓坏了。白且惠给他右脚涂药,他拖着白且惠讲个不停。
他无父无母,从小流落街头,十岁前过的是比狗都不如的日子,是韩貊捡他回去,给他好吃好喝,给他遮风挡雨。韩貊经常会捡些身世凄惨、孤苦无依的小孩子回来,他教导他们,然后把他们派出去干活。之思比他以前捡的所有孩子都大,学东西又慢,所以留在他身边服侍他,日子过得简单快活。
白且惠敷衍地听着,心中始终记挂小悦。
小悦次日天亮才回来。白且惠从床上起来,洗漱完毕,推门泼水,看到她失魂落魄地站在自己门口,水险些泼到她身上。
白且惠吃了一惊。
小悦脸色煞白,发梢被露水打湿,却显得愈发乌黑。她看到白且惠,又活过来,冲她微微一笑。
白且惠问道:“你没事吧?”上来拉她一通查看,确认没受伤中毒。
小悦心里泛暖,轻轻挣开她,道:“我没事。”
白且惠又问她韩貊情况。
“他的确在钱家染坊。他生病了,胡荑把他扔在那里。”小悦忽然定定看住白且惠,“你若信我,那就等我两天。两天后,我保证将他人带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