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四回之两个莽人

“东边一朵红云起, 西边一朵紫云开。谁个孝家开歌厂?引得四方歌师来。”……

美荇的尸体不方便运回庸地,在桥山中焚化。石沃若还是惋惜失去了这名资质上佳的弟子,暗怪自己没有好好引导。她亲自为美荇和这次赴晋途中不幸身亡的灵山弟子主持葬礼。

余人在下面跟唱。唱完了, 便集体默默念着祷文。

白娴之听后面有几个弟子小声说起话来, 她听了会儿, 忍不住也问旁边的宫之炤道:“小宫, 你说且惠干吗让小悦去看着胡荑?胡荑死还是不死, 她下半辈子已经完了,值得遣身边人特意去盯着?还是说,小悦真是韩貊派到且惠身边的奸细, 且惠打发她这么走了,其实是饶她一命?”

宫之炤被她问得措手不及, 努力梳理脉络, 道:“若是小悦完全没问题, 且惠怕不会赶她走——我记得,小悦不是庸地人, 好像是谁从外面带回来的亲戚。她刚来时,还有点晋地口音,但很快就学会了我们的话。大概没几个人记得她的来历了。”

白娴之叹道:“她若是奸细,那且惠对她也算手下留情了。且惠对伤害过楚王的人,本是不会轻易饶过的。”

雷敖龙听了半天, 纳闷道:“老听你们说且惠和楚王, 她这次来晋国救人也是为了楚王, 但她不是早辞去卜尹之职了?她和楚王到底什么关系?”

后面的弟子们一起凑过来八卦。但这几位长老都不明实情, 只能胡乱猜测。

忽听一声雷响, 白娴之看了眼洞外:“要下雨了?”

洞口处进来一人,走近了, 发现是笃庆。胡荑跟韩貊走了后,随她入山的胡家人倒有大半向石沃若磕头,被重新收编入灵山族。

笃庆贼眉鼠眼在洞里看了圈,没找到他要找的人,又拐出洞外。

他走了两步,迎面就看到了白且惠,他忙笑道:“可找着你了。”白且惠茫然盯着他。“我刚刚看到结巴大夫背了个包裹,一个人下山了。我叫了他几声,他头也不回,我怕……”

白且惠急道:“他从哪条道走的?”

笃庆指了个方向,白且惠飞一般跑了过去。

天上乌云密布,大雨说来就来。几个响雷后,群山俱笼罩在一片腾腾的雨雾中。

白且惠跑了不知多久,抬头看到山顶上依稀坐着一人。

白且惠加快步子,到了山顶,从背影认出是彭从昀无疑。

彭从昀面前摆了香炉、八卦盘等祭祀用具。他颓然坐着,忽又向山涧悬崖、蒙蒙天地张开了怀抱。

一道闪电曲折从天而降,落到彭从昀身边,砍掉了半棵老松。

彭从昀依然大张双臂,一动不动,后面的白且惠却惊得脸色煞白,忙上前,不由分说将他背到自己背上。

雨实在太大,背着人走不快,白且惠捡了个山洞,带彭从昀进去避雨。

这山洞可不大,仅能容两三人并排而坐。白且惠和彭从昀双双抱膝坐在洞口,等着雨停。

彭从昀缓过来后,觉得有些对不起白且惠,他道:“我……我想来……祭奠她,没……没想到……大雨……”

白且惠安慰他:“没事的,这雨下不了太久。等雨停了,我陪你一块回山顶祭奠她。”

彭从昀更感抱歉:“解药……应……应该是……真的。”

“啊?”

“我弟弟偷……偷藏了一部分……解药给我,和我自己……”彭从昀研究过麟趾玉屑。据他推测,所谓“麟趾”,只是一种传毒介质,毒性主要来自于雷公蟳的腺体。雷公蟳本身无毒,因所食毒物不同,腺体中会积藏不一样成分的毒液。彭从昀养了百余只雷公蟳,尝试用不同的毒物,培养出不一样的腺体毒液,然后通过动物试毒,调制出一种可以解所有此类腺体毒的药物。他粗制出的药物成分,和彭从云给他的解药成分已然相差无几。彭从云告诉他旅的毒复发后,他就一直在想: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便是时间。彭从昀拿药替动物解毒,这些动物中毒最长不超过三个月。若旅中毒时间超过三月,解药是否还有效,就很难说了。

彭从昀连笔带划、吃力地说了一堆,其实是想告诉白且惠——他没有把握救旅。

白且惠忽然明白了彭从昀为什么坚决不肯跟他弟弟在燕羽营护送下去郢都。神医也怕失手。

白且惠苦笑了一下,抬头望天。雨已小了很多,云朵盖不住背后的太阳,一点点亮白起来。

白且惠道:“生死之事,谁也说不准。大家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彭从昀道:“我看你全……全力以赴,万一……万一……”

白且惠转头看着他,她的脸也一点点亮白起来,双目熠熠闪动着光辉,她道:“你夫人的病怎样?你还不是一样全力以赴。我待他,正如你待你夫人。无论结果如何,总要努力试一试。”

——————

楚军围攻睢阳,已经大半年了。宋军孱弱,攻势不及楚军一半,但君民一心,守势却如泰山不倒。

楚兵围着睢阳造起与城等高的耧车,四面齐齐攻城。宋几次风雨飘摇,却堪堪守住。

侧让军士筑起一土堙,如敌楼之状,亲自住在里面,观察城中一举一动。宋右师华元也在城内筑起一土堙,挡住楚人视线,气得侧哇哇大叫。

秋天的时候,楚军捉到一个可疑人士,带到旅面前。旅问了几句,就套出这人是姬獳派来见宋君的使者,名叫解扬。

旅命重新搜身,从使者里衣的夹层中找到一封致宋鲍的信。

旅看完信,传给屈荡、侧等一一过目。

侧气道:“晋君恁地奸猾,他自己派大军去打潞国,却又拿虚言哄宋君,让他们坚守睢阳,等晋军来救。宋君听了,可不更要拼命守城了?”

屈荡道:“晋自邲之战败于我们之手后,便一直畏惧我们。晋君不敢派兵援宋,正面与我军交手,但他们料定楚离宋远,如果久攻不下,粮草跟不上,我们必定弃城离去,是晋不出一兵一卒,却徒享了解宋围的美名。”

旅问道:“我们还有几日之粮?”

几个人支支吾吾,最后还是侧如实道:“七日。”

旅仰头发呆,喃喃道:“我们离开郢都,有一年多了吧。”大家不明白他的意思,没人敢接话。旅自己沉默了会儿,然后让把那个晋国使者带上来。

旅问他,可愿改一改说辞,告诉宋君晋无法派兵来援,让宋君早日投降,以免生灵涂炭之苦。

使者眼珠乱转,缓缓说放他进宋城,他就考虑改说辞。

旅盯着他看了会儿,道:“还是算了,把这人押下去。”

他另命人找了个身形与这使者差不多的,穿戴了他的衣帽,领了他的信,偷偷来到睢阳城外。

冒充的使者自称也叫“解扬”,是晋君派来送信的。城头守兵盼晋君如盼甘霖,立即从上面放下兜子,将这个解扬弄进城中。

假解扬见了宋鲍和华元,先递上晋君亲笔写的简书。那两人看后,都大为振奋,互相鼓励再坚持几日。

华元随后亲自带领解扬去休息,假解扬冲他使个眼色,让他单独留下。

华元会意,独留假解扬房中,问他道:“晋君可是另有话吩咐?”

假解扬摇头,道:“我一路进宫,见城内光景很不好。有人在杀小儿充饥,有人在抢夺野狗的骨头烧柴……请大人老实告诉我:睢阳还能守几日?”

华元肃然道:“若按宋楚兵力强弱,睢阳半年前便该开城投降。但宋人有志,可杀不可辱,所以坚持到今日,也是相信晋君必会念在同盟之义,派兵来助我国。睢阳城内易子而食、拾骨为炊,百姓命如游丝,但晋君既保证派兵前来,我们便再难,也会坚持到那日!”

假解扬抹了几滴泪,倒非完全作假,他道:“我见宋民实在可怜可敬,才对右师大人说点真心话——我们主君早就派兵去打潞国了,这仗一年半载打不完,所谓尽快派兵援宋,不过是句空言,壮宋人之志,坚守城池,候楚兵自退罢了。但我来时经过楚营附近,看到他们的士兵在与农夫商议租田耕种之事,怕不是打定主意要久围睢阳。我话尽于此,该做如何打算,大人自决,只望以后莫牵扯出我来便是。”

华元听得心胆俱裂,再三向假解扬保证不会出卖他后,他三步并两步跑回宋鲍处,将假解扬这番话转述了。

宋鲍也如被人抽去筋骨,瘫坐在地上,稍微恢复点后,又大骂晋君背信弃义,无耻至极,他道:“是晋负寡人在先,也别怪寡人投楚了。”

华元道:“且慢!”

“怎么?”

“臣素闻楚王狡猾多智,这晋使是生面孔,未必没有猫腻。”

宋鲍想了想,道:“虽然如此,但宋受围城之苦已近一年,晋君仍未出兵,也是事实。睢阳城内境况,已不容再拖。寡人想与楚王讲和。”

华元道:“臣也这么想,但我们守到今日,也不能叫那些忠心的军民们白守了。讲和,也得有讲和的姿态。臣想趁夜出城,混入楚王营帐,逼楚王答应先退兵三十里,我们再开城门请盟。”

宋鲍亲自敬了华元三杯酒。

当夜,华元孤身来到城头,坐兜子下到城外墙角。他早已打听清楚楚王所在,也详细了解过楚王身边人的姓名。

他扮成旅的亲随,进入楚营。黑暗中看不清面目,有巡营的士兵叫住他,他只道“是我,文茵”,便轻易混过去。他心想:“围城日久,楚兵也懈怠了,竟然这么容易就让外人靠近楚王营帐。”

等到了帐前,那儿的门帘两旁插了火具,照得一方雪亮,却连半个守门人也无。华元不禁疑心:“难道其中有诈?”

他在帐外站了会儿,大胆挑帘入帐。

帐中空无一人。

华元执剑在手,小心翼翼在帐中转了圈,不由得很是迷茫。他冒险闯楚营,就此回去,心有不甘;不回去,又能做甚?

他想了想,又有了主意。他离开楚王营帐,辨明方向,朝侧建造的土堙走去。这一路上不时有值夜士兵穿出,比去楚王营帐时惊险得多。

一次有人发现他,问说是谁,华元无法,答道:“是我,文茵。”对方许久没作声,他以为暴露了,隔了会儿,才听到他们离开的脚步声。

华元摸进侧的寝室。侧晚上偷偷喝了点酒,正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酣睡。华元跳到侧肚子上,拿剑横在他脖子上。

侧大叫一声,想要坐起,又被黑暗中一点雪亮的光芒逼着躺回去。他清楚那是什么,颤声问道:“什么人?”

一个陌生的声音道:“我乃宋右师华元。今日来此,原有事面见楚君,不想他不在营帐中,只得来找元帅。元帅乃这次出征的楚军主将,我的事,和元帅说也是一样。”

侧道:“我王兄不在营帐中?他去哪儿了?”

华元心道:“你都不知,我又哪里知道?”

侧想了半天,想不明白,但他对旅极有信心,觉得肯定不会有事。他肚子被华元压久了,很不舒服,脖子前方一把夺命利器,又不敢乱动。他没好气地道:“右师大人打算就这么和我谈吗?”

华元收起剑,从他身上跳下,道声“得罪”。

侧坐起来,道:“好了,你说吧。”

华元道:“实不相瞒,睢阳城现下已十分危急,民众饥不果腹,只好易子而食;餐无热火,只好拾骨为炊。我们希望楚兵能主动先退三十里。如此,我们主君必当开城门,亲自来求结盟。”

侧惊讶道:“你们城内这副光景啦?你倒实诚,就这么告诉我了。”

华元急道:“我甘冒大险混入楚营,是舍命求两国平息战乱。既是堂堂之事,又何必虚诳遮掩?”

侧顿时十分感动,大声道:“不错,君子以诚待人。你既告诉我实情,我也不妨对你说真话——我们也只有七日之粮了。”

他既兜出了军粮多少,索性连派假晋使入城之事也一并说了。

华元听得又惊又喜,暗自庆幸:“幸好今夜撞见的是这个粗鲁直率的汉子。”

二人都是急性子,又满腔热血,一来一往,谈得兴起,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侧让亲兵取了酒来,二人喝了酒,当场结拜为兄弟。侧取一支令箭,让华元执箭出营,将楚兵同意退兵三十里之事告知宋君。华元接箭,兴奋地道:“哥哥尽管放心。楚兵一退,我主君必亲来请盟。到时我当宋国人质,跟你一起回楚国。”

侧哈哈大笑,拍着华元肩头道:“甚好,甚好。我王兄见到你,也一定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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