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书记的全方位关怀取得了成效, 同情和怜悯回到了人们的脸上, 所到之处, 人们捧上笑脸, 话语中时不时还夾杂点不着调的安慰, 四周暖哄哄的, 万晓阳变得平和了, 她学会了怎么做一个徒弟, 人们好像一下子觉得平等了, 她成了他(她)们中的一员, 昔日那位江南秀女实实在在地回归到了这片本不属于她的土地上, 这回这“凤凰”是踏踏实实地落了架, 尽管她打生下来就没在那高枝上栖息过。
像一个被寒流冻僵的人看到四处突然出现了熊熊的火焰, 她迷茫了, 不知道该扑向那堆火, 她只知道她需要温暖, 自然她选择了最近的那堆:她师傅点燃的火。
同样, 她也点燃了建国一直埋藏在心底从来不敢承认的爱情之火。
自打那天在篮球场听到冷彩莲对苟爱琴传经授道时, 提到了建国的名字, 万晓阳的心里莫名其妙地那么“咯噔”了一下以后, 一个人¬__就是整天在眼前晃的那个人__时不时地就往她脑子里钻。 但只一闪念, 就过去了, 说实在的, 几个月来, 天天上班在一起, 她竟然没有正眼看过他。
现在, 换了一种心境, 她常想起他的种种好处,想起那一个个不堪回首的刹那。
时间是经, 空间是纬, 在她和他的世界里, 细细密密地织出了一连串的喜怒哀乐, 其中编织进他多少的心血和付出, 只是当时的她茫然不知。 这时她突然发现, 一路走来, 他给予了她多少的爱, 在那些凄风苦雨的日子里, 是他用温暖抚慰着她那颗受伤的心灵, 心里就生出丝丝的感激, 现在又这样和他坐在一起谈天说地, 心情格外地舒畅, 她平时冷漠的眼神一下子活泛起来, 冷冰冰的面部表情也变得生动, 他在她脑子里的点击率, “噌”得一下就上去了。
自从家的大门对她关闭之后, 晓阳已无家可归, 也就以厂为家了。节、假日, 别人都回家了, 四合院里空荡荡的, 她在头天晚上搞完个人卫生, 又洗衣服, 第二天早上就肆无忌惮地、心安理得地睡大觉, 直到十一点多, 起来到食堂买点饭, 假日里吃饭人少, 菜也做的很简单, 所以吃饭对她已经完全失去了吸引力, 她也曾上街改善过那么一、两回, 学徒每月18元的收入让她感到这实在是跟自己的口袋过不去, 于是不得不端起食堂的饭菜时, 她的原则就是维持身体每天所需的卡路里, 绝不肯多进食一口。
刚开始那会儿, 下午, 她会到红梅的屋里坐一会, 老是看到她在读书, 旁边放个本, 像做功课的学生, 见她来了就把书和本全合上, 一次, 她看到那书名是《怎么办》, 想着这天下事那么多, 还有包解百难的高招, 于是问: “怎么办? 还有标准答案?” 说完才想起得是说具体事吧, 问: “这说的什么事?”
“是说精神恋爱。”
本来谈恋爱就得有精神头, 没精神还怎么恋爱, 于是摇摇头, 说:“不懂”。
“这是苏联作家写的, 说的是一对夫妻, 各住一房, 早上起来必先梳洗整齐, 才能互相见面, 客客气气的打招呼, 然后一起吃饭, 他们注重的是一种精神上对对方的爱慕。” 红梅解释道。
“这是外国的, 中国不会有这样的事吧。”
“怎么不会?” 说这话时平时阳光灿烂的她, 脸上霎时挂了一层霜, 那眼神也凝固了, 万晓阳感到浑身发紧, 问: “还真有?” 一般的人看到令人家伤感的话题, 会岔开, 可她不会。
“我的一个表姐, 喜欢她的一个中学老师, 可人家已经有家了, 但她念念不忘, 都大学毕业工作了, 还一直不结婚, 每年回家去看她的老师, 这不跟这书上写的差不多嘛!”
她弄不懂, 她本来还想问 :“这有什么意思呢? 她会觉着幸福吗?” 可看到红梅脸上的不悦, 就没再说什么, 她想起了冷师傅说过, 红梅心气儿高, 她原想把红梅给建国撮和撮和, 后来又想巴结巴结任书记, 给他儿子做回媒, 可看到她整天抱本书, 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终于还是没开口。
她听红梅说过转正后就调回老家去, 现在万晓阳觉着红梅在老家可能有秘密, 她不应该打搅人家, 于是下午拜访的节目就取消了, 这下午就变得不仅无聊而且愈加难以打发了。
这天又是星期天, 她又坐在宿舍里发呆。
夏日的黄昏, 彩霞满天, 建国背了个绿色的军用书包, 下了车, 他大步流星, 那心里却怀着一份忐忑: 我妈做的这个味道她吃得来吗? 也揣着一份热望, 她现在的心情好吗? 她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 只是难得一见。 当赶到门口的时候, 他犹豫了: 到一个女孩宿舍, 背一盒饭, 寒碜不? 他想退回去, 可那手却不由自主地敲起了门, 只一刹那, 门就开了, 好像她一直在门边等待着似的。
进到屋里, 他把书包往桌上一放, 就在桌旁坐了下来, 问: “你吃了没?” 真是犯傻, 没看见她正在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吗, 一个碗里是半碗炒土豆丝。
她白了他一眼: “你说呢?”
“不知道。”
“你傻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她和他说话的神情和语调已经起了化学成分的变化。
“是傻, 说你没吃呢, 那来的这些东西, 说你吃过了呢, 怎么还有这么些东西。”
“师傅, 你坏, 你笑话人。” 说完, 她看看他, 见他脸上挪揄的表情, 就疑惑地问:“师傅, 你怎么啦?”
“不怎么。” 嘴里说着, 心里也在骂自己: 瞎眼了, 看不见啊, 她没吃多少。
“都怪我来晚了。”
“趕火车呀, 又不上班, 早点、晚点怕什么。”
“趕不上饭点了。” 说着, 他打开书包, 拿出一个饭盒, 说: “我妈让我给你带点吃的, 也不知合不合口味。”
一揭开盒盖, 油炸的黄灿灿的带鱼映入眼帘, 下面是米饭。
“啊, 鱼, 我爱吃。”说着就拿起了筷子, 他妈为什么要给我做吃的, 我将来会不会嫁他? 这个问题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就被鱼香趕得无影无踪了。
建国坐在那儿看她吃得津津有味, 他感到了欣慰, 又有点好奇:一块鱼细嚼慢咽, 把个鱼刺也在嘴里抿呀抿, 建国看着着急, 说:“你们那儿人都是这么吃饭的吗?”
“是啊, 细嚼慢咽才能吃出味道, 那像这儿的人, 大块吃肉, 大碗喝酒, 还没吃出什么味就下肚了。”
建国不做声, 似乎这“大块吃肉, 大碗喝酒”也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晓阳来了兴致, 接着讲: “在我们那儿, 吃饭时一碗红烧肉上桌, 大人不动筷子, 小孩谁也不去动, 天天端上来, 又端下去, 直到那天, 发现要臭了, 大人才让小孩:快吃, 快吃。”
对这种习俗建国实在不敢恭维, 回应道: “那是干什么?”
晓阳睁大了眼睛说: “顿顿有肉啊!”
“怪不得你长得这么痩, 原来是吃臭肉吃的。” 建国开玩笑说。
“你才吃臭肉呢。”想想是自己把话趕到这儿的, 于是她换了一种胡搅蛮缠的口气说:“你喜欢胖的, 是吧, 趕明个给你找个大胖子。”
“行啊, 只要是你找的, 胖的、瘦的, 我统统喜欢。”
“美死你, 我到哪儿给你找去?”
“不用找, 远在天边, 近在眼前。” 建国看着她, 那眼神凝固了, 像是给她说, 又像是自言自语。沉默, 万晓阳这才发现给绕了进去, 她以前曾朦朦胧胧地想过这个问题, 最后的结论都是:不可能, 我才不会一辈子呆在这个地方, 这时苟爱琴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差一点从嘴边溜出来, 只是那充满鱼香的嘴此时怎么也张不开。
建国也觉着这个话说得过于明显, 于是马上改口: “我胡说, 开玩笑, 你别当真。” 他不再说什么了, 这种地域文化形成的生活习惯, 和意识形态的差异在一开始就显现出来了, 但被当时的状况和年青人的激情淹盖了, 他们的关系顺利发展, 每到周日的那个时间她会等他, 是心等? 还是嘴等? 她说不清, 反正是一种祈盼, 都成了条件反射。后来, 她不用等了, 他常常留下来陪她, 再后来, 不管什么时候, 她有事就找他, 像打“110”, 有了困难打“110”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建国开始有想头了, 不再怕招致“想吃天鹅肉”之嫌, 天真的他忽略了一个基本的事实, 即: 天鹅永远在天上, 癞蛤蟆永远在地上, 天鹅即使偶尔扑向大地, 那也是在受伤的时候, 一旦伤愈, 它会义无反顾地飞向蓝天。
从此, 他在自己通往幸福的道路上挖了一道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