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握手

腊月天, 天气阴冷阴冷的, 看上去像要下雪, 文昌德上穿一件挂着蓝色咔叽布面的羔羊皮短大衣, 头戴一顶灰色呢子直筒帽, 帽边翻下来盖住额头, 护着耳朵。 一条紫红、灰、白三色相间的毛线长围巾绕于颈上。

他怀里抱着个大纸箱, 匆匆进了厂大门, 他是下班后到市里邮局去取包裹的, 回来时天已黑了, 他知道箱子装的是食物, 平时这个点, 同屋的施师傅正跟人在屋里进行棋牌大战呢, 他可不想转个身这些东西就给“共产”了。

他径直来到苟爱琴的宿舍。 一推门看见屋里没人, 他将箱子放到桌子上, 背对着门。

苟爱琴从外面进来, 吃惊道:“呀?”

“我呀。”他忙转身。

“怎么穿这么件老古董, 难怪我不认得。”

“暖和。” 他掀起下襟露出雪白卷曲的羊毛。

为了消解不请自进的窘迫, 他下巴冲箱子扬了扬, 说:“取个包裹, 过了饭点, 讨点吃的。”

“吃什么呢?” 她略一沉思道: “我这儿还有一个馒头, 其他的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没敢指望你。” 说完他看着她, 她上穿一件浅紫色碎花棉袄, 下穿一条黑色呢子裤, 拿着两个刚洗完还往下滴水的碗, 手冻得通红, 问: “怎么不用热水?”

“你没看见那炉子, 半死不活的。” 苟爱琴的头朝炉子一摆。

文昌德脱了大衣, 摘下帽子与围巾, 放到万晓阳的床上。 他起身时苟爱琴上前查看那伤疤, 它已拆线, 两条暗红色缝针的印记赫然在目, 问: “还痛吗?”

“不太痛。” 说着就走向炉子, 用炉钩子揭开炉盖,上面的煤饼还黑着可已没有多少燃烧的火迹, 他蹲下, 身体歪斜脸冲着炉门, 小心地把那些死灰慢慢捅掉, 尽量保存那少得可怜的火种在炉膛里,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灰白色的炉灰粉尘从小小的炉门口争先恐后地飞扬出来。

“啊!”文昌德忽然叫着站起身, 用左手捂着右眼, 用拇指和食指扒开眼皮, 上下来回揉搓。

苟爱琴正在看那箱子, 赶紧转身见状忙说: “进灰了? 快别揉, 会划伤眼球, 我看看。” 说着将他拉到自己床前的一圈椅跟前, 按他坐下, 她拿下他手里的炉钩, 放回炉子上, 加上了拔火筒。

她反身抓住他的肩膀, 又温柔地握住他太阳穴两侧, 将他扳正脸正对着自己, 然后俯下身, 小心地翻开他不断眨巴的右眼下眼皮, 粉红的肌肉上有细微的白点, 说: “看到了, 好小。”

她的红唇撮起像朵喇叭花, 灯光映在她的唇上, 气流缓缓从花心喷出, 仿佛是一片燃烧的烟雾, 文昌德感觉到左眼皮凉凉的, 但有一股火辣辣如夏日般光焰的热气流朝他袭来, 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脂气, 他灵魂的真空把她美丽的每一处细节都吸进眼里,突然, 一股神秘的感觉涌上心头,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注入酝酿在他的体内, 他真想站起朝向她温热、仰起的布满红晕的脸, 将唇压向那颤抖的喇叭花上。但他不能, 她越是近在眼前, 他的欲望越是要隐藏起来, 但这种享受他想无限制地延续下去。 不料她却说:“好了, 你试着闭闭眼。”

他眨了眨眼, 说:“好像没有磨的感觉了。谢谢你啊!”

苟爱琴也感到了文昌德神情的变化, 于是赶紧转移话题, 她翻看桌上的纸箱, 问: “什么东西?”

“大概是些吃的。”文昌德随口一说, 接着说:“剪刀拿来用一下。”

“你都快回去了, 他们还寄东西来。” 苟爱琴不解地问。

“可能是路上走得久了吧。”

打开纸箱, 里面有十几把挂面, 几个风尾鱼和午餐肉铁皮罐头。

苟爱琴转身发现炉子里的火苗往上窜, 屋子里顿时暖和了许多。 苟爱琴问: “想吃点什么?” 马上自答: “这不现成, 有挂面嘛。”

“没菜, 面条不好吃, 有大米吗? 煮点稀饭。”

“呦, 嘴还挺刁。”她知道他这是想在这儿多呆会儿, 这也正合她意。说着就去拿锅洗米。

文昌德说: “我来吧, 外面冷。”

“我又不出去, 洗米水就倒在这个盆里。”

文昌德把锅圈放到炉子上, 钢精锅坐到了炉子上。

两人又开始在箱子里探宝,发现里面夾着一张纸,上写: 三叔, 包挂面的纸是一本手抄的小说《第二次握手》, 很好看,在全国都传疯了, 是我花了几个夜晚抄的, 我知道你喜欢文学, 爱看书, 现在又没什么书可看, 所以寄给你。 但现在《第二次握手》被定下“吹捧臭老九”、 “鼓吹科学救国”、“描写爱情”等罪状, 定为反动小说, 在全国清查, 作者XX已经被逮捕并定死刑。 所以我只好把它撕开,包挂面, 你按页码订起来就可以了,看完好好藏起来。

文昌德看完递给苟爱琴,返身关上门, 说: “这本书去年回家就听说了, 始终没见着。我们这儿好, 天高皇帝远, 没听说查。”

“就没传到这儿,查什么去。”苟爱琴说。

文昌德小心地把一张张纸从挂面上取下来, 苟爱琴也加入进来, 两个人一一按页码排好, 苟爱琴把桌上的玻璃台板拿起来, 压在纸上,又从五斗橱里端来一个合面的瓷盆压到玻璃板上。

文昌德说: “拿个针线来, 把它装订起来吧。”

苟爱琴开始一个一个地拉开抽屉找, 这时文昌德才发现, 这屋里原来有这么多旧家俱,显然是苟爱琴爹妈回内地时留下的。

稀饭锅在炉子上咕嘟响着冒着热汽, 屋子里暖和了起来, 苟爱琴脱掉了棉衣, 露出里面的红毛衣, 勾勒出她隆满的胸和纤细的腰肢。

苟爱琴的床贴里面墙的一角支着, 一个紫红漆的大柜面向一侧床头而立, 中间约50CM间隙, 刚够开柜门。与其并排立着一个五斗橱, 橱顶立着一面椭园镜, 旁边是她的洗漱用品。 床前是一只文昌德刚坐过的圈椅, 里面有厚厚的坐垫。

苟爱琴坐到椅子上说: “拿过来, 我来订。”

“还是我来吧, 挺厚的, 费劲。”

“我不会分开订, 再说, 我这儿也没有你能戴的顶针, 光靠针把指头戳烂了也订不过去。”

文昌德感到心里暖哄哄的。

蒸气从稀饭锅里冒出在屋里扩散开来, 透过一团白雾看着苟爱琴手臂来来回回地飞针走线, 文昌德突然觉着有这样一方住处, 配上这么个佳人, 我还要什么, 可悬在头顶的那把剑始终是一块心病, 于是带着戏谑的口吻试探地问: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去会会你那位军官?”

现在说这话等于在打苟爱琴的脸, 母亲前两天来信说那军人没请下假, 今年过年回不来了, 他们也不勉强了, 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吧。信上没提文昌德和任书记的信, 他们不想让女儿知道他们做这个表态, 是自己态度的转变, 而要做出只是顺从了女儿意愿的样子, 有点让其自作主张自食其果的味道。

“这几天我也正琢磨这事呢, 应该快了, 这不得等那边先定时间嘛。” 苟爱琴恼羞成怒, 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知道他的狼子野心, 故意拿话堵他。

“你以为你是谁啊,XX部是你家开的, 啥时候坐车车票信手拈来。”

“我不用车票, 他会开着飞机来接我。”

“同志, 这儿现在可还没建飞机场呢。” 文昌德堵她的话。

“他开直升机。”苟爱琴呛了他一句。

两人哈哈大笑。

“算了, 你也别自欺欺人了, 军人哪能过年回家? 军人们过年都回家了, 那老百姓的年就没得过了。”文昌德替她园场。

“你倒挺通情达理的。”

文昌德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说: “不看军人, 父母还是要看的, 票还不早点买。”

“今年过年不想回家了, 家那边也挺冷。”

文昌德喜出望外, 顺水推舟说: “过年不如跟我一块到上海玩玩, 票我一起买。”

乳白色的米油从锅边溢出, 流出来一些, 滴到炉子上, 像蜡烛的眼泪。

苟爱琴没有接文昌德的话, 她还没想好怎么接, 于是视线转向炉子说: “稀饭好了, 赶快把你的嘴堵起来吧。”

苟爱琴站起来, 从五斗橱抽屉里拿出两个碗, 一个盛了满碗, 一个只盛了半碗, 说:“闻着挺香的, 我也来点。”

文昌德拿起桌上的剪刀摆弄, 酥脆的黄灿灿的油炸小黄鱼呈在眼前, 苟爱琴拿来一个盘子和刀, 粉红的午餐肉切成片躺在盘子里, 两个人围坐桌边, 苟爱琴用筷子尖沿碗边划着, 吃得很文雅, 文昌德则急不可耐地将桌上的鱼和肉往苟爱琴的碗里夾, 苟爱琴就用筷子去挡, 一边说:“够了, 够了。”

一会儿她就放下了筷子, 坐在那儿, 一只手平放在桌边, 另一只胳膊肘支在桌上, 脸颊托在手掌中, 带着令人欣慰的温柔, 凝望着文昌德呑食并消化那些美味。

在这样一个动人娇魅的造物注视下, 文昌德的胃动力急骤下降, 浑身血液却直往脑门上冲, 他一只手勇敢地覆盖到她放在桌上的手上时, 她战栗地缩了回去, 转移话题说: “我刚才订书时瞄了几眼, 那本书是挺好看的, 一开头就挺吸引人, 先搁我这儿, 我先看。”

“你可要保管好了, 别让人知道, 包括万晓阳。”

“知道, 我这儿家俱多, 好藏, 再说现在万晓阳忙着谈恋爱, 那有那心思, 他们经常成双入对地出出进进。”

“和谁?” 完了又马上自答:“是建国?”苟爱琴点点头。

“ 急什么? 她才多大,”他用缓慢的语调说, 忽然又提高腔调对苟爱琴说: “真是后浪推前浪, 她比你小一截都知道先给自个物色个人,” 忽然他眉头皱了一下说: “只是她物色的这个对象有点不合适, 你用个什么话提醒提醒她。”

“我可不敢,要给冷彩莲知道了,还不把我这房给点了。”

“也是。”文昌德附和道。

苟爱琴忽然抬起头, 问: “给你寄东西的是你侄子?”

“是的。”

“亲的?”

“是的, 我大哥的儿子。”

“那你妈生你得多大岁数?”

文昌德的面孔因内心的震撼而扭曲了,说: “错, ” 他放下筷子, 先是两肘支着桌子, 两手捂脸, 沉默片刻又勇敢地抬起头, 看着苟爱琴的眼睛说:“她当时只有20岁。”

他意识到他们的关系已经进入了“查户口”程序, 他不知应该为跨了这么一大步而欣喜呢, 还是面对这个难堪的话题而懊恼。 其实他也可以大大方方地说: 我是后妻所生, 谁还管人家年龄的大小。 但他却悠悠地把下面的话抛向空中: “她是我父亲后妻的女儿, 我既然要找你就应该让你知道一切, 只可惜我也所知不多, 出生的秘密我不可能知道, 长大点儿只知道她死了, 在记忆的洞穴和幽谷中, 她什么都不存在。 后来为了沾独子不下乡的光, 我父亲把它捅出来了, 我恨她, 更恨我的父亲; 他们制造了我, 又毁了我, 从我生下来我的太阳就已经下沉。” 他喃喃地说着眼角竟有些湿润。

“那她现在呢?”

“不知道。”

“那好哇, 没婆婆, 不用念婆媳关系这本经了。” 苟爱琴故做轻松地说。

“你不介意这个?” 稍停又感激地看着对方说: “谢谢你的宽宏大量和善解人意。 如果我当年脸皮厚点儿, 现在早在上海工作了, 我的同学留城的七零年, 最晚七一年都安排了工作,连我这侄子都早工作了。”

“我只在意你这个人, 多亏你皮不厚, 要不我怎么会认识你。” 苟爱琴深情地望着文昌德。

他又一次将手掌压到了她的手上, 这一次她没有抽手, 而是将另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握住,他极度悲伤的心在甜蜜地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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