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琳:
你好。
仔细地扳起手指数一数,这已经是我从军以来写给你的第四十四封信了。从第一封信到现在,时光也过去了三个季节。足足九个月呵,九个月的时光,弹指一挥间。而在这九个月里,也发生了很多事,很多事。低潮与失落,光荣与梦想,反复纠缠,在我的心腹间斗争,作战,久久不能平歇。
我喜欢听着海浪拍打舰身的声音,在无所事事的时候,会坐在床头,捧着本书,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心事全在动荡的海水当中。这天上午,编队上空飞过两架飞机,是美国驻波斯湾第五舰队的侦察机。侦察机飞得很低,丝毫没有顾忌。这种赤裸裸的挑衅与蔑视的情形,让我们都感到很愤怒。
我们接受过很多舰艇教育,其中很让我们感到自豪的是,海军舰艇在出访时,代表的就是一个国家的领土。而现在,这两块领土之下,外国飞机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在上空为所欲为。
这种感觉,诗琳,只怕也只能是愤怒了。由于前天与海盗的交火,编队临时改变了行程,先前往埃及的亚历山港进行一些临时的补给与休整参访,然后再前往土耳其的阿克萨斯港。据扬珊说,编队在亚历山大港安排了丰富多彩的参访活动。我知道,这是为了消除我们这些心学员在战事后的惊悸的。
埃及确实给了我们一些遐想,宏伟的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尼罗河,阿斯旺神庙及雄伟的水坝,木乃伊的传说和充满着神秘色彩的埃及妖后……诗琳,我还记得你曾经津津乐道地向我讲起《圣经》中《旧约》部分有关那篇“出埃及记”的故事。
编队进入红海以来,大家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终于暂时不必在那波凶浪急的大洋中航行了。而我们远望的红海两岸的风光,旖ni,秀丽,并不像我想像中那样,完全是黄沙漫天的沙漠风光,那景象反而秀气得就像是中国的江南。尤其是进入苏伊士运河水域以来,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
埃及方面派出了两名引水工作人员引导我们穿越苏伊士运河。他们用着蹩脚的英语向我们介绍着他们心目中最美的故乡——埃及的风光和名胜古迹,介绍着亚历山大港甚至整个埃及的发展,语气中充满着自豪。其中一个人名叫穆罕默德?伯利兹。这名字可真够怪的。诗琳。他说他在这条运河上已经工作了27年,亲眼目睹过运河的风风雨雨。他说以前很少能看到中国船。但现在,每年有成千上万艘中国船通过运河,每天都能见到好几艘。他说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来,中国正一步步地走向世界,走向强大,埃及要向中国学习。他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埃及与中国同为世界古文明的重要发源地,同样有同为发展中国家的表率,纳赛尔总统与*主席等领导人有着深挚的国际友谊。
埃及是幸运和幸福的,它自独立后,掌控着苏伊士运河,世界上每个国家,都不得不重视它的声音。
看着苏伊士运河两岸的风光,编队缓缓地驶入了亚历山大港。在引导舰艇的引导下,自港外水域停靠在24号码头。很多人早已经在码头上迎接了。除了一些当地民众外,据消息说,还有我国驻埃及大使及使领馆代表、华人华侨代表,武昌船厂专家组等共有200多人。埃及海军亚历山大基地也有数百名官兵参加了欢迎仪式。随后中埃双方的欢迎人员都登舰参观舰艇。
站在甲板上,我站立得就像个亘古不动的雕像。我的目光一直盯着舷梯,那是我在搜寻你的身影。诗琳,你会来吗?你会像你说过的那样,在每一个港口迎接着我吗?
六月的埃及,阳光灿烂,炽热。没有太大的风,海水也很安静。站在甲板上,看着港口种植的棕榈树丛,看着参观者们来来往往,看着当地人的民族服饰和古怪的头巾。
我没有看到你的身影。诗琳。你也许不会来了,毕竟,舰队的航线临时是做了变动的,即使你得到媒体上的消息,但是办签证也需要相当长的时日。我早已经想明白了这一层,却还有着这种莫名的祈盼。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样的感觉,诗琳,你知道吗?
大将兴奋地说,小江,扬珊说我们明天去参观狮身人面像和金字塔。我说哦。大将说你怎么没什么精神,金字塔啊!我有气无力地说金字塔就金字塔呗。大将疑惑都盯着我,然后做出一个不可理喻的眼神,此后再不理睬我。
他理不理睬我,我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这时候,当地时间6月14日的下午,你来了,诗琳。
远远的我就看到你了。很远的时候,我就认出你来了。你在一个人的搀扶下,慢慢的走着,比平常人的速度要慢上三到五倍。看来状态比上回要好上一些,为此我很高兴,为你高兴。只是站在高高的甲板上,看着阳光中的你,看你的努力,看你的拼搏,我鼻子很酸。
但我不能哭,不能流泪,诗琳。我不能让自己的感动、快乐与悲伤的表情,成为明天《开罗日报》的头条新闻。我要像于连一样,好好地藏着自己的心事,好好的,好好的。
你们慢慢地走上船舷。我看清楚了,与你同行相扶的是个黄头发的外国人,欧美人,很年轻,与我们一样,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他挺瘦削的,但气质不凡,彬彬有礼。他穿着很普通,背个一个有些油彩的绘画袋,里面露出画夹和几枝画笔。
你好阿城。在我的面前,你又如是说。我说好,问你怎样。你说你比以前好多了,无论是从行动上,还是在精神状态上。我看得出来。然后你拉着那个外国年轻人说,这是皮埃尔,是法国巴黎人,巴黎大学艺术系学油画的学生。他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上为行人做画,引起了你的兴趣,你们后来成为了朋友。你说要到埃及来,他也跟来了,想在金字塔前作画。
皮埃尔友善地向我伸手,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说你好。我们握了手。他来得可能很匆忙,手腕上还有一块油画颜料没有洗干净。
这是个很友善和气的法国年轻人,他的神情中掩饰不住地对中国海军军人的钦佩。他说来到了这里,才知道很多法国人,巴黎人对于中国,对于中国军人的见解,纯粹是井底之蛙。他的中文某种程度上,比某些地方方言严重地区人要说得好。而他的神情,也显示着这个年轻人,还很单纯。
因为有我们国家驻埃及大使馆人员和美、英、俄、韩等20多国驻埃大使上舰参观的原因,这回没有得到扬珊的允许,我不能过多的与参观者交流,因为我的职责并不是解说,而是仪仗,就是像个背景一样地站在舰上,显示着中国海军军人的形象。
我目送着你与皮埃尔的身影在舰上缓行,看着你们说说笑笑,时而法语,时而中文,心里面的感觉自己也说不出来。这个巴黎大学的穷学生,竟然让我产生了一层又一层强烈的嫉妒。我甚至想,如果他与他来个角色互换,那会如何呢?
巴顿说,不要问你的国家为你做了什么,而要看你为你的国家做了些什么。我现在倒宁愿把这句话改为,不要问你的爱人为你做了什么,而要看你为你的爱人做了些什么。诗琳,我为你做不了什么,站在那个岗位上,职责所在,对于自己曾经的所爱,我甚至连多搀扶一下也做不到。
做不到。既然如此,那我凭什么奢谈爱情?
离开时,你在夕阳光影中的舷梯上,冲我温和地挥着手,我只是点头致意。我已经看不清你的表情,我也不能长时间地扭头去看。我只是在心里念叨着这几个字:诗琳,祝你快乐。
行程安排得很充实,次日照样由联训大队辅导员扬珊上尉带着我们这些新学员们,在当地导游的带领下,游览亚历山大城市景色和吉萨金字塔等。记者团依旧派出几个人进行跟随报道。
埃及人生活很悠闲,完全不相中国人,忙忙碌碌的,他们很好客。我估计你会喜欢这样的生活。很多人远远地向我们伸出大姆指,说声中文“你好”,然后说“China,friend!”路上露天茶座里,两拨埃及人还争相着请我们喝啤酒,我们又好气又好笑地婉拒了。
诗琳,我的情绪有些低落,莫名的低落,以致我在人前都强烈地感觉到这么一个词:强颜欢笑。在狮身人面像前拍照的时候,胖子不止一次地骂我:小江,你那脸像个受了几百辈子苦难的,像后面的狮身人面像马上要把你吃了,给个笑脸都像要了你的命一样。
随后,编队组织了一次向亚历山大埃及海军无名战士纪念碑敬献花圈的活动;15日晚,中国大使馆在亚历山大港最有名的巴勒斯坦饭店大宴会厅,为舰艇编队举行隆重的招待会。
宴会厅很宏大,金壁辉煌,巨型的宴会桌边,宾朋满座。来自各国使领馆、埃及高级官员、各新闻媒体记者300多人相聚一起,交流畅谈。编队的很多官兵都去了,包括我,我们。我们穿着整洁的白礼服,拘谨地坐在一张大桌子边。
诗琳,这是我有生以来参加的规模最大级别最高的招待会了哪怕是在珠城,那个男人宴请生意上的伙伴的时候,包下了五星级酒店的整个大厅,来的不是集团老总就是当地最有名望的人士,但也缺了这样的气氛。
埃及海军司令塔米尔?阿卜杜?阿里姆中将、亚历山大省省长穆罕默德?马哈古卜和北部军区司令穆斯塔法?阿卜杜?拉提夫少将……一连串的名字把让人听着都有些头晕。
这是真正的外交场合的上层气氛,没有他们那些功名利实禄的铜臭味。各国驻亚历山大使节及夫人们,穿着瑰丽的晚装,让整个宴会厅为之一亮。诗琳,我没有真正见过欧洲上层社会的社交场合是如何的,但我想大概就是现在这样的场景了吧。
在欢迎辞与感谢辞后,按行程安排有我们的文艺演出。节目不多,有电声小乐队的表演,有中国特色的古筝演奏。也有李珊然的表演,她盛装出场,唱了一首《浏阳河》,博得了满堂喝彩。随即,海军军乐队的一组令人回味的名典联奏又掀起了阵阵**。$
演出过后,具有当地特色的美味佳肴如流水一样的地上桌,让人垂涎欲滴。
李珊然匆匆忙忙地卸了妆,来到我们桌边,一边品尝美味的红酒,一边往嘴里扔椰枣,兴奋地问,我表演怎么样?
她的演出很不错,出场的形象也很好,晚装漂亮得就像新娘的婚纱。胖子夸张地说,太棒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英文单词能够形容。
李珊然听了这话显然很高兴,追问是什么词。胖子这回倒没捉弄她,说:ANGEL,天使啊。李珊然脸有点红,看来能夸得不行,说:胡说。胖子说,真的,不信你问小江。李珊然兴奋地把脸转向我,我应景式地点点头。
李珊然一下子高兴起来。这时芬兰驻埃及大使及夫人前来敬酒。芬兰大使在解说者的介绍下,已经明白了我们的身份,知道我们是些十八九岁的学员,连声赞叹,用英语说,年轻人们,从你们的身上,我看到了年轻的朝气蓬勃的中国!
大使夫人是个金发美女,约有三十来岁吧,保养得很年轻,她穿着一件淡黄的晚装,很华丽庄重,她优雅地向我们举杯,笑笑,对我说,你们这么年轻就能参加环球远航,这是你们人生的一笔宝贵财富,我很羡慕。
迎来送往,一拨又一拨的宾客的敬酒。大厅中响着优雅的华尔兹,不少使节已经带着女伴在翩翩起舞。就连扬珊,也在拉提夫少将的邀请下,迈入了舞台,跳起优美的舞步。
李珊然喝了好几杯红酒,脸色有些发红了,看我的眼神还有些飘忽。我怕她喝醉了当众出丑,连忙劝她别喝了。
她其实并没喝醉,在洁白的晚装衬托下,就像完全变了另一个人。原先穿着军装给人的感觉是坚强,英姿飒爽,现在换着这身,又有着数不尽的瑰丽与漂亮。有个埃及海军少校来邀请她跳舞,她笑笑摇头,说,抱歉少校,我已经有舞伴了。说着指指我。
那少校失望地走了,临走前还不甘地说,他真幸运。
我只得抱以苦笑,幸运,我当真幸运么?李珊然说,小江,跳舞去。我有点犹豫。她挺不高兴,说真没风度。我只得接过她的手腕,慢慢地带着她划向舞台。离开中国这么久,终日拘束在舰艇的狭小空间之上,确实很难得有跳舞的机会。
由于喝了些红酒的原因,我们的步子都有些飘忽,轻握着李珊然的手,揽着她的腰身,眼前抵近的,便是她的脸。看着她绯红的脸色,我的心骤然跳得很快,很快。
这是第二次与她跳舞了吧,都是只会简单的步子,但默契明显比上回好多了。李珊然低声问:小江,你是不是喜欢那个芬兰大使夫人,我看你瞄了人家好几眼哪。
我差点晕过去,脚下一停,两个差点都绊倒了。好容易稳步身形,跟上了节奏,我没好气地说,你的脑袋里都想些什么啊。我瞄了她好几眼就是喜欢她?那你看到我瞄了她好几眼,说明你也瞄了我好几眼,也代表你喜欢我了?
这回轮到李珊然脚下一个滞停,我们步子又要乱了。李珊然说,呸,油嘴滑舌的,广东人。
我们都觉得这样的话题不能继续下去了,否则迟早要当场出丑。随意又继续跳了两步,便散场休息。
我摸摸军装口袋,李珊然送我的那枚玉观音还在。一直以来,我都好好地将它放在上衣口袋里,不知道是否那样的神祉真的能够保佑我在航海途中一帆风顺,不知道它在未来进入欧洲时会否与伟大的海神波赛东有所冲突,我还一直带着。那玉像温润柔和的光,让我心醉神迷。
在埃及的倒数第二天,舰艇继续开放参观。你没有再来,诗琳,这倒让我感到一阵的轻松。见鬼。美丽的诗琳,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为有这样的感觉,我不是应当很希冀看到你的身影的么?还是因为我忌恨你与那位法国人皮埃尔的款款笑谈?
由于编队官兵与亚历山大基地的埃及海军官兵有2场比赛,一场足球,一场篮球,这天下午,我被迫当了近乎一个下午的观众。观众席上,我遇见了美国驻亚历山大领事馆领事的女儿艾尔莎。
艾尔莎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前年和母亲就跟随父亲来到埃及,现在就读于开罗大学的历史系。由于美国领事在宴会的邀请之列,她也自开罗来到了亚历山大想长长见识。除了那天参加了宴会外,她还自告奋勇地来为我们做阿拉伯语的翻译,同时参观编队。
艾尔莎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标准的美国美女。她身材很好,高挑,窈窕,个子甚至比我还高出一点点。这叫我在她面前,总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她很活泼,说话并没有很多顾忌,问了些无关痛痒的军队生活外,又问我有女朋友了没有。这个问题真叫我头疼,诗琳。我不知道应该回答有还是没有,犹豫了一会,结果被她归结为“中国人的含蓄”。
她说她毕业之后,准备寻求加入美国军队,尤其是美国海军。她说她特别崇拜美国海军,那些驱动着航母及各类舰艇为着美国利益远赴外里与大海搏斗的海军军人们,是她心目中永远的偶像。当然,中国海军军人也不差。她补充说。
我苦笑,她这大概是怕我有些心里不平衡罢。
6月18日,编队结束了对埃及亚历山大港为期5天的友好访问。编队开出港口时,官兵们都走出船舱,整齐地在船舷旁一字排开。身着白色军服的官兵气宇轩昂、军容严整。舰上军乐队奏起欢快的乐曲。悬挂于舰艇顶端的五星红旗在地中海海风的吹拂下飘扬。
编队缓缓驶离码头,军乐队奏响《歌唱祖国》的旋律,舰上官兵同送行群众同唱《歌唱祖国》。歌声久久飘荡在亚历山大港的上空,久久的。
我们的下一站,是土耳其的阿克萨斯港。如果你能去的话,我们阿克萨斯港再见吧,诗琳。这封信先写到这里,祝你健康,快乐。
阿城
2002年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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