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论语·泰伯】
建安五年春,二月初七。
经过蔡邕等人的共同评阅,最后择选出十份最优秀的策试卷,由皇帝排出次序后,亲自在宣室召见了前五个人。
这五人分别是司马芝、诸葛瑾、苏则、张既、贾逵,其中四个都是治剧科,只有司马芝一人是明法科出身。根据皇帝的亲自排序,前五名里没有一个明经,这不但是因为那五个都是耳熟能详的人物,更因为皇帝要借此表明重实务、轻虚名的信号,以此拔高治剧科的地位。
治剧科相当于后世的行政管理,教导太学生如何进行综合性的政务工作,相比于专业性强的经济、经营,治剧科的学生将会是吏治优良的基石。
皇帝在宣室例行公事的对诸葛瑾等人劝勉了一番,叮嘱众人不要忘记‘为国为民’四个字以及殿试的题目‘何为民忧,何为民乐’。诸葛瑾等人都是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皇帝,他们发觉高高在上的天子其实年纪比他们还要年轻,但是说起话来却威势十足,虽然并未冷面相对,但不苟言笑的姿态也让人心里发憷。
太学策试就此告一段落,殿试诸生大部分按成绩被分配到卿署,比如经济科多在少府、大司农,经营科多在将作监、都水监等地,有不在朝廷的,也被安排到地方的相应位置如郡曹、县长之类。
这些安排全由吏部负责,皇帝最后进行确认,除了将几个熟悉的名字特意进行安排以外,其他的都没有什么问题。
比如游楚就被授任为枹罕长,那个地方前些年才从叛贼宋建手中收回来,由于地处偏僻,枹罕羌多于胡,农桑不兴。
在别人眼中这无疑是块险地,游楚却是大大咧咧的将任命的凭证文书与县长的铜印黄绶塞到箱箧里,一边对张既等人说道:“别看这个枹罕长只有三百石,大小也是一方之守,百里之内皆我为主,其他人就算做了州吏、郡曹,又哪里比得了我自在?”
“你这么想也好。”张既弯腰替他收拾书简,取笑道:“每月有四十斛粮,在凉州,一石粮有数百钱吧?折算起来,可比关东诸县令长的俸禄要丰厚许多。”
“俸禄都是半粮半钱,我也就刚好够吃的。”游楚嬉笑着说道:“好在陇西那个地方多羌氐,可以常吃羊肉,那里的胡乐我也想听听,以后再见时说不定我都会胡笳了。”
“听听、听听。”贾逵满面春光的站在门边,此时忍不住笑着说道:“还没到任呢便想着自己,天子说的‘为国为民’,全给忘记了。”
众人立即高兴的笑了起来,但笑声之下,难掩深深地别离之哀。他们都知道,朝廷授官以后,此身便不自由,以后天南地北,再也难以像今日这般谈笑了。
“也不知道国家会将你们授予何职。”对于张既他们名列前茅的五个人,皇帝没有让吏部主持,而是要亲自为他们规划了去向。这无论分到什么职位,都是身负圣恩,比其他人都要贵重。
游楚将整理好的箱箧盖上,转过身来说道:“听说严象被拜为巨鹿郡户曹,我想你们五个总不会比人差吧?”
张既看了看贾逵,摇头说道:“一切等候天命,也不是我等能做主的了。”
游楚伸手拍了拍张既的肩,作为与他关系最亲近的好友,他是最希望对方能有一个广阔的舞台,只有这样,才不会委屈了对方的才华。
过了两日,张既等五人被太学仆射潘勖唤至明堂,当着一众人等的面授予了皇帝亲批的授职诏书。
诸葛瑾与司马芝被留在朝廷,分别为司空掾与廷尉奏曹掾,一个是公府、一个是卿署,虽是各得其所,但高低已见。而苏则也留在了长安,正式接替了左灵,担任京兆郡丞一职。而张既与贾逵分别外放,一个是陈仓令,一个是南皮令。
陈仓与南皮都是大县,陈仓是三辅西方重镇,常年为大军屯驻之所,前次又在这里出了不少事,皇帝将张既派往此处正是为了恢复陈仓这个枢纽。
至于南皮,不久之前还是渤海国的国都、刘硕称帝的伪京,贾逵善于谋断,有他在哪里,既能扫清袁氏余毒、又能积极配合渤海盐田的开发。
皇帝对这五个人的安排可谓是用心良苦,在赵温从蜀中回来后,他甚至还玩笑道:“诸葛瑾为人敦厚清雅,不逊其弟,如今给司空作掾属,司空该如何谢我?”
“三府无私吏,彼等都是陛下的掾属。”赵温轻声说道,他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隐忧,似乎有什么烦恼,最后犹豫了会,还是说道:“臣从蜀中回,于益州诸事多有略闻。如今南中蛮夷未经驯服,踞县称王、占洞称侯者比比皆是,虽畏惧朝廷天威,不敢造次,可南中汉民多因此饱受残虐,假以时日,恐必有兵祸,陛下不可不察。”
“南中?”皇帝皱了皱眉,神情严肃的说道:“为何益州刺史从未提过此事?”
“邯郸商近年来许是忙于供应粮草东下长江、或是北出武都,精力仅专注于蜀郡等富盛之地,无暇他顾。”赵温委婉的提到,其实邯郸商不是不知道南中复杂的矛盾,而是存在着侥幸的心理。
像是这种矛盾,万一解决不好,直接酿成大乱,最后又是谁的责任?而若是不去管他,任由这样发展下去,几年之内或许都不会有问题,那时候邯郸商早已借着筹粮的功劳运作关系,调任他处了。只要南中在他任内不出事情,他就没有费心思去折腾的必要,至于以后盖不盖得住,会出什么乱子,也就与他无关了。
这其中的门道,不用赵温挑明,皇帝只略想一瞬,便就明白过来。他心头微恼,邯郸商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主动去挤烂疮,可那些本地的豪强大族却与此利益攸关,所以才会说动赵温。
“臣以为,此时不急于派兵,可下诏促使益州刺史关切此事。若说原先邯郸商可以筹措军粮,无暇顾及为由推脱,但诏书既下,谅他也不敢不奉诏行事。”赵温在来时的路上就想好了建议,进言说道:“由刺史、南中四郡太守施以怀柔,蜀中派驻一员大将,以备不测。如此恩威并施,蛮夷必垂首顺服。”
“此事得从长计议。”皇帝缓缓呼出一口气,如今虽境内安静,但四面都有不少隐忧,北有乌丸、鲜卑;东南有山越;西南有蛮夷……然而事得一件一件做,饭得一口一口吃,那么多困境都渡过了,还怕这些?
“对了。”皇帝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人物,语气不冷不淡的问道:“傅干不是在犍为做过几年的属国都尉么?他现在是陇西太守?用个别的理由把他诏来,就此事好好问一问他。这几年里,他在犍为任上都做了些什么,蛮夷肆虐地方,他就一点都没有作为么?”
经过几次损兵折将,原陇西太守刘繇早已被罢黜,取而代之的则是当时从蜀地北上参与追剿韩遂、立下微功的傅干。其实傅干在犍为任上不是没有留意到当地的情况,只是当时整个朝廷上下都在关注着中原、一切以兴复天下为重,哪里还有余暇关注西南边鄙的小事?
皇帝让赵温传傅干入京仅是了解情况,并没有任何用兵的想法,至多是效仿历史设立一个庲降都督,用来南抚夷越。而在当前,军事上将要进行的一番动作极大的牵扯了皇帝的心神,开春之后,他将车骑将军朱儁传唤进宫。
自光武皇帝中兴以后,偃武修文,大规模的裁撤、废除郡国兵,只保留了边境的几处营兵以及中央禁军。这样做虽然极大的缓解了军费,裁撤的士兵也成为了务力农桑、恢复经济的主要劳动力,但也导致朝廷的军事力量出现大规模的滑坡,日后无论是羌汉战争还是平定民乱,频繁的靠着出动南北军来解决。
郡国军事力量的薄弱也导致地方应对叛乱的能力削弱,地方豪强结坞堡自守,操练家兵,俨然成为了替代郡国兵的地方军事力量。皇帝尤记得自己在蔡邕等人编的《东观汉记》里看过,当初光武皇帝度田,天下各郡叛乱此起彼伏,朝廷难制,最后度田也不了了之。
如今皇帝鉴于前车之覆辙,出现这种局面自然不会全靠南北军四处救火,所以他早做筹谋,放张辽、徐晃、太史慈等人镇守关东。然后着手恢复郡国兵制、更戍制,这次传召朝中硕果仅存的宿将朱儁,正是为了商讨此事:“朱公于雍凉主持裁兵,一切可还顺利?”
“有陛下诏书在,诸将倾力配合,臣裁撤兵马,几乎无有阻碍。”朱儁穿着一件绯色的武官朝服,瓮声瓮气的说道:“雍凉原有数万人马,经裁撤过后,只余精卒二万五千,分别由征西将军曹操、伏波将军马腾、护羌校尉皇甫郦统属。”
他开始向皇帝当面汇报雍凉裁兵的成果,裁撤、解散兵马这种事朱儁以前也做过不少,但从未像这次一样接触那么多新奇的制度:“所裁兵马略有三万余,其中老弱被纳入当地军屯,部分因伤残而被裁撤者,量其功绩,分别荐举至各县为贼曹、亭长等职。”
“朱公以为这退伍安置之法,可有推而行之之处?”皇帝眼望着朱儁,轻声问道。
朱儁闻言,略作沉吟,道:“彼等伍长、什长、乃至于都候,熟悉军旅,一旦归入阡陌,弃械荷锄,终日劳作,难免会心生不平。朝廷将彼等富有经验的老卒安排为亭长、贼曹,负责缉捕盗贼,维持地方安定,确实可发挥效用。只是……”
“难道还有什么不妥之处?”皇帝知道朱儁经验丰富,定是从中看到了什么不当,只要对方说出来,自己就得想办法解决。
朱儁伸手拈着胡须,沉声说道:“其实也不能说不妥,只是臣以为,纵是亭长、贼曹,每日也逃不了案牍之累。每日往来公文不断,彼等老卒久在行伍,来于草莽,哪里能读得懂公文、识得了律令?南北军有教化科,每夜传授文字,军士自然要比其他军旅多才,但……”
“此事我已与潘勖谈起过,以后教化科不仅是为南北军将士教习文字,还要为各地郡国兵、屯田兵、边营兵提供教化。其教习,皆有当地郡学择选学生教授,为期一年,给其俸禄。”皇帝对此早已想到,从上至下建立一整套教育机构势必会带来社会上读书人的数量增加,而官位却是有限的,为了预先安排以后将会冗余的读书人,皇帝现在就得安排分流的渠道。
去军队做教化扫盲、或是去边境宣化蛮夷、还是到乡野传授文字,都是这些人未来的出路,而不仅仅只有做官这一条。
“臣久在军旅,见过地方兵马,也见过昔年三河五校,但没有一支兵马有如南北军之气魄。倘若退伍、教化之法能推行天下,我大汉不出数年,便将有数十万劲旅。”朱儁不禁动容说道,底层士兵多目不识丁,当兵纯粹是为了口饭吃,如今皇帝不仅要传授他们认字学法,还要在他们退伍后安排官身。
这样的待遇就是历数以前也是从未听过,对底层士卒的优待高效率的转化为军队上下对皇帝的忠诚,不仅如此,文化素质得到提升的士卒在理解将令、服从指挥等方面比那些普通军队还要更加精锐。
如果在原来,朱儁对南北军横扫天下的原因仅局限于充足的训练、精良的军械,那么到现在,皇帝对南北军的种种优待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由小见大,皇帝对普通的士兵都尚且如此着想,对万民黎庶又会是如何呢?
“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弊处么?”皇帝很认真的看着朱儁,接着又问道。
“还有。”朱儁忙回过神来,想起这一件弊处,他的心就怦的一跳:“那就是军中选举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