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固垂眸看着那碗极为苦涩的茶水,这种在长安逐渐风靡、甚至在士族中间隐隐有代替酒水趋势的新式饮品,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褐色的茶水将他的眸色染得幽深,他缓缓抬起头来:“府君这是什么意思?”
王邑摆了摆手,胸有成竹的笑道:“就是劝你弃恶从善的意思。”
杜畿此时在一旁说道:“仲坚,你可知这些天我与府君巡游诸县,有多少人曾告到我这里?说你奉诏减免黎庶赋税,却将数十家豪族计入了免税之列,此外又与范先、程银等家四处侵占田地、放贷钱货,让朝廷失信于河东。就连你重整道路,增设驿亭,也只是为了自家与豪商方便,如此种种,卫君难道还不知错么?”
卫固尚未接话,只见决曹杨沛阴阳怪气的说道:“这算什么,河东豪族历来同声共气,若不是有卫君从中操持,朝廷下达的屡次大政举措,未必能如此通畅贯行。”
这几人一唱一和,言辞直白露骨,卫固的脸色越来越沉,看来今天会很难善终了。
功曹张时不敢怠慢,忙起身说道:“诸君这是说哪里的话,我等无不是先审度法理而后方敢行事,岂有谋私……”
“够了!”杨沛突然变脸,拍案喝道:“尔等谋图叛乱,其罪当诛,若是还不肯如实坦白,小心身死族灭!”
场面一时僵了下来,王邑端坐主位,淡然的笑看着底下众人青红不一的神色,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卫固心里顿时一沉,他怎么也没想到千算万算,最后主动泄密、出卖他们的人竟然是自家人!亏他曾经以为筹划周详,无论是串通弘农部分小姓还是与袁绍派来的代表商榷机要,在场参与的都是自家最亲最信的自己人。
他本还想着有卫觊在朝中做黄门侍郎,代为通传朝中时况,交结大臣,等袁绍带着他们大功告成之后,卫觊代表河东卫氏登临中台简直轻而易举,那时候就连主谋范先所得的利益也比不上他。
卫觊本来是他们安排在朝中的耳目,以为万无一失,谁料到竟然是卫觊第一个背叛泄密。究竟是从一开始就借此演戏、以骗取范先等人的信任;还是突然察觉了什么危机、主动坦白以求宽待,这些在眼下都已不重要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卫固的抉择,虽然他的抉择已经改变不了家族的命运,但却能改变自己的命。看着王邑波澜不兴的温和面孔、以及面无表情的杜畿,卫固沉默了片刻,方才从席上站起,走到中庭行大礼跪伏,掷地有声的说道:“卫固有罪,勾结外镇谋图作乱,今已悔恨愧甚,愿将详情如实相告,请府君降罪!”
王邑并不接话,一时间场面静默了下来,他伸手将茶碗拿在手上,轻轻看了早已呆若木鸡的张时一眼。
“咳。”虽然鄙夷张时与卫固的图谋作乱的秉性与人品,杜畿好歹念彼此往日好友的份上,故意提醒了一下。
张时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走到卫固身边,诚惶诚恐的展袖跪下:“张时亦有同谋之罪,愿将详情如实相告!”
杨沛与刘琬忍不住对视一眼,他们俩这些天与卫固等人斗智斗勇,在对方施加的压力下苦心维持,谁也不能理解他们二人对这些豪强的怨恨。如今好不容易旗开得胜,这时是再难保持风度,终于志得意满的笑了起来。
王邑淡然一笑,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只见主簿凉则步履匆匆的从门外走来,在中庭站定后,对王邑略一拱手,说道:“文都,范先造反了。”
卫固骇然的张大了嘴,眼神发直,像是得知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一样,而张时听到这个消息后,则像一块烂泥似得瘫倒在地。
他们二人心里此时除了震惊以外,更多是一阵后怕与庆幸,还好自己坦白得早,不然就真的成共犯了!
不过,卫固心里仍有一丝疑问,那就是范先本来跟他们说好了要等袁绍击破黑山、或者是并州匈奴起兵时再动手,怎么好端端的,突然选在这个时候造反?
更让卫固疑惑的是,此刻听到范先造反的消息后,最该惊慌失措的王邑等人却毫无动静,刚才似乎只有卫固与张时两人惊呼出声。而杨沛等人都是一副总算等到‘大戏开场’的释然模样,就连身为河东主君的王邑也只是‘嗯’了一下,半是感慨半是惊叹的说道:“不愧是贾君亲手栽培的平准监,鲍孝廉这批人果真不得小瞧了。”
杨沛等人闻言,尽皆默然,他们本来在得知王邑与贾诩私下的安排后,最初都对平准监的真实能力有所质疑。如今从凉则口中得知范先一步步落入算计,所发生的变化与平准监一开始的计划几乎分毫不差,这才纷纷叹服。
想必经此一遭,默默无闻的平准监将以此作为成名之战,要为天下人所知了。
此时,王邑复又问道:“他们还有多远到安邑?”
“从组织部曲、到整军进发,其间需要耗费不少时候,何况事出突然,未有提前预备,故而耽误的时间会更久。”凉则丝毫不避讳卫固与张时两个外人在场,直白的说道:“如今探子已来传讯,言其已经召集手下部曲、以及安邑附近由原来归降的白波蛾贼所收编的屯田兵,共计万余人,正准备往安邑赶来。”
此时卫固失势,作为堂下权位仅次于王邑的杜畿此时缓缓站起,面容肃然的行了一礼:“如今范先既已叛乱,而安邑城墙残破,我等兵微力弱,粮草匮乏,不可据守,理应依计速退。”
王邑点了点头,从善如流的说道:“那就走吧,再拖延一下,我等恐为他人之囚了。”
话是这么说,但王邑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他淡然自若的喝完了碗里的茶水,然后将其稳稳的放置在桌案上。
当他站起来准备与众人动身离去时,忽然对犹自半跪半趴的卫固两人说道:“老夫来河东之前,还是存着融洽相处的想法,从未想过要与哪家哪姓做对头。可是尔等屡违大政,非要将老夫握在掌心里才肯罢休。老夫虽然愚钝,却也不能为了河东一时之安稳,而视朝廷百年大计于不顾,更不会为他人左右!”
造反了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