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武威到成纪, 再由成纪向西南走大约三天,就可到雍州州治所在,同时也是州候府所在的凤翔城了。
雷枢一直没忘记当初说要款待童焱的约定, 还抱怨她为什么偷偷摸摸地混迹在草原上都不去找他。
童焱讪笑没法回答, 她哪里好意思说她其实根本不想去州候府做客。经过暗算太皇太后的事后, 她也不确定雷枢如今跟郁元机还有没有联系, 就这样接受他的招待, 万一他去通知了郁元机怎么办?可是对上雷枢那张热情洋溢的脸,这些话她又说不出口,只好私下里跟沈昙打了打预防针, 要他时刻留心——虽然雷家看似真心实意,但他们也得做好随时跑路的准备。
沈昙还是第一次得知雷枢的详细背景, 便不免面带责备地问道:“你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一辈子也不会再碰不上他了, 哪知道世界这么小……”童焱委屈地对着手指, “可是你说现在怎么办,咱们能说不去了吗?”
沈昙瞄了眼前方不远处的雷枢, “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大不了就直接问他。”
“喂喂!千万别啊!”童焱赶快抢过缰绳,阻止沈昙策马上前,“这话怎么问的出口?万一人家没那意思怎么办,那以后相处多尴尬啊!”
“切”沈昙鼻子里喷出一口气, 微微俯视着童焱, 不以为意道, “其实你有什么好怕的?怎么样都无所谓啊, 不是还有我吗?”
通过以往经验看来, 有你没你都是一样!要变糟的事情还是会变糟——以前的童焱大概会这么反驳,只是现在……听着沈昙略微别扭的保证, 她却无法利索地抢白回去了。
因为除了雷枢,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在困扰着她:那就沈昙。
即使迟钝如她者,也觉得自己和沈昙的关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或者该从逃亡路上算起,就不知不觉地在改变。到了草原上那场乌龙的假婚礼,就更是达到了一个高潮。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又受到了压抑,真可谓是把人半吊在空中,上下不挨,好不难受。
这么想着,她就总忍不住偷偷对沈昙察言观色,想干脆问他为什么没有嫌恶地把两人的“夫妻关系”撇得干干净净,因为那才是他的一贯风格。可是她又有些不好意思,也许人家只是懒得解释,随便一说而已,自己却当成一回事地放在心上,岂不是显得自作多情?但是不问又憋得慌,以往全不当一回事的对话,现在听来总容易想歪,加之她还一直跟沈昙共乘一匹马,简直就是坐立不安,跟得了痔疮似的。
更尴尬的是,她的苦恼看在别人眼里却全不是一回事。同行的州候夫人——那位名叫茂夕的巴榭图公主,就不止一次地打趣他俩,秉持着有热闹绝不袖手旁观的彪悍民风。
“两位应该是新婚不久吧?”
“啊?!为……为什么这么说?”童焱手忙脚乱地想在马上正襟危坐,这副窘态立时又惹的茂夕夫人咯咯直笑。
“因为两位现在对视的时候还会害羞啊。”
那……明明就是尴尬好不好!
可童焱自知已经错过了最好的解释时机,现在再想说清事情原委,只会给人越描越黑的感觉。她只好一边心里流着汗,一边听沈昙在她上方不客气地咳嗽着,傻笑着试图挽回道:“哪里……那个……因为我们平时也不怎么看对方。”
“哦?难道晚上也不看,都是直接吹灯拔蜡的?”茂夕夫人瞪大了漂亮的浅色眼睛,做出副艳羡不已的样子。
“咳”童焱一口口水卡在嗓子里,不假思索地反驳道:“不是啊!哪有吹灯拔蜡啊!”
“哦,那就是点着灯的!”
“嘶!”刚想再申明的童焱忽然浑身一抖,只感到有人在她腰部狠狠掐了一下,她回头看到沈昙那张无言地威胁“闭嘴”两个字的脸,识相的乖乖收了声。
“不过两位倒确实见外的很……”雷枢也笑着策马跟来,好在他的论点要比自家大嫂收敛一些,“都是连名带姓的称呼对方,好像普通朋友似的。”
难不成以后要叫“夫君”?“昙郎”?
童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呃……我也会叫他别的,是吧,兔子?”
说罢她抬起头来对着沈昙咧着牙笑了一笑,心想幸好我还有这个绰号可以搪塞一下,但是兔子却从没给她起过什么绰号,就不知道他要怎么应对了。
果然,沈昙臭着一张脸眯起了眼睛,似乎感到很为难。他确实一直都叫她“姜焱”或者“蝼蚁”,这时候也说不出别的名字。但是他跟童焱一样,像“拙荆”那种称呼喊一遍就够他别扭的了,可不想时时挂在嘴边。
“……我……偶尔会喊她‘小焱’……”纠结了半天,他终于想出了这么个新名词。盖因为他听张枭羽喊过童焱“小焱焱”,过于恶心之际他决定去掉一个字,听着……嗯,还像是那么回事。
童焱一听到这新称呼,先是本能地觉得一阵鸡皮疙瘩过境,可忽然一线思绪窜过她的脑海,让她又怔怔地盯住了沈昙,目光有些古怪。
这样的表情不禁让沈昙皱起了眉。怎么?莫非我这么喊还委屈了你不成?切!如此渺小卑微的名字换成以前求我我也不开口呢!
他心里泛着嘀咕,语气就不自觉地尖刻了起来,“你这么看着我干吗?”
“啊?没……没什么……”童焱像是忽然回过了神,含含糊糊咕嘟一声,低下了脑袋。其实沈昙又哪里能想到,她之所以会一下子变的恍惚,只是因为想起了一个非常相似的场景。
没错!就是洪崖山,准确地说是洪崖山上那处奇怪的洞穴!一下子让童焱想起了这个场景和这个名字是如此的似曾相识。
在那个回光洞里,她曾遇见过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事情,其中之一就是感觉诡异的“沈昙”开口闭口“小焱”的喊她。不仅如此,当她想起了回光洞的经历后,脑海里忽然又蹦出了另一个画面——那个朝阳下壮阔美丽的草原,之所以总让她有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不正是因为在回光洞里也是见过的吗!在她以为自己被沈昙送走而进行时空穿越并且意识逐渐消失的时候,波尔卓草原的风景不就是那些扑面而至的景象中的一幅吗!
这是怎么回事?思考到了这里,童焱不禁都觉得有点恐怖了。那个能印人心魔的洞穴,据说是拿一个人的过去来折磨他的心灵,可当时自己过去遇到的不愉快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偏偏曾有印象的画面,居然今时今日才出现在她的面前,难道自己……这是预见了未来?
可惜这些问题实在超出了童焱的智商,而且毕竟又是眼下追究起来也无意义的陈年旧事了,所以在茂夕夫人和雷枢一轮一轮的调侃下,童焱很快就放下了这个忽然发现的疑点,满载着一颗饱含黄莲的心,进入了凤翔城。
************************************************************
北枕千山,南带渭水。凤林扶风,吹箫引凰。
还未进城,映入众人眼中的先是一大片连绵不绝的针叶林木,即使已入冬季,却依然郁郁葱葱。
雍州地处西北,风沙弥漫,草木难以扎根,所以自从由冀州进入雍州以来,童焱见得顶多就是草原大漠,如此规模的林海倒是许久都未曾看到了。
“这里是黄河流经的地方,所以水源充足,林木参天,相传古代有王女在此吹笛,引来了知名的吹箫隐士,两人终成眷属,后乘凤凰离去,于是这片林子便叫凤林,这座城也便叫凤翔。”一路上雷枢几乎是全程介绍,口若悬河堪比全国最佳导游奖获得者,看起来经过了几个月还没把归乡的激动消耗干净。
沈昙反正是不动如山的平静表情,童焱为了表示她在注意倾听,不免扬着一张笑脸,不时点头,这个时候嘴也有些笑僵了,脖子也有些疼痛。
倒是茂夕夫人体贴,拦住了雷枢的话头,“好了二叔,就要进城了,你也该歇歇了。”说着她对手下亲随吩咐了几句,又对雷枢道:“你先带人回去跟侯爷报个信,我领着两位客人在后面慢些走。”
雷枢舔了舔嘴巴,似乎还意犹未尽,不过看见前方不远处的城门,也就点了点头,“那两位待会见。姜姑娘,晚上我们好酒好肉的招待你!”说罢留下一抹微笑,催马扬鞭地领着骑兵队率先绝尘而去。
“还请两位多担待着点,二叔久离故土,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难免兴奋了点。”见到雷枢已走远,茂希夫人这才对童焱俩人赔礼,大概也看出来他们被雷枢的热情搞的有些无所适从。
“哪里哪里。”童焱连忙客气道,何况听到了“好酒好肉”四个字,她的情绪已不禁飙升了一点点,却忽闻身后一声冷哼,“肉随便你吃,酒给我少喝点!”
一想到帐篷里那晚这野丫头酒后“无德”的经历,沈昙还会心中窝火。但童焱早就忘的差不多了,所以她不满又不解地回瞥了沈昙一眼,可只见他板着个脸拉着缰绳,跟在茂夕夫人的后面亦步亦趋。
城内远比童焱想象的要热闹。大道笔直宽阔,熙熙攘攘的人流车马往来不断,两边商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这让过了三个月人烟稀少日子的童焱,一时都有些适应不过来。
“这里是西北重镇,又是通商又是驻军的,所以人也又多又杂,还望姜姑娘不要见怪”。茂夕夫人早在之前已经换回了普通的女装,俨然一副居家少妇的摸样。
“怎么会呢!夫人太谦虚了,这里实在比我所想象的要好太多了!”童焱实话实说。她原以为虽是州府,但凤翔也不过是个边陲城市,哪里料到它竟也有着不输于元阳的繁荣。
“呵呵,这话侯爷听了或许会高兴,雷家百年的心血花在这个地方,总算没在客人面前丢脸。”茂夕夫人一边说着,同时还从行囊中翻出了一顶带着垂纱的斗笠,将波浪卷的秀发尽数盘起来,然后放下纱幕遮住了面孔。
“少点麻烦……”察觉童焱迷惑的目光,她笑了笑解释,“毕竟是汉人的城市,虽然也有胡人杂居,但是总低人一等。”
“不过夫人可是州侯的夫人啊。”童焱好奇地问道,而且怎么说也是公主出身——尽管可能比不上金墉城里的公主金贵。
“正因为我是州侯夫人,所以更加惹人注意,你们汉家不都讲究女子三从四德足不出户吗?我可不想被一帮老顽固指指点点……”茂夕夫人戏谑地笑了笑,“对了,听二叔说姜姑娘对血统还有一套奇妙见解,改日可得跟我好好说说。”
“你又有什么奇妙见解了?”趁着茂夕夫人在前领路的时候,沈昙顺口问了一句。
童焱差点也没想起来这事,后来才把当初对雷枢阐述过的“动物要纯人要杂”的那套基因学说又跟沈昙解释了一遍,但看来神仙的科学知识也没超过时代的限制,沈昙听完后只是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为了哄人开心,你这歪理倒是蛮多的。”
这又关哄人开心什么事啊?童焱不解地偏头望去,却再一次只得到沈昙一个傲然的下巴。其实一路下来,童焱觉得有些事情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可有些就是……让她不能不多想:比如这死兔子到底都在别扭些什么啊?!
*********************************************************
“哪里人?”
“青州临淄。”
“干什么的?”
“我家公子前来探亲。”
就在各怀着心事的两个人跟随茂希夫人通过守城将士身边之时,有很多出出进进的车马也在城门处等待着检查。这其中就有一辆深褐色实木马车,正在接受守卫的盘问。
因为地处胡汉交界之处,所以凤翔的城门远比中原城市稽查的森严。本地住民均有保甲名册上的标注,往来旅人则通通留下文引的备份,还要被询问停留的时间和离开的日期。这守卫虽然只是低级的兵士,但老兵游子也练就了一双不错的眼睛。他打量了一番马车,很快就看出了简洁的外表下不菲的造价,不是一般人家所能用得起的车驾。他又抬头审视了一番车夫——满面的风尘,但是目光锐利,应该是有两下的练家子。
老兵接过车夫递过来的文引,看了一眼,上面果然写着兄弟二人,前来访亲。这被访的对象老兵也有所耳闻,乃是本地的一个大商人,所以他就格外留了个心眼。
雍州是朝廷的北长城,肯定会有不少势力的细作混迹与此,行商又是个南来北往的职业,正给藏匿人员提供了便利,难保里面没有什么猫腻。于是这老兵就往前跨了一步,说着“原来是赵东家的亲戚啊,那可是我们凤翔的头面人物……”同时一边就伸手过去撩车帘。
“喂!干什么!”车夫的反应也很快,一鞭子就挡在了车帘前面,“光天化日下,我们的手续全都明明白白,你还要怎么样?”
“搜车啊。”老兵扬扬眉毛,“我在这守了几十年城门,就没见过一个手续不明明白白的人,可谁又晓得是不是真的明明白白。”
说完他执意去掀车帘,而马夫一手就扼住了他的手腕喝道:“别动!”
“怎么?你不让查,莫不是有鬼?”
“车里的是我家公子,岂是你想搜就搜的!”
两人嗓门越来越高,渐渐有引发他人围观的趋势,就在这个当上,一直安静的车里忽然飘出一丝冰冷的声音,“老安,算了,让他进来,莫要耽误时间。”
这声音传到老兵耳里,也让他在大冬天里更添了一分寒意,又像是受到了某种重压,于是在马夫怒目相向中,有些心虚地揭开了车帘。
车内果然只有两个男子。一个是少见的俊俏公子,包裹在黑裘中,神情淡薄。另一个也细皮嫩肉,但是一脸奸相,正带着坏笑打量着自己。
“怎么,阁下可看出什么不妥了?是否还要搜身?”听到黑衣的公子开口发问,老兵才知道方才说话的就是这位。他冷漠的眼神和周身不容侵犯的气势让老兵觉得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商人家的亲眷,可是又被震慑地不敢冒然搜查。
这时,那一个满脸坏笑的青年就凑了过来,打岔地说道:“哎呀呀,搞得这么紧张干什么,我们一看就是安守本分的老实人,你说是不是?”
青年直视着老兵,而老兵也就不由自主地对上了青年的眼睛,只见那两个黑色的瞳仁仿佛两滩深不见底的池水,让他越陷越深,可又无力抽神回来。最后他就听见自己的嘴巴说道:“是是,很是。两位公子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喂,小鬼!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总这么一副降妖伏魔的煞人样子啊,你这样哪像是个寻常商家的公子?”进了城门之后,张枭羽放下车帘,对着郁元机叹了口气。
“我本来就不是商家的公子。”郁元机若无其事地回了一句,开始闭目养神。
“真是……你倒是吃定我了。”张枭羽笑得无可奈何,想起方才自己不得已施行催眠的事情,不无感慨道:“不过一个守城的小兵都这么细心,这雍州侯倒也真不简单。”
“不然你以为朝廷为何一直对雍州鞭长莫及?我们在这里的暗桩十有八九都被拔除,若不是这个姓赵的以老朽之身在这住了一辈子,恐怕也要被查出来。”
“那你又有什么好方法制服雷家?”张枭羽不禁有些好奇,他虽是仙身,但也并非对凡人心里的秘密都一清二楚,这大概也是他当初对郁元机感兴趣的原因之一吧。
郁元机微微睁开眼睛望着车顶,好似神游,又似呓语的说了一句:“雷家的人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我只是碰巧知道了这个弱点而已,何况……”他转过脸来对着张枭羽冷冷一笑,“咱们也不是来制服人的,挑衅别人的怒火,总比制服要简单的多,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