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禅位

两个月后, 金墉城,一间满是潮腐之气的小室里。慕容麟躺在陈旧的榻上,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

窗外黑夜沉沉, 雨声渐渐。湿冷的雨气, 顺着闭合不严的窗子, 悄无声息地溜进室内, 让本已潮湿的小室, 更添了几分凉意。

世事难料,一点不假。慕容麟怎么也没想到,不出五年, 他便又经历了一场天翻地覆,而制造这场天翻地覆的人, 竟是他的五弟慕容超。

兄友弟恭, 在他们慕容家, 根本是痴人说梦。

慕容超夺了他的权,夺了他的位, 还夺了他的……阿璧。

两个月前,他率领两千步兵,两千骑兵,连带一干朝臣,前往许州禳灾。离开乾安城的第二天, 他收到了一封来自慕容超的信, 随信而来的, 还有一只不大的乌漆匣子。

临行前, 他下了道诏旨, 将军国重任托付给慕容超,让慕容超在他前往许州禳灾这段期间, 暂摄国事。他对慕容超素不设防,因为这位五弟,从小到大,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野心。

当年,在定州起兵,也是因为实在看不惯慕容德的骄奢淫逸,倒行逆施。不过,在得知自己也起兵后,他很快归顺了自己,听从自己的调派,并没有要和自己一决高下。

收到信的时候,他还有些纳闷,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五弟在他离京仅一日后,就火烧火燎地给他送信来。及至把信粗粗看完了,他眨了下眼,脸上带着点困惑的表情,仿佛不能领会信中之意。

于是,他凝重着面容,低下头,把信又看了一遍,这回看得仔细,一点一点地移动目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完了这遍,他懂了,彻底懂了。

直着眼睛,盯着信发了半天呆,他把信放在一旁,伸手取过随信一起送来的小漆匣。漆匣不大,方方正正,里面放着两样东西:一个不大的赭色锦袋,一只不大的青釉瓷瓶。

拿起锦袋,抽开绊绳,他的手有点抖。绊绳完全抽开,他探手进去,从里面抽出了一缕头发。

头发乌黑柔软,凑到鼻间,微微闭上了眼,鼻间有幽幽暗香传来,是了,是杨欢惯用的沐发膏的味道,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

除了头发,袋里似乎还有东西,硬硬的,带着点份量,他再次探手进袋,这回,从袋里掏出枚戒指来。他盯着戒指,半晌不动,一眼不眨。戒指,正是一天前,他亲自戴在杨欢手上的那枚。

当时,他对杨欢说,这戒指叫“同心戒”,像征着他们的感情,他一枚,她一枚,戴上之后,至死不除,杨欢答应了。而现在,他的那枚,还安然地戴在他的小指上,另一枚,却已躺在他的掌心。

微一眨眼,放下头发,他拿起了瓷瓶,拔掉瓶口的软木瓶塞,随即,从瓶中倒出了两粒药丸。药丸不大不小,棕黑色,每粒能有他小指甲盖大小。药是□□,服用后,若无解药,一个月后,服药者全身关节肿大,七窍流血而亡。

慕容超以杨欢的性命相挟,逼他服药,逼他禅位。慕容超在信中说,他要是不想吃药,不想禅位,想回乾安城收拾他也行,有杨欢陪他一起死,他不遗憾。

慕容麟明白,慕容超能给他写这封信,那就说明,京畿一带,甚至京畿之外的其它州县,慕容超怕是也已作出相应布署。多少人附逆,他不清楚。但他清楚,目前,自己身边只有区区五千人而已。

就这么一声不吭地乖乖把药吃了,把禅位书写了,他不甘心。可是不吃,不写,万一慕容超真对杨欢下手呢?虽说,从小到大,慕容超和杨欢的关系一直不错,但人心难测,他既能对自己下手,焉知不会对杨欢下手?

慕容超给他限定了时间:一日之内,得不到回复,杨欢性命不保。

江山美人,孰轻孰重?

信,是中午送到的,慕容麟整整想了半天,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黑暗之中,他命人掌灯,取水,然后,就着那杯不冷不热的水,平静地,把药送下了肚子。随后,他又命人取来纸笔,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下了禅位诏书。

写好诏书后,他把它交给了送信之人。那人接了诏书后,却并不急着走,而是跟他道了一声“小臣得罪”,请他把手伸出来,要给他号一下脉。

他一皱眉,随即明白过来,那人定是慕容超的心腹。药也吃了,禅位诏书也写了,他又怎会在乎多号这一次脉。他伸出手,把手腕递给送信之人。

那人也不客气,伸出三根手指,按在他的寸关尺上。片刻之后,收回手指,对他微微一笑。慕容麟猜,那人大概是在检验,他是否真的服下□□。想来服药之后,脉像上,当是有所表现。

送信人拿着禅位诏书走了。那人走后不久,慕容麟“突发”急病,下令即刻班师回京,不去禳灾了。

五千人马,马不停蹄地往回赶,终于在第二日巳时时分,慕容超限定的时间前,赶回乾安。

进了宫城,慕容麟没去太极殿,而是直接回了后宫。去了也是白去。就算他在朝堂之上揭露了慕容超的行径,又能如何?

慕容超是大司马,拥有燕国的至高兵权,全燕国的兵都归他管,都在他手心里攥着。

文臣光有嘴,没有兵,武将倒是有兵,可是那些兵也没在朝堂上,说白了,还是等于没有。整个宫城的禁军,想来不是被慕容超收买了,就是已被他换上了自己的亲信。当众揭露慕容超,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极有可能,再搭上几条人命。

一进后宫,慕容麟就感觉到了异常,到处都静悄悄的。虽说,平常宫里也不大热闹,可是此时的后宫,比照常日,更显静寂。静悄悄的宫巷,静悄悄的宫院,静悄悄的花草,静悄悄的树木,偌大的后宫,静得连一丝人声也听不到,静得让人倍感压抑。

他既没去陆太妃的崇训宫,也没去杨欢的庆春宫,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乾元宫。他在乾元宫静静地坐着,心平气和地等着,等着慕容超来见他。

果然,没过多久,慕容超来了。

二人全都很平静。

慕容麟既没有蹦起来去掐慕容超的脖子,也没慷慨激愤地指斥慕容超的小人行径,就只是静静地看着慕容超排闼而入,转身关上房门,向他稳稳走来。

慕容超静静地站在慕容麟的面前,表情平静,心里也很平静。既无喜悦,也无愧疚,一点也没有。慕容麟坐在一张矮床上,微微仰着头,慕容超站在离他两步之遥的地方,微微垂着眼。

兄弟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说话。

房中,静寂得仿若无人。

过了一会儿,慕容麟淡淡的开了口,“阿璧还好吗?”

慕容超的声音和他的一样平淡,“还好。”

慕容麟接着问,“崇训太妃呢?”杨欢和陆太妃是他最关心的人。

慕容超语气平和,“还好。”

慕容麟垂下眼,眨了一下,随即重新抬眼,盯住慕容超的眼睛,问出了第三句话,“为什么?”

慕容超毫无愧色地回盯回去,“为了我母亲。”

慕容麟微感疑惑地一皱眉。

慕容超似乎看穿了他的疑问,平平静静地告诉他,“不是王氏,是我的亲生母亲。”

慕容麟怔了一下,随即想起,是了,王太妃并不是慕容超的亲生母亲。慕容超的母亲,他皱了下眉,努力地回忆了一下,慕容超的亲生母亲,似乎是名宫女,很早以前就死了。慕容超说夺位是为了他母亲,慕容麟静静地等着,等着慕容超说出谜底。

他看到慕容超的胸部深深地起伏了一下,似乎是作了个深呼吸,随后,他听到了慕容超的叙述。

慕容超说,他的母亲是大月氏人,不知怎么进了燕宫,成了陆后,也就是慕容麟母亲的宫女。

当年,陆后有孕,先帝慕容攸去陆后宫中探望,偏赶上陆后正在昏睡,慕容攸不欲惊扰陆后,在陆后的榻前坐了一会儿,悄悄起身离去。不想一出陆后的寝殿门,正遇上前来换值的,他的母亲。

大概是因为从未见过他母亲那种长相的女子,是以,先帝一时兴起,在崇训宫的偏殿里,临幸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受过临幸后,并未能得到先帝的垂怜,依旧是在崇训宫作宫女。

不久,他母亲有孕,陆后醋意大发,对他母亲非打即骂,怀胎九个月,一直到死,他母亲的身上,伤痕不断。

这还不算,陆后不但打他母亲,还命人弄来堕胎药,硬给他母亲灌了下去。好在,他命大,熬了过去。只可怜他母亲为此流了不少血,遭了不少罪,也掉了不少泪。他母亲千辛万苦地熬过九个月,好容易才生下了他。

可是,因为地位卑贱,再加上伺候月子的两名宫人,俱是陆后手下的势利鬼,得了陆后的指令,明里暗里地折腾他母亲,他母亲在月子里受尽折磨。

直到有一天,那两个宫人受了陆后指使,在他母亲的补药里,下了麻药,把她母亲麻倒,又乘着天黑,把她母亲扔进了崇训宫中的小荷花池里,然后报告给先帝,说他母亲产后抑郁,以致神志错乱,自己投池而亡。

慕容超静静地讲着,表情和声音,平静得像在讲着别人的故事。他没告诉慕容麟,夺位只是他的报复之一。很多前年,他已经报复过一次了。当时,他还只是名十龄稚童。

不过,他不打算把那件事告诉慕容麟,告诉任何人。慕容华,慕容麟的同母弟弟,陆后的小儿子,是死在他手上的。

慕容麟从没欺负过他,可是他的弟弟慕容华,欺负他像是上了瘾,当年,对他非打即骂。而他,因为不得父宠,养母亦不得宠,只能一次次地默默承受。

直到那次,他和兄弟们一起随先帝去御苑行猎,他找到了报仇的机会。那次,一向喜欢骑马的慕容华,相中了先帝的坐骑,在先帝行猎归来后,嚷嚷着非要骑一圈不可。

向来躲着慕容华的他,那次,主动跑过去把慕容华扶上了马,之后,又顺手抚了抚马鼻子,摸了摸马嘴。

开始,那匹马驼着慕容华,还很正常地绕着圈子,颠着小步跑。哪知过了一会儿,那匹马突然发了疯,先是一晃脑袋发出一声长嘶,随即撒开四蹄,朝着草场边上的树林子,疯了一样地冲过去。

众人被这突发状况惊得目瞪口呆,及至反应过来,呼号乱叫着去追,马已经钻进树林,不见了踪影。

待众人在树林中找到马和慕容华的时候,马已经恢复了正常,而慕容华却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当晚,就死了。他摔断了脊骨,后脑也被树桩子磕出个挺深的口子。事后,先帝把那匹马杀了。

没人知道那匹马因何会突然发了疯。

他知道。

他给马闻了点东西。

东西是王氏宫中一个叫瑞枝的小宫人给他的。小宫人和他同病相怜,也是从小没了娘。小宫人的爹是个采药的土郎中,所以,她知道不少草药的药性,比如哪种草药晒干了,研成粉末,人畜闻了会变得兴奋异常。

他没想让慕容华死,只想让慕容华受点惊吓,谁让慕容华平时总是欺负他。没成想,慕容华竟然跌死了。

跌死了就跌死了,活该,报应。

慕容超讲完了。

慕容麟的表情不见一些变化,还和他讲述之前一样,平静得不见一丝波澜,“准知道朕会服药?万一朕不服呢?”慕容超讲完后,又过了一会儿,他淡淡发问。

慕容超定定地看着他,“不会。你一定会服。”

慕容麟以目光问他何以知之?

慕容超答道,“为了阿璧,你一定会服。”

慕容麟的脸上浮出一丝嘲讽的笑意,“阿远当真了解朕。”

慕容超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慕容麟问,“阿远打算如何处置朕?”

慕容超道,“两月后,我会向天下出示皇兄的禅位诏书,然后再给皇兄一座府邸,怡养天年。皇兄以为如何?”

慕容麟点了点头,“不错。那阿璧和崇训太妃呢?”

慕容超道,“只要皇兄乖乖听话,我不会伤害她们。”

离去前,慕容超跟慕容麟说了一句话,他说,“皇兄,你的性子,并不适合作国主。”

慕容麟笑了一下,没有回应。

慕容超转身向外走去,在他走到房门前,即将拉开房门之时,慕容麟在他身后,淡淡地问出一句话,“青川荡和卧龙谷的刺客,是阿远派的吧?”

慕容超痛快承认,“是。”

慕容麟笑了一下,紧接着又问了一句,“阿远,除了要为你母亲报仇,再没别的原因了吗?”

慕容超扣在门框上的手顿了一下,这回,他没有作答。片刻的停顿后,他稳稳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四日前,慕容超公布了慕容麟的禅位诏书,转天颁下诏旨,将慕容麟封为宜都王,然后暗地里把他送到了金墉城。在把慕容麟送到金墉城的当天,慕容超极其隆重地发出了一大队车马仪仗,把一具蒙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头脸的男人,送进了宜都王府。

外面的风雨时大时小,慕容麟闭着眼,背冲着房门,静静地听着窗外风声,雨声。

他的睡榻没有帐子,榻边的粗木几上,彻夜点着一盏纱灯。房门上有个活动的插板,外面的守卫,全天十二个时辰,不时地拉开插板,往室内扫上两眼。

从回到宫中到被送到这里之前,很多大臣宗亲来看他,慕容超也不拦着,由着他们看,只不过,每次,慕容超都会和他们一起前来。他明白,慕容超是想让大家看到他病体虚弱,无力再担社稷的模样,也让大家清楚,他慕容超并没耍半点阴谋诡计,挟制国主。国主的人身是自由的,国主是真病了,真不能再为国家社稷操劳了。

阿远的心思他都懂,他成全他。

有人来看他,他就装出一副奄奄一息,眼瞅着活不起的样子。跟他说话,他也闭着眼不回答,顶多有气无力地哼哼两声,表示回应。若是有人不识相,想和他多说两句,随侍在旁的太医,就出站出来告诉那人,不要再打扰陛下了,陛下需要休息了。

那太医是个生面孔,自他回宫后,那人就一直呆在乾元宫。太医院的其他太医,倒是一个没来。

两个月间,他还见了一次陆太妃和杨欢,分别见的。陆太妃一见到他,就扑过来把他紧紧搂在怀中,放声大哭。及至哭到了一定程度,低声告诉他,别着急,她会设法救他出去。

他知道姨母认识高人,前次救他去柔然之人,和在蒹葭宫放火,要烧死杨欢之人,都是姨母派去的。可是这次不同了。这次,他体内有毒,非慕容超的独门解药,不能活。姨母纵算救得了他的身,却救不了他的命。

陆太妃去后,杨欢来了。杨欢的情形和陆太妃差不多,也是见了他扑过来,伤心掉泪,只不过,是他把杨欢搂在怀里。

杨欢说,殿下,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服那药?为什么要回来?

他紧紧地搂着杨欢,一遍遍地吻着她的头发,没有回答。

阿远说得对,他的性格,并不适合当国主。

作国主的人,必须要有足够的狠心,必须要有足够的防人之心。可惜,面对杨欢,他永远作不到真正的狠心。面对自己的手足兄弟,他永远学不会提防。

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作国主,不是所有的人都把国主之位,看得比天还高,比地还重。

他就不是。

在他心里,杨欢最高,杨欢最重。

仁远要这江山,他给他。仁远想当国主,他成全他。

阿璧说他傻,他不是傻,他只是看透了。谁都不是长生不老的神仙,就算贵为国主,也只是肉骨凡胎,也和普通人一样,只有几十年的光阴而已。几十年后,管你是高高在上的国主,还是贩夫走卒,大家都一样,一人一掊土。

就算他舍了阿璧,放手一搏,把太极殿的龙床再夺回来。这江山,他又能坐几年?千年,还是万年?几十年后,万事成空。这费心争来的浮名浮利,山河大地,到时,一样要拱手让人。

没有谁,可以永久地拥有这片江山,他不能,阿远也不能。

当年他征讨慕容德,是因为慕容德悖伦弑父,倒行逆施,他要为父亲,为外祖,为他自己,为燕国百姓讨个公道。阿远是个有本事的,夺位的理由也够充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想要这国主之位,他成全他,只要,他不伤害阿璧。

他要阿璧好好地活着,哪怕以国主之位为代价,哪怕以他的性命为代价,他只要她,能好好地活着。

慕容麟在金墉城的小室里抚今追昔,感慨万千,百里之外的乾安城中,也是夜深人不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