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家一行人跨过了十字街街心,进入了西大街,褚素珍显然是这片街区的熟客,凡路过的店铺,所有应门的伙计都在向褚素珍打招呼,此时,褚素珍脸上似乎也多了一点人气,她微笑着冲伙计们点头回礼,而跟在褚素珍身后的罗氏母子,已经被大家当成空气。
罗二感觉到西大街对褚素珍的热络,他也活跃起来,蹦着跳着,来到路边一个包子铺,上前抓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回手一指褚素珍,便大大咧咧地把包子向自己嘴里塞。
摊主见此情景急的哇哇大叫起来,罗二才咬一口包子,不等他咀嚼,摊主已扑了上来,急的伸手到他嘴中,去抠那些包子,罗二大怒,张嘴狠劲一咬,可惜没咬着摊主的手指。暴怒的罗二随后将包子扔在地上,狠狠踏了一脚,然后用脚碾着包子,狞笑着说:“看到了没有——我家嫂嫂是海州第一才女褚素珍,我哥哥如今是进士,我们是去拜访时大郎的……
哼哼,爷吃你几个包子,那是看的起你,惹怒了爷,爷今日叫时大郎把你撵出这条街去——呸呸呸,你这包子是什么味道?告诉你,爷肯吃你的包子,是看得起你,等会儿,爷还打算让时大郎亲手做烤鸭呢。”
摊主见到罗二的行为,长长松了口气,扬声向周围的摊贩以及店铺的伙计招呼:“各位都看到了,你们可要替我作证啊——我黑三不曾卖给罗二包子”
周围的摊贩笑着点头,那黑三眼眶里含着热泪,连连冲周围的人拱手:“谢谢,谢谢,谢谢诸位乡亲。”
罗二见到摊主没理会他的威胁,周围全是滔滔议论,立刻胆怯了,他冲到嫂嫂面前,大声说:“嫂嫂,你看你看,他们都欺负我,你还不上前训他们几句。”
罗母尖声催促:“媳妇,你这是死了吗,小叔子被人欺负,你也是罗家人,怎么不上前骂几句。”
旁边传来一位大将冷冷的嘲笑声:“哟,还想让时大郎给你做烤鸭呢?人血喝不喝?时大郎最近忙着杀人呢,他那里现成的人血最多,怕是没工夫做烤鸭了,不过,人血馒头倒是多的是”
罗二听了这话,一个哆嗦,缩着脖子躲到母亲身后,拉着母亲的袖子轻轻摇了摇,低声说:“母亲,快让嫂嫂去说。”
罗母听到大将们说的凶恶,脸色也有点苍白,低声嘟囔了一句:“青天白日的,就是个官员……”
褚素珍比罗母更心急,连忙开口问:“管军,这什么话?今日街头游荡的大将特别多,可是出了什么事?你说大郎忙着杀人,大郎……没事吧?。”
那大将咧开嘴,冲着罗二阴森森的一笑,罗二赶紧把脸躲在母亲身后。罗母见话说到这份上,似乎不是个玩笑,赶紧用目光向媳妇求援。
只见对面的大将弯下身子,恭敬的冲褚素珍拱手:“褚姑娘,你还不知道吧,前几日知县老爷查出那方举人原来是教匪,呸呸呸,幸好学谕之前革去了他的功名,要不然,一位举人老爷做教匪那可是笑话。
前几天晚上,乡绅告举说:方老汉东海县的渔庄有人‘拜爷’,县里州里一起发动,渔庄上下一百四十七口只跑出去两个人,承信郎几日前也秘密出城,攻打方老汉于崔庄的宅院,昨日蒙县尉回来,报知:方家上下六十三口男丁,决死抵抗到底,团练们伤亡了不少,不过那六十三名教匪全部被杀光,承信郎正在崔庄善后。”
褚素珍长长松了口气,转身向婆婆福了一礼:“婆婆,时长卿不在家,你看……”
那大将马上截断了褚素珍的话,不屑一顾的瞪着罗家母子,说:“褚姑娘,你还是别带这两个丧门星去了,时大郎如今不在城中不说,即使他在城中,见了这俩人出现也没个好脸——刚才包子摊的事你也见了,褚姑娘这些日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知道详情。
据说时承信郎某日从你前经过,见你过得凄惶,回来发了怒,硬逼着海州时氏、黄氏、施氏都向自己门下发话:通海州上下,三家所属店铺,不准招待罗氏一门人……”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那大将转身奔都包子摊贩前,从那包子摊主货架上取来两幅画像递给褚素珍,并解释说:“褚姑娘你瞧,这两幅画像据说出自时大郎的亲笔,由海州沧浪印书阁负责印刷……”
沧浪印书阁,听到这个名字褚素珍都快笑出声来,因为这沧浪印书阁,阁主就是褚素珍自己,当然,这印书阁记在时穿名下,由时穿负责经营。
想当初,褚素珍读话本小说时,偶然提到现在书价太贵,一本书论页卖,页数多的,比如论语之类,简直是天价了。记得当初说这话时,是在给桃花观姑娘教识字是说的,后来时穿写了时版《女四书》,褚素珍感慨一句“这书如此厚,要是拿到外面去卖,不知多少钱?”
而时穿顺嘴回了句“有了液体石蜡,用油墨、铅活字印刷的话,可以大大降低成本”。褚素珍马上回了句:“若你有这个本事,我便拿钱出来办个小印书坊,转印一些爱看的话本……”
这事之后,褚素珍帮忙找了几个别家印书坊退役的老雕工,撮弄着时穿搞出铅活字以及油墨来,随后两人把这件印书坊命名为“沧浪印书阁”,那时时穿还没钱,褚素珍出钱的人,占据了五成股份,时穿出技术占有了三成股份,剩下两成股份作为“身股(相当于宋代明代的期权股)”,分给了老雕工以及印书阁的经营者,后续的发展情况褚素珍与时穿谁都没在意。而褚素珍甚至连账本都没看过,只是没忘记随时取阅沧浪印书阁的书籍——免费的
想到这儿,褚素珍回忆了一下,似乎书写嫁妆单时,她自己都忘了把沧浪阁写上去……想到自己的嫁妆单,褚素珍心头一痛。
那大将晃着画像,继续表白:“素珍姑娘,你瞧,人都说时大将绘的人像,比海捕文书上的还生动,我原以为那都是拍马屁,啧啧,瞧瞧这刻薄嘴唇,鼠头獐目,果然生动。”
褚素珍憋不住想笑。时穿的绘画技术类似唐代的铁线画,按现代术语说就是白描手法,但时穿绘画的时候,总喜欢恶趣的夸张,褚素珍不知道这叫做卡通化,不过,经时穿的夸张之后,人物形象确实生动了许多,也难怪褚素珍老师怀疑时穿就是嘉兴时氏那位神秘的画家“时光”。
铅字印刷可以将线条勾画得很细,对比原先的木板印刷,纤细有利的线条让人物更生动,也让字体更清晰,尤其是印刷宋徽宗的瘦金字体,更显得骨架分明。这两副卡通画将铅字的特色展现无遗,画上,罗婆婆噘着薄嘴唇,嘴唇边还有几点吐沫星,而罗二正鬼祟地捏着几粒骰子,一副东张西望怕人捉拿的模样,母女二人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从这幅画的笔法可以看出,时穿当时画画的时候,心里一定充满愤怒。
罗婆婆张见画像的一个边角,心急难耐的跳着,想看个究竟,那位大将却不待见,抖着画像让素珍姑娘看清楚后,他继续说:“别处我不知道,只这西城,这西大街是时大郎负责治安,而附近几条街上负责治安的大将,也是与时大郎冲锋陷阵的伙伴,他们也都发话了,整个西城区,但凡那个摊贩,那个伙计敢接待这对狗男女,一定打断手脚,轰出西城。”
褚素珍可以想到,时穿把事情闹腾的这么大都没人帮罗家圆个场,那份卡通图画肯定起了不小的作用——古人讲究“相由心生”,相貌长得怎样,跟道德密切相关。就是有人想提罗家说两句话,看到这幅几句夸张的卡通画,大约也说不出话来了——这俩人形象,整个一付缺德相啊。
这手段,大约就是时穿常念叨的:造势。
大将两份画像是仿照海捕文书的款式,旁边还歪歪斜斜的注明了这两人的名姓,一看字体就知道这是时大郎那笔臭字,这画像上如果再盖上官府大印,那就是正规的海捕文书了。
想起时穿第一次展示这种绘画手法时,印书阁老板脸上出现的震惊,褚素珍隐隐觉的,没准这两幅画现在已成了城中最流行的装饰物,摊贩们谁家摊子上没贴这两幅画,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突然之间,有一种畅快翻涌上来,知道有一个男人为了保护自己不顾一切,褚素珍眼眶湿润,心中憋不住想大笑……但这个时候,旁边的罗母终于看清了画像,她尖声的嚷了起来:“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天理了?他时大郎怎能如此横蛮霸道?不行,媳妇,咱去官府告他去。”
此时,西大街街口已聚起了一群人,但他们都没往跟前来,只是远远的冲这里指指点点,罗母的话引起一阵吁嘘与哄笑。这时,另一位抄着手一直未说话的大将慢悠悠的插嘴:“王法,哈哈,罗婆婆也开始讲王法了吗?要去官府呀,好啊好啊,你怀中似乎还揣着一只不属于你的‘华胜’,我刚才碍着褚姑娘的面子,一直没有出手擒拿。如今既然罗婆婆要讲王法,那咱们一块去官府,先论一论你那支华胜吧——别藏掖了,我可是从城门口一路跟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