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穿动了动嘴唇,没等他做出反应,身边站立的宗老已纷纷击掌表示赞同,六伯话赶话的堵住时穿的嘴:“十七郎,这座宅院就建在宗屋附近吧(离祭祀的宗祠最近,显示在族中的地位高,以及与族长关系亲密),宗屋附近空地不大,修成的宅院肯定比不起你崔庄玫瑰园——听说那座正在修建的院子,是一座占地三百亩的大花园,但咱白虎山时姓能力有限,只能给你修建一座落脚之处。
有了这个落脚之处,你何时候想回来居住都可……每年春祭、秋祭,你回到族中,总不成祭祀自家祖宗前还要借别人家住吧?族里怎样也要给你留个屋子,是吧?。”
六伯都说得这么严重了,时穿当然要配合一下,他拱拱手,顺嘴答应:“六伯如此照顾我……既然如此,以后我的仪仗就存放在这座宅院。”
四位教授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六伯赶紧话赶话的敲定:“听到了吗,哼哼,罗家那座进士牌坊,修建的实在粗陋,你们几个现在就派人回嘉兴,聘任最好的石匠,提前制作……他罗家不过是一座木牌,咱时家要修建一座石牌坊,一定要超过他罗氏,以彰显我时家的气派,也让附近四乡明白,我时家才是正真的书香门第。”
一名教授神色激动,他一指脚下,说:“六爷,咱们居住于半坡之上,不如就修一道向下的石路,等十七弟的牌坊修建好了,就竖在宗子门前当作门道起始,以后但凡我们时氏有人中了进士,就从十七弟的牌坊,沿着山路依次向下修建,哼哼,咱们宰相门第,今后一定把进士牌坊铺满这条石道。”
六伯拍手大笑,语声癫狂:“有志气啊,我时青带领族人迁居海州,如果有一日,海州时姓的牌坊铺满了石道,我倒要看看,我等与嘉兴谁为主谁为次?”
几个宗老被这种美好预期激动的面色发红,时穿看到话题没完没了,他赶紧拱手告辞:“六伯,几位客人要游兴很高,你们聊,我回头下山在与六伯相见。”
六伯很热情的回应:“十七郎,等你下山的时候,咸肉也运回来了,六伯炖好了咸肉,你可别嫌六伯手艺粗陋。”
“好的好的”,时穿拱手告退。
时穿领着崔小清走后,六伯一摆手,说:“今日客人兴致高,咱的才学,肯定是比不上这位客人了,反正有十七郎在,咱时氏总不会沦落到门前没有一个牌坊。如此,咱跟客人比什么,无趣无趣……大家都别想什么诗了,心思放在看风景上,也是一乐。”
跟在后面的黄爸听了这信心十足的话,心中略略有点悲哀——进士牌坊呀,每界四十万人考科举,才录取三百余人……咱考了三次,才混了一个同进士。女婿现在连举人都不是呢,却对获取进士牌坊一点谦逊都没有?什么世道?
不过,时穿获得进士资格后,仕途上不一定有多大上升空间——黄娥那段经历要被挖掘出来,肯定会成为政敌攻击的把柄,虽然宋人可以容忍寡妇再嫁,但宋代寡妇三嫁依旧可以容许竖立贞洁牌坊,因为每次她都是忠于一个男人,而一名妇人只要被打上“不洁”的烙印,即使在现代,这样的妇女,其丈夫依旧被人看不起。
这是黄家亏欠了时穿呀。
也许时穿知道这一点,知道自己在仕途上发展不大,所以他才纵情山水……嗯,纵情风月。对此,黄娥都采取了支持态度,自己这个不称职的岳父有什么可说的?
在黄爸沉思的功夫,王氏已经跟刘旭之妻搭上了话。黄家要在海州开茶山,需要大量的管理人员,刘家号称刘半城,刘旭之妻管氏又是商人出身,手下不少管账人才……没半晌工夫,王氏已从管氏手中挖来了两名管账先生,两人好的,已经很不得相互换庚帖结拜。
客人那头,准备与时穿结亲的刘旭见识时氏宗族气派后,已开始以时氏姻亲自居,由他出面招呼,加上崔小清这个殷勤人,两位客人自然尽兴……只是没有时穿啥事了。
半下午的时候,众人下了山,时氏摆出盛宴款待客人,时家的酒果然不同凡响,数量繁多、口味各异不说,仅仅每样品尝一点,就足够客人烂醉如泥了。
席间,客人谈起书籍,迁居到海州的这支时姓宗族,目前虽然人人都是白丁,但这识字率普遍高,时家内部又有沧浪阁印刷的书籍供应,他们谈到的书籍,连燕王赵师侠、舒王王宜之都闻所未闻……
而由沧浪阁再度转到褚素珍身上,知道这位海州第一才女名下还有一座印书坊,两位王爷顿时肃然起敬,赵师侠马上谈起自己的友人正在书写《梦梁录》,这本书因为字数繁多,据说光是刻版就需要花三四年的时间,沧浪阁能够快速出版,这套书干脆由《沧浪阁》付印……
沧浪阁之前一直小批量的进行印刷,印刷物主要是时穿感兴趣的游记以及农、林、医、航海、兵书等内容,有《梦梁录》加入自然是好事。于是,接下来的时间,两王爷乘着醉意感慨褚素珍的遭遇,时氏族人与刘旭在一旁煽风点火……总之,事后时穿立刻下了断语:这事在炒作层面,已经足够了,两王爷说话比谁都响,罗望京这次算是彻底杯具了,那么,也该动手了。
……
第二天,黄爸是在摇晃的车马中苏醒过来的,他晃着昏沉的脑袋,掀开车轿的轿帘,认卿马车走的是来时路线,而时穿就在车轿旁骑马跟随,黄爸也不多想,揉着太阳穴,重新躺下。
等到黄爸再度醒来,马车已回到城中的甜水巷,他睡在一张软床上,也不知睡了多久,但天还亮着,自家妻子不见踪影。黄爸自己穿了衣服,出去问过仆人才知道,这已经是重阳后第三天,也就是说他整整酣睡了两天。如今妻子又去逛街了,这次她是陪着刘旭的妻子管氏。而刘旭乘这工夫前去各处拜望,两位王爷已经告辞。
黄爸躺不下去,他呼唤仆人端水上来梳洗,之后到院中寻找自己的妾室以及庶女,这些人正在前院,与一群高高低低的女孩一起喧闹,人群当中是娥娘。只听一位身量最高的清秀女子说:“呀,我听说每人能分到一座院落,院落内有小楼,还有自己的厨房……
各自居住好是好,可我心里总有些忐忑——那么大的院子没几个人住,平常大家住在一起,挺热闹的,有啥事儿只要喊几嗓门,彼此都能听到。如果自己住一个院落了,那岂不是……”
年纪最小的一位小姑娘跳着喊:“环娘不要,环娘要跟哥哥住在一起,那么大的院落就住一个人,万一环娘出了事,哥哥怎么来救我——嗯,还是跟哥哥住在一起的好。”
其他的女孩儿七嘴八舌,说的是同一个意思。
娥娘见到黄爸出现,立刻带领女孩们给黄爸行礼,行礼之后黄娥马上说:“父亲,沭阳县来了急报,说是涟水军兵变,乱军已经占了涟水城,州府已经下令在边境堵截流民与乱兵,哥哥去了州府应差,沭阳县让父亲赶紧回去,迟恐生变。”
黄爸捻着胡须想了想,问:“娥娘,你家的婚事办完了吗?。”
娥娘答:“送婚的已经回来了,婚礼已经办完,只剩下几日后回门。”
黄爸想自己的几位庶女点头招呼,又温和地问:“你们刚才在议论什么?”
还是刚才那位身材最高的女子回答:“婚礼上,鲁大等人说,我家的玫瑰园已差不多快完工了,虽有少数边远院落还不曾完善,但搬进去住人,绝无问题。那座院子分二十四个小院落,我等刚才正在商议分配院落。”
黄娥快速上前打岔,她先是冲父亲福了一礼,问候了父亲登高祈福的内容,而后柔声汇报:“母亲与弟弟妹妹昨晚回来了,他们一切安好,娥娘原本想着,城中这座宅院已经空置下来,母亲要住不妨住在城里,但考虑到父亲明天要动身……一动不如一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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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爸脸上挂上了柔和的笑:“娥娘,你独自居住在外,传出去名声不好,我让你继母过来陪伴你几天,外人一旦说起,就说你是陪继母借住在此,也算对悠悠众口有个交代——为父明天动身,你母亲且留下来,你陪母亲多玩玩。”
黄娥脸一变,文雅的向父亲鞠了一躬,话里带刺的回答:“父亲,娥娘名声如何,不在于别人,只在于我家哥哥。只要哥哥不在意,父亲何必强说这事呢?”
黄爸勉强笑了笑,回答:“实在是我担心你母亲留在这里,折腾你家铺子……哦,我要在海州置办茶山,今日本打算拜望黄家的,那黄家与你相熟,你陪父亲走一趟。”
“父亲的事我听说了”,黄娥板着脸,做出拒人千里的姿态:“我黄家原本也是用宗族的,与别姓黄家认亲,亏父亲想得出来,如此,置我黄家原本祖先何在?”
黄爸讪笑着回答:“我这不是担心你在海州孤零零的,想着有个照顾吗?。”
黄娥快速地回答:“父亲不要说了,茶山的事情我出面与黄家说,保管给父亲一个好交代。”
几位黄家庶女想上前劝解,但想不出说词来,时家姐妹姐妹见到气氛有点僵,也不知所措的站在一边,幸好,崔小清适时走进门来,她眼珠一转察觉气氛不对,立刻做出一副欢喜模样,假装毫无所觉的道贺说:“娥娘,恭喜恭喜,听说你家玫瑰园可以住人了,什么时候搬?哎呀呀,这可是双喜临门,你家总算嫁出去了三个姐妹,又适逢乔迁……”
黄娥从来不在人面前与时穿争执,连带着,连时穿的女人也包含在内。她屈了一下膝,以女主人的身份接受了道贺,而崔小清则一路嘁嘁喳喳的说着,一边冲黄爸行礼。黄爸借此机会脱身……他还是要出门,只是不打算去黄家了。因为明日要赶回沭阳,所以这一趟来,有很多同僚、同年、同乡要拜会,时间恐怕不够了。
稍后不久,鲁大等三名徒弟带着自家新媳妇上门,这个礼节算是“回门”了,只是这“回门”未免太快了点。黄娥赶紧去通知时穿,也就顾不上照应自己父亲了。
黄昏时刻,时穿赶回家接受鲁大三人的拜望,鲁大三人满口子称谢:“师傅对我们实在太好了,三位媳妇的嫁妆,实在丰厚的让徒弟们没话说,我等见了那份嫁妆,忍不住提前赶来拜望师傅。”
三位女娘上前,盈盈的拜谢说:“哥哥,我等全亏了哥哥的照顾……嗯,褚姑娘的殷鉴在前,我们遭遇的噩梦远比褚姑娘严重,如果不是哥哥回护,今日我们也是被人践踏在泥地里。”
时穿面不改色接受了几位女孩的道贺,眼前这一切是他该得的,隐隐间,他有一种成就感,终于,终于将几位世事不通的女孩教导成人见人爱的淑女,当然,如果不是这三位女孩赶时间急着出嫁,再有一两年的学习,时穿会将她们培养的更加出色。
说到赶时间,时穿满意的看了一眼三位徒弟:“我刚才听说,玫瑰园已经建设的差不多了,很好,在这个时代,很少有人有组织千把号人,完成一个大工程的经验,你们做完了玫瑰园工程,有了这份经验,天下便可随意纵横,就是当今官家的艮岳工程,你们也有资格承揽了。
嗯嗯,既然你们已经成家了,那今天就算你们出师的日子,从今天开始你们自立门户,师傅不再干涉你们。”
李石对这一消息面露喜色,鲁大拼命摇头反对,屈鑫抢先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师傅,这一年弟子学到不少东西,跟着师傅越久,学的越多,越觉得师傅的本事浩如渊海。而我等只学了浅浅一点而已。
师傅,弟子还有很多没有学到,就比如这调配人手的手段,师傅在玫瑰园工程中,先是花时间做规划,而后将千把号人分作石料班、运输班、泥水班……弟子这一年只是在师傅的指点下做事,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啊。
还有,师傅交给我们怎样计算梁柱的承受能力,以及十字拱劵的建造方法,弟子现在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嗯,如果生搬硬造,复制玫瑰园的建筑,弟子照猫画虎,倒是能成,可是万一客人要求新的建筑……”
时穿笑着打断屈鑫的话:“玫瑰园有二十四套院落,每套院落都是不同的建筑格局,你们学会了二十四种建筑技巧,难道还不够?客人有另外的要求,你们难道不能把二十四种建筑随便变点花样,这里添一点,那里减一点,足够应付他们了,我相信,你们现在学的手艺,足够你们吃一辈子了。”
相比一年前三位徒弟自信满满的在外面揽活,经过这一年大规模工程的建筑,三个徒弟只觉得心中忐忑,这大约就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罢,知道的越多,学的东西越多,越发觉得自己不会的东西更多。
三位徒弟还在犹豫,黄娥已经安顿好崔小清,赶过来开导:“你们三位已经成家了,师傅不好再拘这你们,再说,如今海州成煤饼作坊遍地开花,如果没有一个人主持,咱这煤饼生意也要被别人挤出这个行业了。
所谓‘成家立业’,既然你们已经‘成家’,就该把该担当的担当起来,再说,以后有什么不懂的,还可以来询问师傅,师傅也不是不管你……”
三位徒弟听了这话,犹豫的点了点头,轻轻一拽自己的媳妇,三位媳妇红着脸,上前跟娥娘行礼——夫为妻主,昔日的三位‘姐妹’嫁人了,她们的身份立刻跟娥娘有了区别,往日娥娘可以称呼她们姐姐,如今她们却必须以徒弟之妻的身份,拜见黄娥。
好在宋代师徒关系并不是父子关系,只是兄弟关系,比如水浒传里九纹龙史进,见到师傅就自称小弟——徒弟徒弟,只是师傅的小跟班,小dd而已。只有到了明代以后,才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说法,这时候“师傅”正式演变成“师父”。
昔日的三位姐姐以弟子礼见过黄娥,黄娥走上正堂,坐在时穿身边,坦然接受了三位姐姐的行礼——古代号称礼仪之邦,古人对于这种表明上下尊卑的礼节,是很在意的。
这一打岔,刚才的话题似乎已经歪离了。屈鑫还在做最后努力:“师傅,那二十四座院子并未完工,徒弟们还要做一些扫尾工作,师傅打算什么时候搬进去?”
鲁大与李石听了这话,一起重重点头,其实他们两人跟屈鑫一样,当初为了赶工期,只知道按图索骥,生吞活咽,等到师傅让他们出师了,这才发觉,虽然自己亲手建造了二十四座风格别异的院落,但其实他们对其中的原理并没有太掌握。
没错,是原理。拜李石这个闲话篓子所赐,时穿给徒弟教授知识的时候,总是有问必答,而且特别要求徒弟们“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因而徒弟们学到的大多数技巧,不仅知道它怎么做,而且知道它为什么要如此做。
说起来,时穿这三位徒弟真是绝妙的搭配,李石喜欢发问,屈鑫擅长记录,而鲁大喜欢总结,三位徒弟相互配合,这一年里学到不少东西。原先建筑这职业只是他们不得已的选择,如今在时穿的引导下,他们眼前已经展开一片新天地——原来,一栋简单的屋子,其中也隐含着无数的道理……
在这种情况下,三位徒弟越学越恐慌——当然,是人都要恐慌。一栋建筑,其中既要涉及到力学原则,还要涉及到微积分理论,光这两项学问就足够人学一辈子了。
在这种情况下,徒弟们只感觉到一年多的学习远远不够,很多知识自己并没有掌握,如今师傅要赶他们出门,独自面对浩如渊海的知识海,三位徒弟只感觉到自己仿佛驾了一艘小船,什么必要的航海设备都没有,就要出海远航,那种恐慌,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可惜师傅已经决定了,他们无可选择。只能借助收尾工程,不停的回到玫瑰园中,反复探究那些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工程,重温其中的尽力,思索其中的原理……
但反过来一想,师傅说的也对,能指挥千把号人进行一座大型园林的建筑,这份经历拿出去,就是建造皇宫也足够了。皇宫算什么?都是相同的台阁式建筑,哪像师傅这座玫瑰园花样百出。
稍后,三位徒弟就这样怀着对未来既恐惧又期待,怀着忐忑的心情,领着媳妇去与姐妹私聊,临离开师傅的时候,他们心头倒是打定了主意:师傅该享受的那份分成,今后不能减嗯,如果有能力的话,该增加的还是要增加。
没错,师傅说的一点不错,放眼这时代,大匠的待遇算什么,哪个大匠有指挥千把号人做大工程的经历,而三星班三位班主就有。看师傅这座玫瑰园的巧思,今后玫瑰园的名声会越来越响亮,三星班的班主的名气也会水涨船高。如果再加上三位媳妇即将主持煤饼作坊的收益,三徒弟家中还愁钱财吗?
“咱还愁那点小钱吗?。”此时,时穿也在问黄娥同样的问题:“好歹是你母亲,她在铺子里拿点就拿点,这天底下最精贵的是人,你母亲……”
“继母”,黄娥眼睛亮亮的提醒。
“好吧,你继母心情好了,你父亲心情就好——这世上所有的钱财,不过是为了购买幸福快乐的。咱把钱花出去,能够收获预期,这钱花的值。”
黄娥一脸平静的提醒:“哥哥记得我们刚来海州的时候吗,那时候哥哥为一两贯的钱发愁。可昨日继母花了千余贯。”
时穿哈哈大笑:“今日不同往日,罗望京就快回家了,等褚姑娘与他了结,咱家的铺子能重新开张,这千余贯不过是十天半月的收益,而你继母一年能来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