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儿,罗望京额头上的冷汗逐渐冒了下来,他心中烦躁,挺直了身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小衙内,大人的事情你还不懂,休要满口胡缠。”
时灿饶有兴致的歪头打量了罗进士一番,突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拱手而去……这一行为似乎很没有礼貌,但一时之间,罗望京似乎被对方的派头唬住了,竟然没有怒气。他罗进士早年丧父,寡母拉扯着他长大,读书求学的历程是个人苦读的过程,虽然他现在成了进士,属于上层阶级了,但从举人转换到进士太快,连个过渡都没有,以至于到现在他还不完全了解“人上人”的派头该是怎样?
在古代的信息传播条件下,谁来告诉他这些诀窍?
等时灿远去了,罗望京咂咂嘴,才想起对方的年龄,如此一个**岁的小孩,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的,人人都尊敬,训起人来口气很大,这……这就是权势吧?罗望京抬了抬腿,又跺了跺脚,扭身回到自家的院中,向母亲抱怨:“母亲,咱家如今好歹也是进士门第啊,怎么门前连个应门的门子都没有?”
罗母愕然:“怎么没有?咱们以前雇了两个门子,院内还有两名黑仆、一个厨娘伺候……哦,儿啊,你可要多说说你媳妇了,自打她住进城里不回家,那门子和厨娘再也不曾上门应差。那两个女黑仆只围着她转,瞧着就来气,我到想训几句打几下,可瞧着那女黑仆人高马大的,渗的慌,儿啊,你与媳妇说,让她的女黑仆听我的话,予我用几天,我带着她们去娘家转转,让娘家也见识一下昆仑奴?”
罗望京吃了一惊:“什么?娘子去城里住,不回家?……母亲,儿子不在家,你怎么让我娘子自己去城里,没得坏了我名声。”
褚素珍住进城里这段经历,是罗婆婆最不愿说的,那段日子她深受衙役逼迫,不得不把褚素珍的首饰一件件交出去,那段煎熬简直让她不堪回首。同时,经过与衙役的交锋,她也知道自己夺媳妇的首饰不合法,儿子面前也说不过去,所以她不想提起,赶紧掩饰说:“儿啊,也就是时大郎的铺子赔了,媳妇在城里与人对账,约略住了几天……儿啊,咱家就这点地方,就二十亩地,雇的人多了,住哪里啊?”
罗望京一梗脖子,说:“母亲,我刚才在院子里转了一转,一个过来伺候的都没有,还有,我娘子出门了,居然没有一个过来传话的,你儿子现在还不知道娘子去了哪里。”
罗母一拍手,直叫委屈:“儿啊,我早就觉得这媳妇不好,可惜被时家大郎恐吓了一回,现在都不敢冲媳妇动手了。儿啊,你不在,可苦了娘亲了,咱家雇的那些人眼中一点通没我这个婆婆……儿这趟回来,定要替母亲多多教训一下媳妇,若是她还目中无人,咱休了她吧。”
罗望京跺脚:“母亲说什么话呢?我好歹是素珍姑娘的夫君,至今还没有圆房你就让儿子休妻,母亲,你还嫌儿子的名声不够好吗?再说,素珍好好地,凭啥你老想着要打她?”
“咄,儿啊,老辈子人都说:打倒的媳妇揉软的馍——这媳妇不挨打,那还是媳妇吗?娘这不是照老辈子的说法来的吗?。”
“母亲,先别说这个,你刚才说时大郎恐吓你,我一个进士门第,他时大郎怎敢恐吓进士娘亲?你与我说说,我去跟他理论一番,他时大郎钱多,至不济我也要让他拿出千把贯赔偿一下。”
“就是——”罗二跳上前插嘴:“哥哥,时大郎还指使人打我屁股呢,你可要替我要回养伤钱。”
“什么,还打了弟弟?好恼啊……母亲,这是怎么回事?”
且不说罗家里怎样吵成一团,当日傍晚,褚素珍的马车抵达了崔庄崔小清的宅院,崔小清听到褚素珍来,立刻欣喜的出来迎接,一边搀褚素珍下车,一边亲切的唠叨:“可巧了,我前脚回来你后脚上门。你这是怎么回事,罗家那个猪头不是回来了吗?你怎么……这样也好,清清白白的身子,怎能任那个猪头羞辱。素珍你只管放心,我这庄园是方圆几百里最安全的,不管他土匪还是县衙来的人,都要在这座庄子里老老实实走路。”
崔小清并不问褚姑娘来的原因,这让褚姑娘既觉得轻松,又有点微微失望,她满肚子的委屈,其实好像吐槽一番,但崔小清不问使得褚素珍不好开口。她怏怏的走下马车,一转脸,很好奇的发现隔壁很热闹,门口围了一堆人哄笑,不停的有人被抬着四肢从院子里扔了出来,观众很配合的发出大笑,议论说:“又一个冒牌货。”
褚素珍按捺不住好奇,望向身边的崔小清,只见后者扬起眉来,眼中带着笑意,嘴里满是慈悲:“造孽啊,又有一个假货被扔出来了。”
褚素珍现在见到人多心中就发慌,她扯着崔小清疾步往崔园里面走,边走边低声问:“隔壁……是怎么回事?”
崔小清憋不住的笑:“我也是因为这事才匆匆赶回来……郎君如今真是好脾气啊,不动拳头只动嘴。嗯前几天郎君他嫁出去三位妹妹,后来沭阳刘家求亲,许下五千亩土地、两万贯聘金。四乡的人听说后,一个两个的,都来冒充小娘子的父母亲戚。
哼哼,他们大约是想着:把那些小娘子接回家去,且不说那些小娘子如今身家丰厚,刮下点汤水也能过上富足生活,至不济也可以索要一笔大大的聘礼,好好赚上一笔。……作死啊,眼睛只看到钱,也不想想郎君的凶名,真是造孽。
现如今,郎君几经盘查,来的人当中唯有四位是真亲戚,可前段日子他们都不曾上门,等传出姑娘厚嫁厚聘的消息才来认亲,心思已经不正了。所以郎君许可他们认亲,但不许他们带人回乡,他说那些小姐妹们正在议亲,反正马上就要嫁出去了,他这里嫁妆已经准备好,不须父母掏一个钱,干脆让姐妹们在他这里待嫁,免得来回奔波。
郎君让我赶回来,就是安排那些人食宿的,哼哼,海州时大郎的钱,是那么好骗的吗,我看方员外的事过去久了,乡人们大约已经忘了大郎的凶恶,如今郎君也是好脾气,只把那些招摇撞骗的人扔出来了事儿,要搁过去,少不得断胳膊断腿……”
褚素珍惊愕的瞪大眼睛:“姐姐,你……你已经忘了自己吃斋念经的慈悲?”
崔小清脸不红心不跳的回答:“这有什么,我郎君打人,我当然要给他准备担架与坟坑,这也是一种慈悲啊。”
真是跟什么人说什么话褚素珍无语了,她轻轻摇了摇头,解释说:“时教头现在也不是心软,这是投鼠忌器啊,这些人冒充小姑娘的亲戚,即便是一伙骗子,总是触动了姑娘们的心弦,时教头是怕打坏了这伙混子,伤了姑娘们的脸面。”
话音刚落,崔院外一阵人喊马嘶,纷纷嚷嚷的喊道:“捉到了捉到了。”
崔小清站在原地做了个手势,一名村姑立刻窜出院门,不一会,她兴冲冲的跑了进来:“崔夫人,那只传说中的大虫(老虎)捉到了,据说教头的徒弟凌飞带着几头狼崽追了三两天,最后用麻药打翻了老虎,又追逐了半夜才追上去。
夫人快去看看吧,他们居然把大虫给活捉了,如今正抬着笼子回来,听说笼子已经运到村口,村里的人听到消息,都去看热闹了,夫人,我们也去看看稀奇吧?大虫耶,活的”
崔小清温柔的摆了摆手:“那里人多眼杂的,我们妇道人家就不去跟人挤了。既然老虎已经装进笼子里,还怕没得看吗?你去跟老爷说一声,让他把笼子送我院里,让我瞧瞧稀罕。”
褚姑娘叹了口气:“大虫入笼了……啊,我躲避到这里,原是图个清静,这件大事一出,那厮有了过来拜望的借口。”
紧接着,崔小清将褚素珍迎进客厅,而后打量了一下褚姑娘身边两位黑人女仆,一边吩咐人上茶,一边轻声问:“他怎么恶了你,让你不得不躲出来?”
褚素珍又叹了口气,重重的坐了下来,摇着头说:“失望——我原本期望他回来,能给我一个说法。在我心目中,也不要求夫君才华盖世,风流倜傥,但总要有所担当,这个人,该自己承担的责任一定不肯担当,该占的便宜却一分不肯缺少。
你知道吗?他一回来就忙着分家,对于我遇匪的遭遇、被夺去的嫁妆,以及这段日子受的欺凌,他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安慰宽心的话……好吧,如果他只是想大事化小,息事宁人的把事情平息下去,从此两家分开过日子,我也就忍了。可他虽然什么没有明说,终究打算指望我的嫁妆过日子。
你听听,他居然要带着我跟婆婆上京去候官京城是什么物价,经过他**的折腾,我还有多少钱够让他花前月下、勾栏瓦舍?这个人可曾有半点怜惜我,婆婆此前曾想着夺了我的嫁妆、赶我出门,那厮对这事儿一句承诺都没有,一句道歉也无,只想让我跟着上京城,花钱替他打点。
哼哼,听了他的打算,我心头哇凉哇凉的……今日我手上还有几个钱,便还是‘贤妻’一个,等我的钱被他折腾光了,那他会不会跟婆婆一个腔调,把我的遇匪那段经历拿出来说事,想着休妻另娶。”
崔小清张了张嘴,想劝解一下,但转念一想,褚素珍曾被歹徒短暂围攻,这是她人生一个污点,罗望京回家了,知道母亲与兄弟对妻子的煎迫,却对褚素珍这段经历没有一个字的表态,谁知道他是不是也想拿这段经历当把柄,准备随时随地的抛妻另娶。
对这段遇匪经历的态度,确实是褚素珍这场婚姻的关键。罗进士只字不提,这态度,很可疑啊。
崔小清提起茶壶,温柔的替褚素珍斟了一杯茶,细声劝解说:“总是自己的夫婿,你对他不放心,何不把话指出来,双方好好交谈一下,你这什么话都不说,就离家出走,未免孩子气了一点。”
“姐姐你不知道,待在那个家里,我只感到窒息,那里不是谈话的地方,姐姐可否借我个地方,等那厮来了,我跟他在这里谈。”
崔小清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关切的把话说了出来:“虽然‘宁拆千座庙,不拆一家亲’,但我还是要说一句,罗望京那人自视极高……这话儿,按我郎君的话解释,就是:他把自己看得最重,眼里只有自己。”
崔小清点到为止,说完这话,她立刻轻笑的把话题绕开:“好吧,你就待在我屋里,哪里也不用去,当然,为了避嫌,你最好谁也别见,免得你家夫君找上门来冲你泼污水。”
褚素珍点点头,央求说:“姐姐还要帮我找一个懂得刑律的帮闲——我已经决定了,那个家不能待下去了,我要离婚。”
崔小清张了张嘴,马上又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院子外,喧闹声越来越大,欢呼声中夹杂着一两声虎啸,孩子们的尖叫声更是响成一片,不一会,村里人来报告:“崔姑娘,教头说让全村百姓都来见识一下,过了今晚,庄子上就要杀虎取皮了……嘿嘿,咱村活捉的老虎,不能便宜那县官,这事儿让县官知道了,准定将老虎连皮带骨吞下去,咱得下手快一点。”
崔小清眼珠转了转,询问:“刚才围在教头门口那些认亲的人呢?”
来报信的庄丁咧了咧嘴,嘲讽的说:“都被大虫吓回去了,那条大虫一运进村子,倒让人忽然想起教头的厉害,假货马上转身逃遁,只留下四个真亲戚。”
褚素珍随意的问了一句:“已经有四个了啊……加上之前的素馨,那就有五名小娘子被认领,接近总数的三成,真是不错啊。”
庄丁拱了拱手,仰慕地向“海州第一才女”汇报说:“褚姑娘,四位小娘子当中,只有两位愿意回亲戚身边生活,可那些人都不会离开崔庄。其余的认亲父母,已同意她们留在教头身边,由教头择婚论嫁。褚姑娘,既然她们都不走的,那就不用告别的。”
“即然这样,闲着也是闲着,素珍姑娘,我们过去走动一下,也见识一下大虫的模样?”崔小清邀请说。
“也好”,褚素珍无可无不可的回答:“以前只在画中书中见过大虫的模样,难得有机会亲眼见到活大虫,过去看看吧,只是,这人太多……”
崔小清咯咯一笑:“素珍,这可是崔庄,我可是崔庄的崔小清,这点小事,看我的。”
崔庄活捉了老虎,整个村子都被惊动了。赶来村口观看老虎的,不仅有作坊的工匠、田里的农户,连顾三娘这个久不出门的的人,以及刚刚迁居崔庄的蒙县尉,也都站在村口观赏老虎的雄姿,随着这消息的传播,四乡的百姓正不断向崔庄涌来,让崔庄简直跟过节一样热闹。
褚素珍出现在崔庄,蒙县尉对此似乎心中有底,他神色平静的向褚素珍打招呼,褚素珍见到他,顿时忘了看老虎,马上询问:“蒙县尉,你可有相熟的诉师?”
蒙县尉淡然一笑,回答:“我已经准备致仕了,帮不到你多少忙,这事,你该让时承信出面。”
褚素珍脸微微一红,低头回答:“怕是他也忙。”
崔小清光顾看老虎了,她揪住凌飞问:“你师傅怎么不来,你去拜见师傅了吗?。”
凌飞赶紧拱手:“夫人,我去的时候师傅刚好要出门,说是刘知县打算今日登船离开海州,师傅赶过去送行。”
崔小清再问:“黄娥的父亲送回沭阳了吗?涟水军那里怎样了?”
凌飞回答:“涟水军那里已经无事了,听说通州水军——就是施衙内父亲那里——与淮阳军一起联手堵住了涟水军北上南下的路,兵变的士兵走投无路,已夺船出海。现在涟水县已被团练收复,通州水军正在等待朝廷命令,若朝廷下令严剿,他们便出海追击。”
崔小清继续追问着凌飞,两人一问一答的说着话,褚素珍听到时穿不在崔庄,轻轻松了口气——没有女人愿意被自己重视的男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时穿不在崔庄,正好她行事。
褚素珍深吸一口气,继续对蒙县尉说:“蒙县尉,烦劳你介绍个诉师,我要离婚”
蒙县尉轻叹一口气,回答:“一般遇到这种事,提出离婚的女子需要先监禁起来,审案之后才会获释——你可要想好了”
“我想好了……若能摆脱罗家,什么苦难我都肯受。”
……
褚素珍当晚就向海州县衙投帖。有女子首先提出离婚,而且是知名的才女,这是整个大宋第一遭。海州城上下虽然很怜悯这位海州第一才女,但在褚素珍提交诉状后,瞿植凤知县却不得不依据法律,先把褚素珍收押。
等褚素珍送进监牢的时候,在码头上送别刘旭的时穿才获得消息,他匆匆赶到县衙探望褚素珍,蒙县尉接待了时穿,听到时穿提出探望的要求,他轻轻摇了摇头:“大郎,褚姑娘那头你无需担心,你现在要避嫌的,我不能让你见她……嗯,知县大人正在牢里与褚姑娘谈话呢。”
时穿急忙问:“没有用刑吧?。”
蒙县尉摇头:“看你说的,咱也是海州人,怎忍心对褚姑娘下手——那位知县大老爷是听说褚姑娘的才名,去牢里跟褚姑娘谈论诗词呢。”
时穿松了口气:“哈哈,原来诗词还有这用途……只是,这牢里拘押的都是江湖盗匪,也没有单独的女监,蒙县尉,可否行个方便?”
蒙县尉点头应承:“娘也,人家打的是离婚官司,这时候,那个男人都不便往跟前凑,免得被罗望京咬上,大郎你也不要出面了,知县大人去监牢的时候,我听那话的意思,有意让褚姑娘移到庙观里,能在庙观里监禁,省的待在牢里那污秽之地。”
时穿赶紧问:“知道是哪座庙?”
蒙县尉摸着下巴,回答:“娘也,还能有那座庙?大约就是桃花观吧那里你肯定熟悉,不妨先去布置。”
“好,我去通知施衙内……蒙县尉,牢里你多照顾了”,时穿拱手拜谢。
正要走的时候,蒙县尉又不急不慌的叫住了时穿:“我觉得,知县大人也有意开脱,再说了,这桩案子,他罗望京也不是全无错处,你也知道,罗望京的弟弟罗二成婚,花的是褚姑娘的嫁妆。单是这件事,罗家夺嫁妆就不合法。
嗯,娘也,此前衙门受你的委托,曾上门登记过褚姑娘的嫁妆簿子,罗家终究没还上褚姑娘的嫁妆钱,知县大人的意思是:只要罗望京肯放手,那么知县大人就不把他夺占妻子嫁妆的事宣扬出去,免得绝了罗望京仕途之路。
娘也,不过我看,这罗望京名声已经彻底臭了,背上一个夺取媳妇嫁妆的丑名,正经人家谁还会把女儿嫁给他?……嘻嘻,刚才罗进士来过县衙,登记与弟弟分家的红契,我吩咐过衙役,先别把褚姑娘递离婚诉状的事情告诉他,好方便你们行事。
红契上,罗望京只给自己留下了五亩地,大约还想从褚姑娘那里抠出钱来,嘿嘿,大郎,你明白的,你只有一天时间,明日我不得不派衙役通告罗进士。”
蒙县尉心中很清楚:罗望京这次算是完了,即使他身为进士,也剩不下多少活路。罗氏一家侮辱了海州人的偶像,且不说这件事了结之后,一直虎视眈眈的施衙内、立等攻讦的海州读书人会怎么做,就是眼前这位时大郎,恐怕也不会善饶了罗氏一家。
方举人是个什么遭遇,蒙县尉可是亲身经历、亲眼所见,所以能多帮着点时穿,顺手人情的事,何乐而不为?
时穿这时已走到了勾当签事房门边,他在门口听完蒙县尉的话,反问:“褚姑娘的嫁妆能保住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