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仿佛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又好象看了部很长很长的黑白连续剧。混乱的影像,嘈杂的声音,以及烧灼我全身的炙热……

好一个恶梦。

好一场闹剧。

但我终于还是醒了,再长的闹剧也有终场的时候。

准确地说,我是先进入半清醒状态。最先恢复的依然是听觉。刻意压低音量的对话清清楚楚地传入耳神经线,尽管一时不能和记忆中的任何片段相连接。

“她怎么样?”

“疲劳过度,营养不良。但引起发烧的是手肘上的擦伤,因为没有及时消毒处理而感染。”

“严重么?”

“已无大碍。请问你是病人的……”

“……朋友。”

“需要通知她的家属么?或者请你代为签字?”

“我签就好。”

“那么请随我来……”

两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我而去。我睁开眼睛,极目所见,是一片茫茫然的白。

记忆,一点一滴地回流。我又把眼帘阖起,因为一直睁着眼睛也是件累人的事,何况视野之内除了单调的白什么也没有,哦不,有点滴瓶和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但那激不起我的兴趣,而且闭着眼并不妨碍我思考。

这里是医院……他们口中的“她”,就是我吧?

是呵,我晕倒了,在“诺亚”门口。应该是“那个人”送我来的吧?想不到我竟然连续两天搭乘他的“宝马”,又皆以医院为目的地。不知是可喜可贺亦或可笑可叹……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呢?当然,“诺亚”是酒店,形容得再怎么暧昧也算公共场合的一种,没人规定来过一次的人不能来第二次。而且要是多些如他这般的“回头客”,“诺亚”的老板一定乐得合不拢嘴,说不定心情一好还会发我们花红。

但,连续两天相遇……仅仅是巧合么?一个值得怀疑的巧合……

还有,他刚刚说什么来着?他自称我的……朋友?他倒是一厢情愿得很,才见过两次的人,竟然就当成“朋友”了?不少人认识我十几年,至今仍徘徊在我小之又小的“朋友”圈外。“路友”倒是不少啦,见面笑一笑,打个招呼,但可以交心的朋友……

“你醒了?”

我惊跳了一下,眼睛自然也张开了。一定是思考得过于专注,使得我竟没能察觉他已经走得这么近。还是,他刻意把脚步放轻?怕吵到我么?

当我的思想做这一连串的旋转时,我是一直看着他的。

不知我的目光里有什么奇怪的能量,他竟然又微微瑟缩了一下,并且不着痕迹地把视线调向别处。是的,“又”,因为他昨晚有过类似的反应。他让我困惑……

“你觉得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一定是病房里的磁场在作怪,我们同时发问。

我一时不知该等他开口还是先回答他的问题,但笑的欲望在心底蠢蠢欲动。笑是种奇妙的感觉,当你想笑的时候不一定因为你多么多么快乐,而真正快乐的时候也不一定非笑不可。事实上,当我笑出来的时候,我并不了解自己发笑的原因。

我的笑声十分微弱,可见体力尚未恢复。我还是个病人啊,差点儿把这事实给忘了……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静静地注视了我一会儿,直到我和他的视线再次对上才把头略微垂下。

又来了……我心里的疑问迅速膨胀着,对他的好奇也以相等的速度上升。

“你的睫毛在动,所以我认为你醒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眼睫毛太长的坏处,装睡的成功机率小得可怜。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他重复方才的问题,视线所落之处是插在我手臂上的针头和输液用的橡皮管。

尽管我觉得这种问话方式有欠礼貌,但仍回答道:“好多了,就是没力气。”

我对自己口气里的轻松颇为诧异。我从来不是个不设防的人,尤其对陌生人。严格说来,他似乎不能算是陌生人了,至少我们已见过两次。但他又的确是陌生人,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会把自己累死。”

“呃?”我的思绪被突然打断,一时转不过来。用“呃”蒙混过关是我的习惯。

“你还那么年轻,为什么要……”他顿住,仿佛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看着他,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心底已有些隐约的明了。

我这个时间出现在“诺亚”,又是一副累得要死不死的样子,除了进一步证实他之前的猜测,几乎是没别的可能了。也难怪,是我自己承认的。不但承认,而且回敬了不少奚落挖苦。他现在一定认为我是个相当差劲儿的人。何止差劲儿,简直比“不知羞耻”、“自甘堕落”还更糟几分,因为又多了“变本加厉”、“无心悔改”的罪名……

“你是N大的学生?”

我扬了扬眉毛。想必他看过我背包里的证件,所以才会知道。

“读机械?”

明知故问。学生证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他左故而言它的技术太差点儿了吧?

“你不觉得有辱校誉么?”

这……我倒是真的没想过。本来嘛,何必为莫须有的事伤脑筋?等我什么时候真的沦落到要卖笑为生时再考虑校誉的问题也不迟。

“你不为自己辩解么?”

我摇头。“辩解什么?”坚信清者自清的道理,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

“你……”

“我?”真不晓得他还有什么好问的。

“……好好休息,明天……不,今天下午我会再来。”他走向门口,自始至终都没看我一眼。

有点儿莫名其妙的失望,我故意开口:“下午?我还有工作……”

“你别想!”几乎已经走出病房的他一拳捶在门板上,但比那撞击更沉重的是他的喘息声。“我不会再让你去的!”

暴力分子,动不动就挥拳头。我朝他背影消失的方向吐了吐舌头,然后闭上眼睛睡我的回笼觉。

这一次,我睡得很香,半个梦都没有。舒舒服服,安安稳稳,一觉到天明。

促使我睁开眼的大概是室内的明亮。

让我惊喜的是,窗外居然有不错的景致--与晨光争夺窗口有限空间的是一株株紫竹,竹叶上闪烁着晶亮的晨露……

这么美的早晨,我怎么能把生命浪费在病房里?只拥有一个窗口的阳光是不够的!

翻身下床,一阵突来的眩晕逼得我又坐了回去。

“不会吧?我可是金刚不坏之身,怎么可能虚弱成这样?”我自言自语,怀疑地瞪着不过几步之遥的窗口。

依然明亮,却亮得有些刺目。天已大亮……

“孟小姐,该量体温了。”一个刻板而公式化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神智。

“体温?”

“是,请回床上躺好。”

我上下打量了站在床前的护士几秒,最终得到的结论是,这是一个绝对标准的中年护士,最好别有任何违抗的意思,因为你绝对斗不过她十几年的经验,她会有一箩筐的办法整治不合作的患者。但是,这类护士也有一个共通的弱点,那就是……

“辛苦您了!”我漾起甜美的笑,乖乖躺回床上。

是的,笑容。尤其是那种既天真又温暖的笑靥。护士不是讨喜的工作,终日要看人不少冷眼,因此一点点友善就能融化她们最冰冷的面具。很明显,这一次我非常成功。

“您贵姓?”我继续我的温情攻势。

“张。有食欲么?”语气里的棱角已明显少了很多。

“还好……”这是谎话。

虽然我知道自己已经至少二十个小时滴水未进,妙红那杯凉茶是至今唯一下肚的东西,但现在就是饿不起来,口渴倒是真的……

“我想喝水……”我以病人的身份提出要求。

十五分钟后,张护士不但送来了饮水,还有医院搭配的早餐,同时检查了我的体温并注射了一针葡萄糖,临走时还不忘帮我把枕头垫高,说这样会靠得比较舒服。

“我像个十足的病人呢……”自言自语地盯着餐盘,我有些无可奈何。没食欲就是没食欲,况且我不想勉强自己咽下那几样色香味俱不全的营养食品。

“你本来就是病人。”

我吓了一跳,险些把水杯打翻。

不用看,听声音就知道,“他”出现了。没有咒他的意思,但我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阴魂不散的家伙……

本以为他下午才来,没想到他倒是很有“苯鸟先飞”的精神,早晨九点就出现。如此一来,我打算在中午偷溜的计划就泡汤了。我的大脑飞转,如何在摆脱这人的前提下回公寓?对了,要先拿回我的脚踏车!还有我的水壶……如果告诉他那水壶是古董……不行,可信度太低,还是说那是进口货好了,不敲他几百块誓不为人……

我的思考被突然丢落在床上的不明飞行物打断。我的挎包?

疑惑地抬头,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爆出一串轻笑。因为我看到了一对名副其实的熊猫眼!

他眼眶本来就深,现在更是黑得有些深不可测。但这一次,我反而看清了他的眼睛,以及那特别的目光。黑眼圈大概来自失眠,但目光并未因此而涣散。我没去猜测他失眠的原因是否与我有关,因而也没萌发丝毫的愧疚和同情。我只是笑,一直笑……直到我突然发觉自己有了食欲。

持起刀叉,我切下一片从外观根本看不出原料为何物的营养食品送入口中。和我想象中一样,味道淡淡的,或者说根本没有味道。但我不介意,因为突然转好的心情吧?

我全神贯注地吃,吃得很仔细,把盘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如果你已经恢复了体力,我们可以走了。”在我吞下最后一口好象蛋白的东西后,头顶的声音这样说。

“去哪儿?”我把餐盘挪开,简单地问。心里已有了几分猜测。

“我替你办了出院手续。”

“我已经可以出院了么?”我终于抬起头来直视他。难得,这次他没逃避……

“对,你可以出院了。但仍需要静养,我会负责。”他沉沉地说。

“你负责?凭什么?”

“我撞了你。”

“那是过去式,你只需要负担我的住院费和医药费,赔偿我的水壶,并把脚踏车还给我,之后的事我会自理。”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干干脆脆,毫不拖泥带水。

但实际情形并不似我期望的那么理想--

“给你二十分钟,我在停车场等你。”他丢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开了房间,仿佛根本没听到我完美的建议。

什么嘛!这就是他对待病人的态度?怪人一个!

但我又没有任何拒绝的本钱,宝贝山地还在他的掌控之下。仔细分析了一下目前的局势……我似乎别无选择。那就下去吧,运气好的话也许拿了车就能走人,即使作最坏的打算……他也不能把我怎样……真的不能把我怎样么?一个声音似乎在警告我,这个人,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

我一向准确的第六感这次出了误差。因为我根本没有费力去“摆脱”他,他就自动消失了。他所谓的“负责”不过是开车送我回家和留下一张支票而已。

唯一让我有些不安的是支票上的数字--五千;和他临走时抛下的一句话“别再做了,这些钱足够你用到开学”。

的确够了,五千块比我半个月的薪水还多,而距离开学不过一个多星期罢了。但……他怎么知道我的开学时间?我尽量说服自己那是巧合,或者我的学生证给了他相关的信息。

心理建设做足后的我勉强赶走了那丝不安,同时开始正视我真正面对的问题--学费。

翻出宝贝存折,可怜的五位数左看右看也多不出一个零。若是把学费扣除……最多也只能剩下个四位数,还是少过五千的。再加上开学必须置办的一系列教材、参考书、电脑软件和制图用具……铁一样的事实摆在眼前--如果我坚持不回家讨赞助,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开学后仍然继续我在“诺亚”的工作,至少做到赚足生活费之后。

耳际不期然浮起一个声音--别再做了……

荒唐!此做非彼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职业,他误解是他的事,我没道理跟他一起犯糊涂。

不过今天的假是一定要请了,再累病一次可没人帮我付那贵得吓人的医疗费用。

话又说回来,普通人碰上这类倒霉事都避之唯恐不及,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为自己推脱,反而主动担下一切责任。五千……也许对他不是个大数目,但无缘无故把钞票往外扔就是奇怪,嫌自己钱太多么?还是他真的是新好男人一个,向徘徊在堕落边缘的不良少女伸出援助之手?是这样么?这就是那五千块的用意?

如果真是这样,那五千块我决不碰一下。

我的原则是--除了彩票和幸运抽奖,我只花自己赚的钱,奖学金也算是自己赚的,这样用起来才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桌上的支票突然变得滑稽而刺目。我自嘲地笑笑,把它塞进了抽屉最底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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