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一把自己做的那些事儿说了出来,像是卸下心中一块大石,丢掉了一个大包袱一般,此时心里轻松舒服的很。这是过去半年,从未有过的舒畅心情。他坐下这个案子,却被这件事情给一直折磨到今天,而现在终于是完全说了出来。他也知道自己只怕最迟也活不过明年秋后了,既然已经知道这些,那还怕什么?紧张什么?
他倒也是完全放开了,神情恢复如常,笑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说实话,这是我早就已经想好的步骤。你一来,我就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然后等你们从后院挖出人头来,我就说惊慌失措是因为这个事儿,这就能把你们瞒过去了。却没想到,你这人,实在是太精明。”
“心机挺深啊!”闻安臣淡淡道。
“还好,还好,总归是没能斗得过你。”孙一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自己住了许多年的这小院儿,眼中闪过一抹留恋之色:“我在这里呆了几十年,早年上有父母高堂,下有两个乖巧的女儿相伴,我妻子也是贤惠温柔,但是转眼间,他们都离我而去了。我一个人在这院子里住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大抵便是说的我这种吧!也罢,也罢,反正也没什么意思了,死就死了吧!”
闻安臣默然无语。
他摆摆手,道:“走,回府衙,把人和物证都带上。”
他向孙一问了一句:“你勒死那小后生的绳子呢?”
孙一哈哈一笑:“早不知道扔哪儿了。”
“这个必须得找出来。”闻安臣语气很坚定,他盯着孙一道:“这是很重要的物证。你方才说了。你不想再遭受皮肉之苦了,可是若是这件物证找不出来,说不得还得审你,你还要遭受皮肉之苦。”
孙一苦笑,点了点闻安臣:“你呀,掐人就是能掐在命门上,我这人,这辈子没吃过什么苦,真要是受刑,那简直是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
闻安臣的威胁显然是有效的。
孙一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想到那绳子扔在哪儿,找了出来、
一行人这才回转了府衙。
此时已是过了子正时分,也就是后世的晚上十二点过了。
偌大的北京城都变得安静下来,顺天府衙在夜色中黑沉沉的,没有几个地界儿还亮着灯,瞧着宛若一只蹲伏的巨兽。
但刑房所在的院落,却依旧是灯火通明。
孙一被带到了一间单独的房间,闻安臣亲自提审,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下来,把所有的细节都问的详细明白。很多细节,其实孙一自己都记不住了,还得费劲去想。闻安臣问,孙一说,另外一个书吏则是在一旁奋笔疾书。
用了一个多时辰,闻安臣才算是全问完。那旁边记录的书吏已经换了一个了,之前那个累的胳膊酸软之极,根本都抬不起来了,更不用说写字。
孙一说的口干舌燥,闻安臣还让人给他送了杯热茶上来,孙一笑道:“闻官人,你这人做事讲究。”
闻安臣淡淡一笑,没有答话,只是对旁边记录的那书吏道:“拿来我瞧瞧。”
“是!”
书吏恭敬的应了一声,把卷宗递给他。
闻安臣翻了一翻,眉头便是微微一挑,这卷宗前面的字很是一般,大致只能算是工整而已,显然是之前那书吏写的。而后面的字,却很是漂亮,婉约秀气,又带着一点儿慵懒安逸,宛如江南粉墙黛瓦的小城之中,小桥流水潺潺,有乌篷船划过,一个秀丽女子临窗懒梳妆。
竟是很有些韵味。
闻安臣朝那书吏道:“你这字很不错。”
那书吏正是之前在孙一家中时候把人头给清出来的那位,他恭敬的行礼,道:“多谢闻官人夸奖。”
神态恭敬,却又非谄媚。
闻安臣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这人年纪不小了,起码得四十来岁上下,长的颇为俊朗帅气,带着浓浓的书卷气,算得上是个中年老帅哥。
他一双眸子很深邃,闻安臣感觉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
由字观之,由其行观之,闻安臣大致判断出,这个人:心有锦绣,很是细腻,情感丰富,但做事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索,而且放得下身段,不怕别人讥讽。
颇为矛盾的性格,却凝合在一个人身上。
“怎么称呼?”闻安臣
问道。
“在下宇文。”那书吏道。
“宇文什么?”闻安臣愣了下,问道。
宇文笑道:“姓宇名文。”
闻安臣也是一笑:“这名字有趣得紧。可有表字?”
“表字希声。”宇文道。
闻安臣赞道:“大音希声,好字!”
“又错了。”宇文笑的很开心:“是因为我刚出生时候,哭声很是细微,半死不活的,父亲大人便给我起了这么一个表字。别人家都是二十岁才有表字,我这从一生下来就有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大笑,闻安臣道:“令尊行事当真是洒脱不羁。”
他并没有生气,反倒是很开心,;来到这个时代之后,还是第一次碰到说话这么有趣的人。两人聊天,很是轻松。
“我跟父亲大人一样,也挺洒脱不羁了。”宇文捏了捏下巴,叹了口气:“我出身虽不算遮奢豪富,但家财万贯总算得上。早些年,父亲对我要求极其严格,要我日日读书,夜夜读书,只求金榜高中,光宗耀祖。但我却屡试不第,如此再三,终于心灰意冷,于是便放浪形骸,总觉得人活一世,便该不羁,随心所欲,便流连江南繁华胜地,日日笙歌宴饮,过得日子那叫一个快活。直到而立之年,还未成亲,后来给父亲逼着回到京城,还不肯上进。又是几年之后,母亲去世,父亲大病一场,家中生意也一落千丈,就此家道中落。此时我才恍然意识到,我生于世间,非独我一人而已,还有一个字眼儿,名为:家!”
“我已是不孝,却不能断了家业。于是我遵从父亲之命,娶妻生子,父亲又倾尽最后家产,托关系让我进了刑房。进入刑房的那一刻,我便告诉自己,我要不择手段,往上攀爬,让父亲也以为为傲,让家道在我手中,再次兴盛!”
这些话,他似乎憋在心里很久了,几乎是一气儿说下来的。他情绪颇为激动,脸色也有些涨红。说完之后,他长长的吐了口气,瞧着闻安臣道:“闻官人,交浅言深,见笑了。”
闻安臣摆摆手,道:“无妨,无妨。”
一旁孙一道:“宇文,你是个妙人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