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青策马跑到了城西,首先在山脚下发现了一滩血迹。
于是安青降下马来,四顾无人,将马紧系在树干上,走向那一滩血俯身细看。
血是新鲜的。
再往里走一点看到一截断肢,绕过一棵树便是一个尸体,不远处是另一具尸体。
两具尸体的服饰不同,断肢的主人是和军的士兵,另一个人则穿着不同制式的盔甲,被一刀从胸膛穿透。
安青拔出刀,扒下那个人的盔甲衣物,捡起头盔,套在了自己身上,又往脸上抹了点血。
再往里走,几乎每走一段都能看到血迹甚至是尸体,还有例如树木被斩断之类的打斗痕迹。
和军的尸体数目更多一些,安青数了数,约二十余具。
这表明他们处于弱势,众多血迹痕迹以及出现的地点表明他们主要在逃在躲而非与对方互砍。
能将二十个士兵逼到如此地步——不,从对方尸体的数目来看,和军士兵的总数恐怕还要再翻一倍——还在非死战的情况下杀死了二十余人,对方的总数恐怕在百人以上。
安青吸了一口气,他这次托大了。
百来个人他不是对付不了,但是前提是要有个人吸引火力,吸引火力的那人还必须技术够好够熟练,够让人一看就想砍:比如舒言。
从各种方面来看,再找舒言过来吸引火力显然不现实。
等己方大部队赶到吧,安彦就算现在还没死,到时候估计也得长尸虫了。
于是安青站在原处少少思量了一会,便再度往山林深处走去。
原战斗现场现在却看不到一个人,这表明对方要么在新战场战斗,要么正在找人。
安青的判断是正确的,安彦此时正在某个山沟沟底下打哆嗦。
这个山沟沟的地形很好,顶上突出一块刚好挡住了安彦的小个子,四周的树林也挺密,不远处还有一条很响的瀑布,将他忍不住出声的一点呜咽也挡了下去。
安彦就听着头顶上的脚步声跑来跑去,一群人吆喝来吆喝去,过了片刻声音才渐远。
他是被众人护拥着才能躲到这里,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恐怖的情景: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会笑会骂会摸着他的头喊小屁孩的人,一下子就被人劈成了两半,鲜血四溅。
每死一个人他才能逃得更远一点,最后剩下的人将他藏到了这里,一部分人继续纠缠着敌人,一部分人四散着跑开引开敌人。
但是敌人还是找了过来,这是不是就表示,那些人,已经全部都不在了?
安彦紧紧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得更大声,绝对不能被发现。
“喂,那边刚才已经找过了!”
原本已经远去的人声突然又大了起来,安彦险些将唇咬出了血,紧紧贴着身后的墙壁站着,手紧扣着墙上的泥土以抑制身体忍不住的颤抖。
“我知道。”另一个人声应道,“总觉得好像漏掉了点什么,我再过去仔细找找。”
这个声音清清亮亮的,虽故作沉稳却掩不住其中的稚气未脱,十分熟悉。
安彦猛的一怔,听到渐渐靠近的脚步声,他感到心底渐渐有了着落。
如果是他,大概就可以得救了,如果不是他,那便是活到头了,无论如何,总算会有一个结果。
片刻后脚步声停在了安彦的头顶,而后一个身影翻身下来落入沟中,穿着敌人的衣服,脸上被血掩着,仅露出的双眼却已让安彦知道:自己没有认错,正是安青。
“你果然躲在了这里。”安青看到安彦,总算松了一口气,笑着低声说道。
安彦低声问,“你怎么会知道?”他在看到的安青的那一刻便已经不再颤抖,就好像已经确认自己可以获救。
安青耸肩叹了口气,“因为这一片地方,就只有这里最适合藏人。”顿了顿,又勾起了嘴角,“前些年跟着言子天南地北的乱跑,果然还是有用的。”
安彦抿了抿唇,刚想再说些什么,便听头顶又有了人声。
之前和安青对话的那人道,“怎么样?有找到什么吗?”
安青退后了两步,跳起来半身趴在沟外,“这里有条沟。”
安彦一怔,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重新落回沟里的安青,安青却只抬手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安彦虽然在很多时候都同安青不对盘,但安青绝不会害他,这一点他还是清楚的。
片刻之后又有一人落到了沟中,那人刚站直身便看到了安彦,一脸震惊,却在片刻间便已经失去喊叫的机会。
安青在对方落地的瞬间扬起了手中的匕首,直直划过对方的喉头,干脆利落,一刀封喉。
安彦看着突然又倒下的尸体,强忍着没有尖叫。
他不是第一次见安青动手,他早知道,安青也和那群人一样,杀人不眨眼。
他只是第一次见安青杀人而已。
安青剥下那人的衣物,抛给安彦,“穿上。”
安彦颤了颤,有点犹豫。
“你觉得这些都是什么人?”安青突然问。
安彦抬起的眼中有一丝不解,道,“不是敌人吗?”
安青叹了口气,“差不多。”然后嘴角拉起弧度,“更准确一点来说:是敌军。”
安彦一愣。
“你们来了这里,军队里都是知道的,他们既然对你们动了手,我们就一定会派援军过来。他们不会傻到连这点都不知道,但他们现在依旧在优哉游哉的找你,丝毫没有要先避开的打算。”安青哑着声音缓缓道,“所以我怀疑,现在这些人,还都只是先头部队,甚至只是一个侦察小队而已。还有更多的士兵,就埋藏在不远,等着来捉更大的猎物。”
“这种事情……”安彦喃喃道。
“如果我们这边接下来派来的人不够,很有可能会是又一次全军覆没。”安青仰头,叹出一口气,“必须要有一个人出去,告诉他们这个情况。”
安彦怔怔地看着安青。
安青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片刻后才回头迎上安彦的视线,道,“穿上吧。”
安彦咽了口唾沫,拿起那满是血迹的衣物,“你刚刚说全军覆没……他们……真的都已经全部……”
“不要多想了。”安青伸手揉了揉安彦的头顶,“他们那样子保护你,只不过是因为你的身份比他们高。”
“身份?”
安青笑道,“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就算他们能活着回去,言子也是不会饶过他们的。”
都是一个人的爪牙而已,身份自然也是会有不同的。
“如果我先去引开他们,你一个人能逃得出去的把握,有多大?”安青突然又问。
安彦抬头望着安青,体会到他话中的意图,神色中不禁显出了一丝惊恐,“你问这个干什么?”
安青顿了顿,“没什么。”然后回头拉过安彦的手,“走吧。”
两个人全身而退?这种把握,说实话,安青是没有的。
安彦却突然甩开他的手,后退道,“你不要想一些乱来的事情!我们两个人……就算一定只能有一个……你能逃出去的把握也比我大得多吧!”
“放心吧,我没有乱想些什么。”安青笑了笑,“不过你这个意思,难道是你想出去引开他们?省省吧,他们砍你只需要一抬刀的功夫,你能引开谁?”
“我……”安彦显得有些窘迫。
“如果你一个人逃,估计也是没两步就会跌个底朝天了。”安青依旧眯着眼,“带着你真是麻烦,想来想去,也只能是跟着你一起逃而已。”
“不好意思我就是麻烦!”安彦被说得恼怒起来,“你完全可以丢下我不管,废物!”
安青笑着再度拉过安彦的手,“别闹了,快走。”
安青刚才说谎了。
安彦说得没错。
如果丢下安彦不管,安青自己一个人完全有把握逃出去,毫无疑问。
而且在现在这种时局下,一个全身而退的安青绝对会比一个全身而退的安彦要有用,同样毫无疑问。
两个人全身而退,这种成功率能有三层就不错了,而如果一个人引开对方,另一个人逃,让谁逃比较合适?
只要稍微理智地思考一下,答案再明显不过。
然而理智这种东西……
“哥……”安彦突然低低地唤道。
安青回头笑道,“你好多年没这么叫过我了。”
安彦紧咬着嘴唇,抬起的眼中全是惊慌与恐惧,之前因安青的到来而起的几分底气已经散去,升腾起来一股更巨大的恐惧。
不再是关于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名为失去。
安青再度摸了摸安彦的头,“不要瞎想,不会有事的。”
山沟片刻之后就被走到了尽头,安青掏出那把小弩放在手中,翻上地面,又拉上安彦。
“你们两个,在那里干什么?”不远处林子外,突然有人喊道。
现在这山林中,到处都有敌人搜查的身影。
安青回应着喊道,“我们发现这里有一条山沟,刚刚找了一趟,不在里面!”
安彦拉着安青的手,不禁缩在了他的身后。
“别怕。”安青低声道了句,又拉着安彦向东走了一段。
“等等,你们两个是谁,之前好像没有见过啊?”又有人喊道。
安青勾起唇苦笑。
不比他一个人的时候,两个人在一起实在是太过显眼,就算看不到脸,他们的体型也完全相同,这种刚刚脱离孩童的瘦弱体型军中本就罕见……他本也没想过能瞒得过去。
安青拉起安青,突然拔腿开始向东跑去。
“他们俩不对劲!快拦住他们!”敌人喊道,瞬间就有数人追向他们。
“你待会什么都不要管,只用快跑,一定要快跑!”安青对安彦道,“逃出去之后叫言子来救我。”
说话间安青抬起右手,射爆了前行路上一个敌人的眼球,那个敌人喊得甚是凄厉。
喊叫声引来了更多的敌人。
现在的人数,安青还可以应付,安青在等着敌人越聚越多。
一定……一定要保证安彦独自逃跑的一路上,不能有一个敌人。
十人、二十人、五十人、八十人!
还不够,还不是全部,但是这已经是安青的极限。
接下来的,只望老天保佑了。
安彦一心钻研占星,老天大概也不会对他太差。
安青抬着手只顾着解决前方的敌人,突然一人从左侧冲出,挥刀砍上了他的右肩。
安青咬牙一脚将那人踹开,忍着痛拔力将安彦拉到身前,这才松手将安彦甩在了前方。
安彦被吓傻了,呆坐在地上一动也不知道动。
“快跑!”安青抬手射倒右前方的一名敌人,拔出匕首握在左手对付之前左侧的那人,“你什么都不要管,只要跑就好,不管出什么事都要跑!跑出去,跑到城里,快啊!”
“我……”安彦喃喃道,“我不能……”
“你在这里能干什么?”安青呵斥道,“你想眼睁睁看着我死吗?你快点去找到言子,我说不定还能有救!”
安彦这才回过头来,站起身,咬着牙不管不顾向东面跑去。
很好……这样就好了……安青终于松了一口气,刹那间便感到身后一阵剧痛。
他回过头,望着从身后追上来砍了他这一刀的人,咧嘴笑着,猛一转身划断了那人的咽喉。
背后的伤口,大概是被从右肩直接划到了左腰了吧。
痛得像要断开一样,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
安青踉跄着靠在了一颗树干上,右手丢下了小弩,拿着由左手递来的匕首,执着地朝着靠近的那些人挥舞。
他的视线已经模糊,已经越来越伤不到要害,只是在胡乱挥舞。
血液沿着他的身体在地上聚出了一大滩,沁得四周的泥土都泛着红。
然后他看到有一人抬着刀,刺向他原本就负伤的右肩,整个穿透了过去,将他钉在了树干上。
剧痛。
他此刻的意识在这一刻终止。
意识再度回复时,他是被盐水给浇醒的。
伤口还是那些伤口,火辣辣的,痛得让人恨不得扒下自己的皮,想要将那些正在倾述这痛苦的血肉也一刀刀地割下来。
不过这份疼痛至少让他知道,他还活着。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双手正被锁链吊着,四周阴阴沉沉,不知道是在哪个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