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皇上召外藩蒙古王等所尚五公主及额驸、并科尔沁国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静妃的父王)、达尔汉巴图鲁郡王满朱习礼(悼妃的父王)俱来京。不料, 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以公主病为由,未来朝回奏,而达尔汉巴图鲁郡王满朱习礼以公主病、自身冒风、两孙病殂、诸子复感寒疾等事由, 奏请免朝。
于是理藩院劾奏, 蒙皇上谊笃亲亲, 特令公主额驸来朝。今亲王吴克善、郡王满朱习礼奉诏不即至, 反推托事故奏陈, 殊属不合,仍应催令来京,严加议处, 奏入。阅览奏折,皇上认同理藩院的奏词, 两王不闻命即至, 借端推诿, 甚属不合,下令理藩院会同议政王贝勒大臣议罪。
这几日皇太后的表情实在严肃, 慈宁宫请安,三言两语便打发了大家出来,虽只字未提,隐隐约约也能感觉出其中原委。谁让这吴克善王爷和满朱习礼郡王都是皇太后的亲哥哥,如今理藩院和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尚未得出对两位蒙古王爷的处罚决定。
相比太后的严肃, 皇上的脸色就坦率得多, 眉宇轻易就会拧紧窜出怒火。两位亲舅舅的怠慢让他进退维谷, 自己虽是晚辈外甥, 可毕竟是一国之主, 大清国的皇上,高贵的尊严被冒犯不说, 无论轻罚重处都会让他左右为难,不易拿捏。
理藩院、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结论未出,满朱习礼郡王星夜引罪来朝。皇上松了一口气,善言相慰,态度温和地表明,此次召见,本来因为郡王系皇太后亲兄又曾行间效力,著有劳绩,欲进封为亲王,可郡王却以公主病、孙病殂为辞不遵诏前来,藐视皇上,朝与不朝,任从己便。本来已经交付诸王大臣议处,现郡王自行前来引罪,皇上下令从宽免议,但进封亲王一事,亦著停止。
应召前往乾清宫,皇上去慈宁宫请安未回,我便主动整理好暖阁书桌,然后去御茶房为他准备茶点。他喜欢吃椒盐咸酥陷的卷酥饼,我备上一碟,同时又加上一碟核桃枣泥酥饼。这几日他心烦气躁,吃点甜口不知能不能调剂一下心情,当然去火的良方还是沏一壶菊花茶,希望能抚平他的焦虑。
得到禀告知他回来,我便端好托盘,满心期待,步伐轻盈地快步奔向乾清宫。踏进暖阁,但见他正气鼓鼓坐在座榻上,搁于茶几上的右手拳头紧握,仿佛怒火立刻就会从拳头里蹦出砸烂茶几。
我向他请安,他不理睬,视线紧盯地面,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那儿与他对峙,彼此互不相让、剑拔弩张。站定,但内心紧张,不敢把手里的托盘放到他跟前的茶几,生怕我的一番苦心准备会立刻成为他的发泄品。
暖阁里就我们两人,他燃着怒火,但是很安静,我默然注视,我更加安静。不能问,如果他愿意开口,无论对着空气狂吼怒骂,亦或是燃尽怒火倾述衷肠,我都听着。他若不愿意说,我就等着,只希望,火气过后,恢复平静,他依然对自己信心百倍。
松开拳头,他的目光结束与地面的对峙,抬头看向我,火焰渐渐微弱,但紧蹙的眉头下却是迷茫丛生的眼神。
“墨兰,从慈宁宫出来,朕想都没多想就往西苑万善殿而去,朕要见玉林通琇大师。可行至中途,朕才想起大师已经回去。朕亲赐黄衣、银印,派遣官员护送回归,如今万善殿空空如也,朕去做什么?过些日子,等茆溪行森来京,朕再去不迟。”
茆溪行森是玉林通琇大师的弟子,皇上已经派使者前往下召。
难道少了高僧与他谈禅论佛,他的心境就难以平复?我的担心再也按捺不住,瞬时从我眼里,从我面上,从我口中一并涌出。
“皇上,聚散终有时,皇上与大师言谈投机,可寺院才是大师修禅悟道的处所,而坐镇金銮殿治国平天下是皇上之重责。天下太平,大师也才能潜心修行;天下大乱,大师如何禅修?皇上劳心理政,不也是为大师打造一片净土,求得一方静谧?”
他眉尖懈开,可双眼中恍惚依旧,“墨兰,我们离开这紫禁城,去我们想要的山水间,做一对平凡人那样的夫妻,眼不见心不烦,我觉得很厌倦,再也不想管了。”
画中林舍早已深深印在我心上,我也认定,那就是只属于我们俩的家。每每看着那幅画,我都会痴痴傻傻地笑,无尽的憧憬,无尽的期盼,油然而生的幸福感缠绕着我。
可他此时的神情分明不是期盼美好的流露,更像是想要躲离纷扰的逃兵。他是皇上,不管因何原因被推上皇位,他已经坐到了这个位置上,他逃不掉,何况他其实不想逃,否则何至于勤苦理政,孜孜不倦。
“皇上,即便身处深宫内院,您依旧是妾妃心中世外仙源里挚爱的夫君。外面的风雨再狂烈,前方的路途再坎坷,妾妃一直在此等候皇上,此生必定相陪左右,同经霜雪,共渡患难,不离不弃。”
他是突然冲过来的,如脱弦之□□直直飞来,一挥手打开我手中的托盘,紧紧抱住我的同时,托盘里的茶点、杯碟摔在地上发出连续清脆声。
“皇额娘责备朕,既然满朱习礼舅舅前来请罪,朕就该晋封他为亲王,朕不能应允。朕亲政时,年少无知,得皇额娘时常提点,朕受益良多。可如今朕已亲政多年,自有主张,皇额娘却总是当朕是孩子,动辄就想插手,与她意见相左,就严厉斥责,难道朕就没有对的时候?舅舅的事情,我们各执己见,朕忿然离开。”
被他牢牢箍在怀里,仿佛胸腔里的氧气都快被他挤干,气喘不已,“皇上,妾妃准备了菊花茶,可降火清热,可惜!”
“舅舅未能行其所责,免去处罚已是宽容,岂能接着就封亲王,如此偏袒,朕颜面何存,又如何服众人之心?”
双臂环上他的腰身,轻轻挣扎,想多吸两口氧顺顺气,“皇上,妾妃准备了椒盐咸酥陷的卷酥饼,皇上向来爱吃,可惜!”
“舅舅曾立下汗马功劳,不用皇额娘重复,朕心里知道。可朕希望舅舅公私分明,朕虽是晚辈,可朕更是皇上,一言一行,自是天下人都看着,朕威信何存?”
他放松了双臂的力道,感觉舒服一些,我晏晏笑语:“皇上,妾妃还备下核桃枣泥酥饼,本想让皇上尝尝鲜,可惜!”
“舅舅功绩显著,朕心中有数,日后晋封也就是了。朕就是不喜欢皇额娘干涉,这不是家务事,舅舅是朕的臣子,这是朝中事务,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为了维护科尔沁的利益。”
接着,他忽又收紧双臂,用力把我圈住,“朕不喜欢枣泥,还是吃椒盐卷酥饼就行。”
他的固执我早有领教,可我也想婉转表达我的想法。
“皇上,吃食种类纷呈却又各有滋味、各有益处,皇上有自己的喜好,但妾妃也恳请皇上尝鲜,甜丝丝的滋味有助舒缓心中苦涩。人生滋味百态,若要说这世上最暖人心的甜味,妾妃觉得便是笑容,如同那笑嘻嘻的弥勒大佛,‘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人何所不容。’”
“爱妻说是笑容,朕听着却是宽容,荀子曾说过,‘君子贤而能容黑,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浅,粹而能容杂。’去吧,唤奴才们进来收拾地上,你去给朕再沏壶菊花茶,再备上一碟核桃枣泥酥饼,椒盐卷酥饼就不用准备了,朕如此吩咐,爱妻心里甜吗?”
俯首退下前往御茶房时,这心不只是甜,而且很温暖。
数日后,皇上谕理藩院,科尔沁多罗达尔汉巴图鲁郡王满朱习礼,自皇考太宗文皇帝时统兵征巢懋建洪功,又征讨喀尔喀部落著有显绩,且系圣母皇太后亲兄,故特加宠纶,封为和硕达尔汉巴图鲁亲王,尔衙门即遵谕行。
同时,议政王、贝勒、同三旗大臣,遵皇上旨意,议科尔沁国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罪,应夺亲王爵,降为贝勒,罚马千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