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往他脸上蒙来淡淡亮色, 他沉思沉叹,“那时,不堪忍受明王朝的重重剥削、烧杀掠夺, 皇祖毅然勇敢起兵, 统一我女真, 创满文, 建八旗, 始与明王朝对抗。皇父继位,改名满洲,改国号为‘大清’, 称皇帝,始与大明分朝对立。朕年幼登基, 睿王迎朕入关, 他?”略停, 收拢眉尖,“朕不想提他。”
一缕青丝不想循规蹈矩服贴, 偷溜出来扫向我的眼眉,刚想拂开它,皇上却先下手逮住,轻柔送回,“墨兰, 往往这种时候, 你总是特别安静, 静得让朕可以放心一吐为快, 也静得让朕仿佛觉四下无人, 不必在意有人听去朕的自言自语。朕心里装不住那么多是非曲直,总是来回剧烈碰撞, 朕压不住。”
按住他送回的调皮发丝,静悄悄规整,眼角方才发丝拂过,被挠出微微痒笑。
“朕立志澄清吏治,惩贪反腐,只是这一回,朕却不敢轻举妄动。朕亲政后才渐习汉学,所知有限,但朕认真求索不敢马虎,勤学汉家经典,企盼以汉治汉,满汉一体。岂知给朕讲解仁义道德的学士却又是沽名取悦、徇私欺蒙,理想与现实,都是人为,经典与实际,也都是人做,矛盾百出。朕如何修得火眼金睛,看得明白。”
“堂兄安王推心置腹,劝朕冷眼静观,不时严厉旁敲侧击警告他们,尽量□□。毕竟大清入关不过十七年,乱局不平,人心不定,何谈发展。从前的大明朝何等辉煌,不也扛不住官吏贪污受贿、奸宦乱政、党争覆国。”
“只是,朕要如何管理朝臣,求定天下?口有义理,心却要颠覆迂回?堂兄言,‘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沉得低,才能跳得远;沉住气,才能成大器。”
“甭管如何曲里拐弯,只要最终国家安定太平、百姓安生服业,这就是国之昌盛、朝之延续。”
想他彻夜苦读汉家经典,苦觅治国之道,对汉学的热情与倾慕曾让他忘寝废食。只是勤学苦读获求的经典在实践中经过残酷的洗礼总会蜕变成最实事求是的硬道理,哪怕是难以接受的逆向而为,那也是客观实际。
他曾说过,他的心意要到达民间,需要通过一连串的官员。而实际上到达百姓头上时,这份心意多多少少都会本真有失,故对官员的挑选、管理直接决定着自己治国理念的最终体现。
澄清吏治,任重而道远。身为坐北朝南之一国之君,面对世事百态,宏远之志他有,自信之态他有,英勇之智他有,但潜藏愤懑之气、消沉之心、急躁之性,磨练坚定之意、迂回之滑、镇静之神,这些他还远远不够,须蹈厉奋发,愈挫愈勇,百折不挠。
我默默注视着院落中梨树干枝在月光下的枝附影从,很快当春风送来和煦,我的梨树就会冒出柔枝嫩叶,我又会迎来新一季的梨花如雪。
“皇上,妾妃笨拙,无法为皇上分担忧虑,皇上实在受累。这是妾妃进宫的第四个年头,院中的这棵梨花树,春发秋落,夏盛冬枯,有繁花满枝的时候,有残破凋零的时候,可根基稳健,妾妃年年瞅着它的变化多端,也守着它的经年不变。皇上,妾妃以为,外在表现多幻无常,坚守内心坦荡,默守清流自净,暗夜过后会迎来黎明,可天明之后又日暮暗沉,也许安亲王是对的,不必强求一时肃清,且看且走,且停且治,若信任安亲王,听他一回,如何?”
他撤回视线转向我,我也回头面向他,默默凝视,他的忧虑暗过黑夜,我的微笑越过月光。
他转首明月,感慨有言,“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墨兰,后面是什么,接下去?”
这两句本是豪言壮志,可后面的却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我不愿再往他眉目添愁,引得他一路顺流叹息,我主动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他回身,眼眸掠过待解,我送去笑颜,“皇上,妾妃迟钝,如何跟得皇上的诗兴大发。这一回合妾妃认输,不过,妾妃却希望来个三局两胜,皇上可愿意接受挑战?”
挑起他的兴致,我绽放笑意,牵着他来到殿前月台,又拉着他月光下、月台上去来一个回合,站定,言欢出题,“既是月明高挂,妾妃出个和月亮有关的歇后语,请皇上一猜。”
“月光下散步,打一成语。”
亮月往他双眸点燃光焰,他自信升腾,这回他反之握住我的手,慢悠悠下月台台阶,绕着梨花树走上一圈,停步,月光下、树影里,他附耳过来,“朕与爱妃,形影相随。”
垂首而叹,悦服之貌,“皇上已胜两局,妾妃服输。”
他托起我的下巴,四目相对,“朕总觉胜之不武,有失光彩,再出一个,让朕赢得心服口服。”
双唇微启,双眸稍愣,他是歪理充沛还是明眼看出我的故意。他俯唇过来,唇唇相贴,我却急速闪退,转身快步上台阶,站立月台,面向满月。
“皇上,妾妃再出一个。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与中秋之月不相上下,十五的月亮,请皇上打一成语。”
他跟上我,抓起我的手就往屋里去,“给朕磨墨,朕让你输得心悦诚服,看你还往哪儿逃。”
再添甘泉,准备磨墨,他发来一问,“‘墨正’何解?”
我莞然淡曰:“心正墨亦正。”
墨得,他选好毛笔,我发去一问,“请问皇上,如何‘字正’?”
他慷慨答曰:“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笔正则字正。”
目光随及笔尖,一笔一划刚强中正,最后一字落成,敬慕之心,油然而生。
“正大光明”,这就是他的答案,落下苍劲有力,尽显阳刚气象,汲得洞然四达。
“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也。刚中正,履帝位而不疚,光明也。”我如何不心悦诚服。
当下,我恭恭敬敬下跪俯身,他大吃一惊,赶忙过来,欲扶我站起,“墨兰,这是做什么?朕用不着你服成这个样子,你以为朕看不出你刻意承让吗?”
我并未起身,郑重其事,“此墨形于天然,又得能人精雕细琢,皇上心正墨正,故挥就‘正大光明’。皇上于妾妃说过,上意不能惠民,民苦不得上达君知,即便君主仁明锐志,皆枉然。此墨取自民间,虽安王出资酬谢相关人等,然惠及有限。皇上,直录梁城地区水灾,您下令免一年额赋,贵州安顺等地旱灾,您下令免一年额赋,很多地区均因灾祸得免额赋,百姓领受实惠,从而安心生产。”
“皇上,墨锭只是物,到得不同人的手里,欲望不同,墨锭含义就不同。如今在皇上手中,皇上心怀‘正大光明’,妾妃恳请皇上施恩,使该地百姓得享惠泽,墨锭之光彩明亮如月。”
他拉起我,不容我再跪着请求,搂住我,靠着他,“墨兰,你一个女人家的心却装着百姓的安乐,懂得何为安民为本,有你在朕身旁时刻提点,朕不能孤立茫然。”
放开我,却又轻轻捏住我的脸蛋,“怎么办?这次可是有人比你抢先提出请求,而且实事求是,朕不依都不行。”
扶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他的玩弄,却又好奇他口中的“有人”。
“你的好弟弟费扬古随安王私访,就是他向朕陈述墨锭产地百姓受穷兵荒之苦,并跪请朕免去当地一年额赋,容当地休养生息,你说,朕能不准吗?”
费扬古真是好样的,姐姐为你感到骄傲,你可真是让姐姐愈发放心了。趁我发愣失神,他索性双手齐上阵,同时捏住我两边脸蛋,硬生生扭曲了人家这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