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就该虚心好学, 整个后宫谁又如你能有这种机会,得了恩典不珍惜偏又偷懒起来。”
沉声训话伴着暗哑笑语凭空飞来,我便是如惊慌脱兔跳起来, 声还没寻着, 一声惨叫便已从我口里蹿出来。
耳垂的疼痛加大我急于甩开手臂的动作幅度, 但越是要拉开距离, 就越是疼得要命, 直至一只手抓紧我的手腕,用劲制止我的粗鲁,同时斥责声压低吼来, “还动,耳洞都扯裂流血了, 上蹿下跳的, 你不要耳朵啦?堂堂皇贵妃怎么就跟个猴子一般, 没个样子。”
疯了,抓狂了, 苍天作证,他神出鬼没的,还怨我是只猴子?
耐住性子容他慢慢分离耳坠与衣袖的亲密接触,又随他小心翼翼把耳坠从我受伤的耳洞上取下来。与我要了手帕,他轻轻按住我的伤口, 我乖乖忍着, 他一声不响等着。终于, 他撒开手, 把血迹斑斑的手帕还给我。
“得嘞, 不流血了,伤口慢慢愈合就可, 问题不大。”
略微思虑,问我,“要不要叫菱香进来帮你清洗?再叫李延思拿些药来包扎?”
坐回椅子,双目圆瞪,“不用,不是问题不大吗?耳朵又没掉下。”
他倒是问得随意,可这里是太医院,本就该低调行事。结果耳洞扯裂包个兔子耳朵,还与堂堂安亲王独处一室,闲话跑出去,这不是自找覆灭吗?
“耳朵没掉,倒是魂又吓得没了。”他打趣着我,悠哉悠哉在我对面坐下。
我不吭气,双目一眨不眨盯着他,过得片刻,才蹦出一句,“李延思是个骗子。”
他愣一下,然后毫不雕琢自己的坦荡,“本王想见你,正好李延思得了皇上的谕令,便顺道帮忙安排。不过害你受伤,倒让我有些过意不去。”
没好气白他一眼,“回顾我的受伤经历,总有王爷的身影,我应该见惯不怪才是。”
装模作样哀叹一气,“不过王爷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命在王爷手里。”
“你什么意思?人在皇上身边,命却在本王手里?皇上竟然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吗?”他上半身往前稍倾,嘴里的讽刺也飞到他眼里明示。
我只觉自己面部有些僵硬,话语虽略显迟缓,但还是直言不讳,“我以为,自己在王爷面前不需要绕弯子,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既然这里只有我们二人,你也有话要说,但讲无妨。”
他了然于胸信然点点头,“你永远都是墨兰,一直是本王心里的墨兰。”
这话嗖地就灼热了我的脸,头不自禁就低下,眼不自禁就落地上,手不自禁就往耳垂摸去,怎么连耳朵都在发烫呢?
又是一声吃痛的惨呼,我顿时清醒不少,正色庄容面对他。
“你在害羞,心虚了,是不是?”我的眼珠子都严肃到快要掉下来,他还毫无顾忌地调侃我。
“墨兰,”和颜微笑,“你把玥柔已经照顾得好上加好,无需再好。不要因为她落水心怀愧疚,那不是你的错,也不要因为她是本王的孩子,就对她格外偏爱,更不要因为对荣亲王思念难耐,就把所有的爱都投注到她身上,这只会让你精疲力尽!”
我的正气转眼泄光,呆看着他,他?他是住在我心里吗?傻乎乎脱口,“岳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玥柔的病,我在宫外会留意,李延思该做的都在做,足矣。墨兰,在我跟前用不着一本正经,否则岂不枉费我这一回的安排。”他双目中的诚澈真挚,见我笨拙地点点头,他的笑晕染开去。
跳跃的兔子,没有规矩的猴子,这次的见面仿佛从趣味横生开始,可李延思在太医院安排见面终究不妥,撩开心相呼应的笑意面纱,我还是希望快言快语,缩短我俩的单独见面。
岳乐没有响应我的快意,他用缄默回应,他越看越深的双眸只是凝视,疑惑在我心底漫开。他是仔细斟酌说辞?还是要我自行读懂他幽邃眼神中的呓语?
不得不承认,我在岳乐跟前永远沉不住气。桃李春风被阻隔门窗之外,久久相视,心潮泛出的红晕无法被吹散。虽寂静不语,羞赧却已开满眉眼,屋内自呈春意盎然。
“想见你,很多话想问你,明知不能见,还是没拗过冲动,为难了李延思。可是除了你,不会有别人知道,皇上都在想些什么,皇上对你的依恋,我一清二楚。”选择开口,却句句乍响,我的羞赧转眼掉入清脆断裂之声。
“墨兰,见上你,我却后悔不该有此安排。你只是后宫一女子,我不该把你卷进来。”
他朝我伸过手来,越过中线,慢慢接近,眼看就要覆向我的双目。他忽然停下,迅速折返,蒙住自己的双眼。叹息,放开手,复送无奈眼波,“你这双眸一潭清亮,冰玉洁净,罢了,我不想问了。”
和他永远,早已成为再不能实现的诺言;与他分离,从此就是葬不完遍地的落花。
“安亲王,”顿顿,改口,“岳乐,是我负了你!深宫红墙,我原以为掩闭心门,转身孤寂长伴就此了断一生。岂知,他推开门扉,他走进我的宫院,承乾宫的梨花树吐露新叶,我守在中庭,放任叶叶花花舒卷依依情怀。”
他猛然起身,背对于我,“自在飞花轻似梦,形单影只携片片海棠梦回春风。墨兰,我心存志远,王府里也是妻妾成群,可我不会轻易动情,一旦生情,此生专情。然他是皇上,至高无上,他要你,我无可奈何?你对他有情无情,我都凉薄一叹。梦断人静的春夜,我独自纠缠幽幽往事,景在物在,人已不再,只自己无尽而又无望的思念。流水落花易逝,绵长痛恻无声,春残秋凉我也还是孤守一圈又一圈的清寒。”
我倏地站起,剪不断、理还乱的无端情愫撞开心怀,急切地喊他,“岳乐,只要你开口,你想知道什么,但凡我知道,你就能知道。”
皇上在我跟前时常倾谈前朝事务,我虽后宫一女子,但我心里紧锁许多人和事。我确实知晓政务,可从不参与,也从不与他人说道,谨守我的本分,这也是皇上愿意朝我打开心房的深切信任。
只是这次禁宫深处重相见,岳乐的幽怨衷情,竟让我承担不住皇上的信任,要把皇上的心声直言不讳吗?
“墨兰,我不能为难你,但却是希望知道皇上想做什么?我本好意劝诫,当时皇上也觉言之有理,不会急于求成。可他最近的作为显然另有主张,我就怕事情扩大,波及开去,难以收拾。”
“岳乐,你既是为皇上着想,就谈不上为难我。我知,却不可侃侃直言,自会示意,末了,你也能明白他的想法。”
直视他的眼眸,不在乎如何深不见底,但我内心清澈可鉴,他自行思量,因为我始终信他。
先前有官员上疏直言,朋党之害来源于草野,后渐渐集中到朝廷。想要拔本塞源,就该严禁结社订盟,那些社团的建立,起初都是追求虚名,后来就会形成党派,相互攀比,形成一种风气。
由此,请求皇上加以整顿,督促学臣们,实心任职,而那些学子也要加以约束,不要建立社团,纠集盟会,互相投递名帖往来时,不许用同社同盟的字样,违者治罪。倘若奉行不力,纠参处治,这样一来,朋党祸害的根源就能破除。
皇上批复指出,参与社团盟会的部分官员存在操纵衙门,揽权专断的不端行为。在公务上为自己人说好话、拉关系、煽风点火等成为风气,实在可恶。严令禁止此类恶习,如果大臣们参与其中,就会被革职,如果相互隐瞒,事发后一同治罪。
与岳乐探讨时,岳乐坦诚这种风习由来已久。最初结社仅仅是文墨结交,兴趣相投,此人之常情。皇上自己也爱好诗词文墨,一些社团的新文新谈,皇上也都有所了解,甚至对一些文人还颇为敬重。
可一旦这种交情沾上官权,凭此勾结进入官场,而非才学引荐,继而就会在官场上拉帮结派,官官相护,为朝政处理埋下祸患。
皇上亲政以来,一直严厉惩处贪污官吏,但也坚持宽严相济的原则。岳乐认同暂且保持这个状态,多鼓励官员积极效力,完善欠缺的规程、制度,循序渐进。
年初的官员考核,内阁大学士成克巩、刘正宗等遵上谕自陈,乞罢归乡。这是一种考核形式,皇上批复各位继续留任。
而太子太保都察院左都御史魏裔介,遵上谕自陈时,皇上却在批复中指责他全无担当,于朝政无益,身为台臣长官,发觉贪黩不法,却称未闻见,也未据实纠参,徇庇欺蒙,辜负皇上的委任。本当严行治罪,姑且宽待,革去太子太保及所加一级,仍照旧供职。希望他以后洗涤肺肠,尽改前非,若复蹈旧辙,定从重治罪。
魏裔介这些年经皇上破格提拔,一路升至现任官职,秉承他一向“处有事当如无事,处大事当如小事”的为人处事作风,倒也相安无事。可这次,皇上毫无预警就给他当头一棒,他塑造出的忠诚、笃实形象遭到皇上的质疑。
(清代都察院为从一品衙门,都察院除监察政治得失外,还参预九卿一起议奏折,凡重大案件与刑部、大理寺公同审断,稽察各级衙门、官吏办事的优劣,检查注销文书案卷及封驳事,监察乡试、会试、殿试,巡视各营等事务。左都御史是都察院的主管官员,顺治五年定左都御史满、汉官各一人。《清史稿·职官志二》:左都御史掌察核官常,参维纲纪。)
“惩处魏裔介,皇上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岳乐的猜疑我不能苟同,这些年贪污案时时困扰皇上,魏裔介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监察官吏行为本就是他的职责,这种时候大事化小岂非等同纵容不办。本该是他积极参劾,指正污秽,可他从没主动站出,有无官官相护不好说,但失职却是明处。
于是我肯定地冲岳乐摇摇头。
精光在岳乐眼眸中扩大,且同样朝我摇摇头,“果真?不见得吧。”
魏裔介才受惩处没多久,吏科都给事中孙光祀就参奏魏裔介,遇到会议公事,闪烁其词,妄随他人,不明辨是非,不持法正论。并指出魏裔介庇护贪婪的大臣,不以实具奏,另手中握有弹劾官员的奏章,却因为被弹劾者是其同乡,互有交情,就钳口不言,等等欺蒙之事逐一列举,伏请皇上乾断施行。
(都给事中:官名,六科的长官,掌管侍从、规谏、稽察、补阙、拾遗等事务。)
“墨兰,依你对皇上的了解,他岂非震怒气急,定是要革职魏裔介,彻查有罪之臣?”
魏裔介身为御史之长,溺职负恩,若孙光祀之言有据可查,魏裔介首当停职,接受审查,所以我同意岳乐的看法,点点头。
不料岳乐又是摇摇头,“不,皇上没有这么做。他只是令魏裔介回奏,若直吐实情,他就轻饶魏裔介。”
魏裔介就孙光祀点出的官员逐一回禀,交待自己牵涉其中的表象因果,感概自己虽有报主之心,而实非大受之才,振新无能,有负天恩。
皇上答复,魏裔介既吐实情,姑从宽免究。而孙光祀检举的官员俱著革职,提解来京,按罪处理。
“墨兰,皇上想做什么?”岳乐聚神盯住我。霎那间,我觉得他不是发问于我,他更想直问皇上,可惜他不能,甚至连直视皇上,他也不可以。
“免去魏裔介的太子太保,那不过是虚名,都察院左都御史还是魏裔介。一开始觉得皇上不过是给大家提个醒,魏裔介这样的高官他也不会手软,为官者就该廉政不阿,效上为民。经此教训,你说,魏裔介该是如何?”
我把调皮的神采柔和到颇为严肃的气氛中,耸耸肩,摇摇头,就等他陈述。
“你这丫头,真是圆滑到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轻嗔宠溺,他眼角薄笑。
“本王以为魏裔介为报答皇上的宽厚,应该呈上弹劾官吏的奏章,积极行使自己的职责,方不负皇上擢用。屡无建树,如何坐稳这个位置,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一本正经等着我回答,我低头沉吟,片刻,才面向他点点头。
可惜魏裔介并没有这么做,越发谨言慎行,维诺从事。皇上屡次下谕吏部等衙门,无满汉之分,大家尽管表述主张,直陈不当。魏裔介还是没有响应皇上的号召,立功赎罪,倒是孙光祀站出来,直接参了魏裔介。
孙光祀言之凿凿,到了这一步,皇上无论如何也该免了魏裔介,审讯调查,可皇上没有。他要求大家上疏,可他却没有按律进行,他再次饶恕魏裔介,魏裔介仍旧原职在身,正常行走。
“墨兰,事到如今,我仿佛察觉到,却不敢肯定。皇上一再容忍魏裔介,是不是在等魏裔介上奏参劾,等他参劾朝中重臣,就看魏裔介敢不敢?不敢也要敢,身为宪臣之长,就该行责端正,不能畏首畏尾,必须冲上前。”
皇上从没有与我仔细详谈,这些官员的具体作为也是听岳乐此时道来。魏裔介一路高升,无人参劾,今皇上严责魏裔介有负责任,时隔不久,孙光祀就参劾魏裔介。落井下石?还是另有深意?
我提笔落墨,在纸上写下孙光祀三字,摇摇头,不解。
“孙光祀这些年上疏积极,指陈时弊,深受赏识,可这次的参劾,有理有据,却也不曾重罪魏裔介。孙光祀不像是投石入井,要么就是领悟皇上意图,名正言顺行使职责,要么直接就是奉上参劾,意在警告魏裔介,再无担当,坐在这个位置上何以服众?”
难怪皇上一而再再而三宽恕魏裔介,魏裔介平稳官场这些年,心思沉重,怎会不了解皇上的意图。可他为何就是止步不前,蹉跎岁月,难不成他是真不敢参劾此人?
不点头,也不摇头,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岳乐。
“墨兰,那块墨锭是不是就收在承乾宫?”他声调轻缓绕开疑惑,疼惜在他眼眸中光影错落,“确实是极品好墨,难怪你舍不得,泪眼模糊,竟还让墨锭也浸染丝泪。”
不由得点点头,还好,墨锭犹在,墨锭上我的泪迹也在。大惊失色,除了我不该有别人知晓,就连皇上我也未曾告知。
“宫里的事我若想知道,犄角旮旯我也能知,本王若不想知,即便在眼前发生我也看不见听不清。”他在玩味我的惊讶,我在掂量他的意味。
“岳乐,任公公是你的人?”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别人亲眼所见我那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