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寒听见我声音哽咽,低头看看我也是一声长叹,跟着却半晌无语。我拉着他往亭外走时,他才说道:“其实,这里……唉!”说到这儿,他抬头看看北风呼啸而过,这才低头俯在我耳边小声道:“看到那边的那个土岗了吗?”
我很意外他忽然和我说这个,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只见与我们隔道相望的地方,有一个不算是太高的土包。萧寒此时看着那土包面色阴沉,他沉声说道:“当年,我娘就是在这里离世的,可怜当年我只是一个懵懂孩童,眼睁睁看着我娘去逝,却连救她的机会都没有……”说到这里,他竟然声音哽咽。
我不用看他也知道他现在一定是悲伤至极,听着他的声音我也开始哽咽,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满脸。真想不到,萧寒竟然有这样悲伤的过去!他的娘亲竟然是死在一个如此荒芜的地方?少年时的痛苦对于萧寒来说,是怎么样的折磨?比起我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心情,萧寒这幼年无恃的悲痛,该如何承受?
想不了太多,我已经挣开萧寒的手,冲着他所指方向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头,虽然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却还是在心中默默祈告了一番。我希望萧寒的母亲能保佑萧寒这个呆子平安一世,健健康康!还希望她老人家能早入天堂,重新轮回一世!等我祷告了几遍,才站起身子,拉着无言的萧寒慢慢走出草亭。
萧寒拉着我的手,却不急着往马车方向走,他犹豫地站在草亭前面,失神地看着远处,我知道他在看着那个土包,便拉着他走过马路。可是我们刚一过了马路,萧寒就站在原地不动,他失神发呆地看着那个土包手脚冰冷,几乎成了石头人。
我看他如此,便拉着他往回走,冲他说道:“萧寒,你下次再伤心,叫上我,我陪着你!今天咱们先回家吧,在这里,你心里太难受了!”
萧寒却一把挣开我,猛然转身走到了土包前面,他沉声说道:“小衡,当年我娘亲就是在这里被人……被人……”我回头看萧寒,却见他已经是面色发青,嘴唇颤抖。
我忙上前扶住他,着急地说道:“萧寒,你不要说了,你这样痛苦,会憋出毛病的!咱们先回去,我,我不想知道你的过去。只要咱们以后好好的生活!过去的事情咱们不想了,伯母也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我的话还没说完,萧寒已经扑到那个土包上。他跪在地上,声音低沉哽咽地喃喃而语,我几乎听不见他说什么,可是有一些话,还是钻进了我的耳中,只吓得我动弹不了,心里一个劲儿地希望是我自己听错了……
萧寒回到庄子上整整三天没有说话,虽然他也吃些东西,却是极少。我知道是我掀开了他的伤疤,几乎后悔地想去撞墙,看着萧寒一天天瘦下去,我只好变着花样的给他做好吃的,可是他还是精神不济,每天都躺在床上发呆。
到了第四天,天气忽然变得寒冷异常,一早外面又下了一层薄雪,我便也呆在萧寒房里不再出房门半步。看着萧寒如今的样子,我心中着急却不敢表现太过,只默默陪在他的身边。房里新添的煤炭不断发出啪啪之声,我却与萧寒都是沉默无声,我在书桌边写着过几日要用的菜谱,萧寒倚在床边发呆。过了半天,萧寒忽然说道:“我不是汉人。”
萧寒忽然说话吓了我一跳,这是在和我说话吗?却听萧寒接着说道:“我爹是萧氏家族的大少爷,现在萧氏的大爷,可是我却不是汉人!”
我知道萧寒在跟我说话,也不敢乱接话,看着他又发呆不语,我忙走到门边让下人都到院外伺候,这才关了房门又回到萧寒的身边。
萧寒眼神空洞,形如木雕,一直等我坐在他的身边,他才说道:“我娘是朱里真大部落的格格,因为一时姻缘巧合与我爹爹相识。她不顾我外公反对,随我父私奔到了江南,下嫁我父做了他的妾室。虽然我娘与我爹婚后夫妻和美,情真意切,却还是不免受到家族里旁人的嘲讽。毕竟当时是元末大乱之际,四野流祸不绝。而我爹虽是江南大家公子,却也怕受到我娘这‘东胡东夷’名声的连累,后来人说的多了,我爹就将我娘与我一起送到了山西一处别墅,每日供养倒也充足。”说到这里,他长叹不语。
我本想说什么,可是看看萧寒,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用手紧紧握住萧寒的手,等着他的下文。萧寒半天接着说道:“我与我娘一起过了三年安稳日子,虽然那时我一年只能见我爹几次,但生活却十分快活。我娘文武全才,教我许多本领,还做的一手的好菜,让我品尽天下美食。不想到了第四年,我外公的仇人不知道怎么就知道了我娘的下落!他们想抓了我与我娘回北地谈判,虽然有人救了我的性命,可是我娘却被那群恶人抓住,我娘与他们周旋不敌,因为怕自己清白不保,竟然自杀而亡!而这一切,就发生在我的眼前……更可恨那恶人,他竟然……竟然……”说到这里,萧寒脸面苍白,手也不断的颤抖。
我见他如此,忙握着他的手说道:“萧寒,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别这样,以前的事别想了!这样你会出事的!”
萧寒反手紧紧握住我的手,盯着我说道:“小衡,这件事,这件事在我心里埋了十七年,再不说,我就要被活活憋死了!”说完,他两行清泪仰天无语。
我急道:“萧寒,如果这只是一次痛苦的重复,你还是不要说,把以前忘了;如果说出来能让你放弃过去,能让你觉得轻松一点,你就说出来,至少还有我陪在你的身边……”
萧寒听了也不动弹,忽然放声大哭道:“娘呀!儿子对不起你,儿眼看着你被那些恶人杀了,却无力救你!儿这些年来已经把那些人都找到了,儿为您老人家报了仇呀!……娘,你死的太惨了!可怜你的尸骨竟然也被那些恶人分食,到了如今,孩儿也不能为您立墓下葬,儿不孝呀!……儿子到现在,都忘不了当年的情境……娘,你不要怪儿子呀……”一边说,萧寒一边哭得撕心裂肺。
我听了他的话吓得几乎僵直了身子不能动弹,那天我就听见他趴在土堆上说什么“尸骨未寒”,“遭人分食”,还说什么“首恶已株,余党也未留下后患”,当时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想不到,他的娘亲竟然真是被人吃了?想想这些事情,我都觉得可怕!一时身子发冷,混身打起冷战来。
只听萧寒哭道:“如今时过十七年,我却还是不能忘了那一切,而我的味觉,正是从那时开始半点全无!我娘去世之事我只与我父亲一人说起,他却让我守口如瓶,不可告知外人,我只道他是心痛我母,不想他竟然是怕外人知道我母亲的身份而遭人耻笑!小衡,你说,我如何能开什么酒楼饭馆,如何能吃出东西的味道?我的心,从那时就已经没了!”
我一边听着萧寒讲述,一边哭的泪流满面,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难过。萧寒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硬冷无情之人,没想到他有如此的过往,想想我与他相识后的种种,我现在才明白他为何有时那样冷硬无情,而知道了他的过去,我也才明白他有多么的坚强。
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我身上,那么从那以后的每一餐饭食,无异于对人都是一种折磨!想着这些,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靠在萧寒的身上陪着他一起流泪哭泣。
第二天开始,我便让人把我与萧寒的饭菜都换成了素食,还在一边房中设立了佛堂。我真心诚意要为萧寒的母亲念《往生咒》,以解萧寒的心魔,虽然我此举有些迷信之嫌,可是却是我能做到的唯一事情。从那开始,我每天一早一晚都要念七遍佛经,萧寒有时无语地立在一边看着佛相发呆,有时也与我一起跪在佛前祈祷。
其实祈祷是心理学里的一种长期心理暗示,在祈祷的时候,祈祷人会不断重复自己所说的东西,时间长了自然而然形成了某种意识,而这种意识的存在,无异于可以改变当事人一定的心理结构,而佛经给人的心理安慰正是源于这样的原理。虽然我在佛前念经的时候,常常会想到这些心理学层面的问题,不过我想佛祖不会怪我,毕竟我是想要帮助我爱的人,佛祖那么博爱,一定不会怪我,一定不会的……
过了大概三、四天,萧寒渐渐恢复正常,又过了半月,他已经又回复成了纵横商场的“萧狼”,只是将生活重心从太原转移到了太谷,一次太原也没有回去过。
虽然在众人面前,萧寒还是冷若冰霜,严肃可怕,可是我却知道,萧寒与我的心又近了十分,他如今半夜惊醒时,常会拉着我的手轻轻亲吻,之后又安然入睡;有时也会与我开一两个小小的玩笑,闺房之中,他颇有情趣,常常希望我们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甚至给他(她)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子,男孩就叫萧成斌,字也如,女孩叫萧如冰,字还是叫也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