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失乐园

姜德先从黑色奥迪A6车中钻出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快步走向省医院住院部。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口,另一个在路边报亭买杂志的年轻人动作迅捷地跟了过去。

马路对面,一辆黑色吉普车里,方木放下望远镜,用对讲机叮嘱了几句:

“别跟得太紧,小心惊着他。”

几日来,警方一直在方木的建议下监视姜德先,然而收获甚少。姜德先出院后,似乎一直沿着原有的生活轨迹平静地走下去,每天开车上班、与当事人见面、出庭,偶尔和妻女在楼下的园区里散散步,一派安宁祥和的样子。鉴于手中掌握的证据不足,而对方又是法律专家,警方决定暂时不对姜德先进行讯问,而是通过监视他的活动,试图寻找有力证据。

半小时后,姜德先忽然从门诊部的楼里走了出来,他脚步匆匆,尽管动作不大,但方木在望远镜里仍然能看出他在前后左右地观察,随后,他就发动汽车,快速离去。

另一组人员驾驶着一辆白色桑塔纳轿车,悄然跟上。

姜德先的车开远,负责跟踪他的警察才跑过马路,径直上了吉普车。

“什么情况?”郑霖回过身来问道。

“不清楚。”那警察稍歇了口气,“这小子在住院部大厅里等电梯的时候,遇见了两个人。我感觉他们认识,但肯定是偶遇,因为双方都是一脸惊讶,彼此还交谈了两句。我离得远,没听清他们在谈什么。随后姜德先就离开住院部,沿着通道去门诊部了,挂了一个神经内科的号,看过医生后,又去药房拿了点药就出来了。”

“方木,”郑霖想了想,“你说我们是不是已经惊着这小子了?”

“有这种可能。”

姜德先去门诊部显然是临时起意,在神经内科挂号,他自述的症状肯定是头疼,这是最简单,同时也是最不容易检验的一种就医理由。他这么做,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姜德先径直去了住院部,这说明他肯定是为了去看望某人。那他为什么又突然改变主意,去了门诊部呢?

难道是因为在一楼遇见的那两个人?

“那两人长什么样?”

“是一男一女。”那警察回忆着,“女的挺漂亮,男的嘛,跟我差不多高,看起来挺时髦,好像还染着头发……哎,哎!”

他忽然手指窗外,大声叫起来,“就是那两个。”

一对青年男女从住院部门口匆匆而出,径直上了门口的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

方木和郑霖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都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又是一个熟人。

那个男人是谭纪。

“兄弟,再麻烦你跑一趟,”方木的目光从谭纪消失的方向收回,“你去查查姜德先看什么病,拿的是什么药。”

那警察爽快地答应一声,跳下车去了门诊部。

“老郑,咱俩去看看医院里住着什么人,”方木拉拉郑霖,“没准还能遇见熟人。”

姜德先从医院出来后直接回了律师所,并在所里一直工作到下班。然后回家,始终再没有出过门,也没跟其他人接触过。

至于他在医院里自述的症状果真是头疼,并对医生说自己最近睡眠不好,在药房所配的药剂是最普通的镇静剂。

至于方木和郑霖这边,倒有一个不能算是收获的收获。由于姜德先曾在大厅里等过电梯,所以方木和郑霖决定从三楼开始查起。查看了住院病人名单,并来到病房逐一核对之后,并没有在病人中发现可疑人员,倒是普外病房里有一个病人在当天下落不明,这引起了方木和郑霖的注意。

这名病人叫李明,症状为头皮裂伤和左前臂锐器割伤,伤及神经和肌腱,并有轻微脑震荡,送诊时间为前天晚上。据主治医生回忆,患者为男性,自述35岁,身高在175公分至180公分之间,相貌平平,没有明显特征。不过给医生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患者就诊时情绪极不稳定,结合头皮裂伤的位置(头部右侧偏上)和左前臂的锐器割伤,怀疑患者系自伤。

院方介绍,李明不辞而别的原因应该不是无力负担医疗费,因为他预交的医疗费里尚有3000多元余额。警方按照他留下的地址进行调查,结果查无此人,看来李明这个普通至极的名字是个假名。

尽管此人无从追查,但是至少可以提供这样一个思路:此人可能与姜德先和谭纪都认识,姜德先和谭纪不约而同的探视对象就是他。如果上述假设成立的话,那么他们之间必然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于双双放弃探视,“李明”也从医院不告而别。

这次的聚会只有四个人:Q小姐、T先生、罗家海和Z先生。

Z先生面色阴沉,不停地吸烟喝茶。T先生也冷着脸,抱着肩膀一言不发。

Q小姐低着头摆弄着衣角,不时看看T先生,又看看Z先生。倒是罗家海显得置身事外,躲在窗帘后,掀起一角朝外面窥视着。

“我记得我曾经说过……”Z先生终于开口了,但是语气强硬,“我们彼此之间不要私下里接触,稍有不慎,就可能前功尽弃。”

“对不起。”Q小姐看T先生要开口反驳,马上抢在他前面说道,“我们下次不会了。”

“现在H先生只能在家养病,”Z先生似乎越来越生气,“J先生也在短期内不能来参加我们的行动了。这全都因为你们……”

“我们怎么了?”T先生终于忍不住了,“我和Q都很关心H先生,J也是。H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朋友不该关心一下么?”

“朋友?”Z先生冷笑一下,“我们只是互相帮助的搭档!”

“只是搭档?”T先生激动地站起来,“当我们知道教化场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就已经连在一起了。否则我们也不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救罗家海!”

“Z,你当时也同意去救L,其实,你也是把我们当做生死与共的朋友的。”Q小姐柔声说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本来就应该在一起,不是么?”

Z先生低头不语,片刻,他回头看看依旧站在窗边的罗家海。后者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似乎对他们的谈话充耳不闻。

“总之大家一切小心。”Z先生低声说,“我们既要完成计划,拯救我们自己,也要保护自己。”

他叹了口气,“其实上一次行动让我很不满意,J先生选择的地点太危险了。”

“只要他自己觉得合适就行。拯救自己比杀死那些混蛋更重要。”T先生的语气也有所缓和,“别担心,我们做了这么多次,不是没事?”

Z先生笑了笑,挥挥手说:“大家散了吧,分头走。T,你先走吧。”

T先生走后,Z先生看了看罗家海,开口说道:“L,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一直站在窗边,仿佛木雕泥塑般的罗家海终于回过头来,“嗯?”

Z先生示意罗家海坐到自己对面,“本来计划先解决你的事情,好让你尽快离开这个城市。可是现在H先生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可能要先帮助他,你的事往后拖一拖,行么?”

“行。”罗家海很快回答。

“多谢了。”Z先生友善地笑笑,拍拍罗家海的肩膀。在那一瞬间,罗家海似乎有一个本能的躲闪动作,但是很快他就坐正了身子,端起一杯茶。

Q小姐看看手表,“下一个是我还是L,或者你?”

“你先走吧。”Z先生说道:“一会我送L回去。”

Q小姐点点头,刚要起身,Z先生又开口了:“Q,我有件事要问你。”

“嗯?”Q小姐面朝Z先生,表情有些紧张,“你问吧。”

Z先生并不急于发问,而是细细地端详着Q小姐的脸,直到那张脸慢慢变红。

“Q,你是不是在跟T恋爱?”

方木放下电话,跟边平请了个假,驾车向天使堂开去。

周老师很少主动打电话给他,这次在工作时间让他去天使堂一趟,估计是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刚转入天使堂门前的马路,方木就看到几辆高级轿车停放在路边,几个衣着光鲜的胖子和几个剪着平头,皮衣黑裤的男子被附近的居民团团围住,似乎在争执什么问题。方木无心他顾,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径直开到天使堂门口。

停好车,绕过热情地扑上来要求划拳的二宝,方木匆匆地跑进二层小楼。

周老师和赵大姐都在,他们坐在周老师的房间里,面色阴沉。见方木进来,周老师挥挥手示意方木坐下,赵大姐则哼了一声就把头扭过去。

方木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个人开始都不说话,这让方木越发的迷惑,又问了一遍,周老师才抬起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赵大姐看周老师不开口,直截了当地问道:“方木,你单单资助廖亚凡一个人,到底是什么居心?”

方木听出赵大姐言辞不善,更加摸不着头脑,他把目光投向周老师,“这是怎么了?”

“你说,”赵大姐站起身来,手指着方木的鼻子,“你是不是对亚凡有什么坏心眼?”

方木惊讶之余更有些恼火,“这是从何说起啊?”

“小赵!”周老师抬手喝止赵大姐,“你不了解情况,别一上来就跟机关枪似的。”

赵大姐狠狠瞪了方木一眼,气哼哼地坐下不说话了。

“方木,你也别着急。”周老师递过一根烟,“你最近是不是送给亚凡什么东西了?”

“是啊。”

“你看,你看!”赵大姐又跳起来,手指着方木不断地抖动,“他自己都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方木火了,“那些衣服、裤子,还有文具什么的,你们不也都看见了么?周老师不是还嘱咐你分几次给廖亚凡么?”

赵大姐愣住了,刚才还咄咄逼人的手也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

“哎呀,小赵,你就别在这儿瞎搅和了。”

周老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心形的缎面小盒子,递给方木,“这是你送给亚凡的么?”

“这是什么?”方木心下纳闷,随手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吓了一大跳。是一枚闪闪发亮的钻石戒指。

“这是谁送的?”他茫然地看看周老师,又看看赵大姐,“送给廖亚凡的?”

周老师仔细看看方木,似乎在判断他有没有撒谎,几秒钟后,他转头对赵大姐说:“应该不是小方送的。”

赵大姐有些尴尬,“那能是谁呢?”

方木问道:“在哪里发现的?”

“廖亚凡的枕头底下。”

“会不会是她在外面捡的?”

“不会。”周老师摇摇头,“这孩子要是捡到这么贵重的东西,肯定会交给我的。”

“是啊。”赵大姐插嘴,“前些日子,亚凡捡了不少易拉罐,卖废品的钱都如数交给我们了。”

“那会是谁送给她的呢?”方木皱起眉头。赵大姐打趣道:“这下你这警官可以大显身手了,帮我们立案调查一下。”

方木还有点生她的气,不冷不热地“唔”了一声。赵大姐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句“我去看看孩子们”,就转身出去了。

赵大姐一出门,周老师就压低声音问道:“真不是你送的?”

“周老师!”方木又委屈又好笑,“我哪买得起那玩意?我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都交给这里了,哪还有那么多闲钱啊。”

“呵呵,不说了不说了。”周老师笑着摆摆手,“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想让你送她太贵重的东西。”

“哼,赵大姐可不是这么想的。”

“你别在意。亚凡是个女孩子,我这个老头不好过多关心她生活上的事情,小赵平时操心得多一些。再说,她也不知道你和亚凡之间的渊源——不知者不怪嘛。”

方木笑笑表示理解,紧接着眉头又皱起来,“那会是谁送的呢?”

“现在还不知道,等亚凡回来问问她就清楚了。”周老师想了想,“这孩子不会去偷东西,我只是担心她交上什么坏朋友。”

方木沉默了一会,想起一件事。

“拆迁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件事显然让周老师更郁闷,他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长叹一声。

“不是很顺利。”周老师用手按按太阳穴,“开发商给出的补偿款太低了,附近居民都不满意,双方谈崩了。”

方木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别上火。就算拆迁,一时半会也落实不了,最起码要等到明年春天以后。”

“希望如此吧。好歹让我熬过这个冬天再说。”

忽然,院子里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和赵大姐尖厉的叫骂声。周老师往窗外瞄了一眼,立刻跳起来冲了出去。方木见状,来不及问什么,也跟着跑了出去。

院子里一片大乱。刚才方木在路边看到的那伙人站在院子里,二宝躺在地上,嘴角流着血。赵大姐冲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连嚷带叫,孩子们也纷纷帮腔,一时间,嘈杂声不绝于耳。

周老师跑过去把二宝抱起来,二宝的嘴唇破了,血和泪水、灰尘混在一起抹在脸上,看上去凄惨无比。

“这是怎么回事?”周老师语调微微颤抖,听得出他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为什么打人?”

原来,刚才赵大姐领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忽然从门口闯进了一伙人,对着小楼和院子指指点点,嘴里还说着“这栋楼要拆掉”、“把大树砍倒”之类的话。赵大姐问他们是做什么的,这伙人没理她,还冲到菜地里一通乱踩。偏偏这时二宝又挤过去跟那个领头的胖子玩猜拳,胖子嫌他身上肮脏,躲了几下没躲开,一巴掌扇到二宝脸上,又把他踹倒在地。

周老师的脸色越听越阴沉,给二宝擦脸的手也不停地哆嗦。

那伙人也认出了周老师,其中一个人在领头的胖子耳边嘀咕了几句,胖子的脸上立刻换了一副笑脸。

“误会,都是误会。”他向周老师伸出手来,“周国清老先生是吧?”

周老师没理会那只手,冷冷地说:“你是谁?”

旁边的人立刻插嘴,“这是我们侯总。”

胖子不羞不臊地放下手,一脸倨傲地说:“鄙人是恒金地产的副总,侯国富。周老先生,借一步说话。”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揽过周老师的肩膀,强行把他拖到一边。

“周老先生,我知道你是这伙老百姓的头儿,上次拆迁会议,就是你代表他们发言的对吧?”侯国富低声说,“咱们废话少说。你不就是要钱么?我给你比其他人多三成的拆迁补偿,再给你五万块钱,你帮我搞定这帮老百姓。”

周老师拔掉他的手,高声说道:“拆迁的事有法律,有政策,还有政府,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多四成,八万?”

“侯总你请回吧。”周老师盯着侯国富的胖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你得给我的孩子道歉!”

侯国富看看二宝,金丝眼镜后的小眼睛里冒出咄咄逼人的光。

“周老头,你这种刁民我见得多了。”他阴着脸说道,“别弄个傻子出来博取同情。你这是什么地方,傻子窝?”

周老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抬手向侯国富脸上打去。侯国富躲闪不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金丝眼镜也飞了出去。周老师还要再打,刚刚挥起手,一个皮衣男子就在他身后狠狠地踹倒了他。

周老师扑倒在地上,另外几个皮衣男子也围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死老头,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大姐尖叫着扑过去,拼命要拦住这些打手,孩子们也挥起小拳头在他们身上捣着。

周老师挣扎着要爬起来,刚才踢倒他的皮衣男子又抬脚欲踹,刚把腿抬起来,却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也横飞出去,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方木脸色铁青,手握一根ASP警棍站在周老师身边。

皮衣男子捂着嘴在地上打滚,鲜血从指缝间不停地涌出来。另外几个打手都吓傻了,醒过神来后,纷纷从身上摸出刀子。正要一拥而上,侯国富叫了一声:“都给我停手!”

打手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老板,侯国富则盯着方木手里的警棍。

“标准的警用品啊。”侯国富扫了一眼地上不停翻滚哀号的皮衣男子,“兄弟,你是哪儿的?”

方木没有回答他,朝旁边一努嘴,赵大姐拿着方木的手机正对准这边,显然是在录像。

方木冷冷地说:“你走不走?”

侯国富干笑一声,挥手示意手下把刀子收起来,随后,他用手点点方木:“我会再找你的。我们走!”

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走出院子,恰好与放学归来的廖亚凡和几个孩子打了个照面。廖亚凡看着他们气急败坏地爬上汽车,又看看门口的墙垛,飞跑过来。

“怎么回事?”她的目光依次扫过满身灰尘的周老师、一脸血渍的二宝和手握警棍的方木,“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方木收好警棍,忙着察看周老师的伤势,赵大姐翻开二宝的嘴唇,嘴里小声咒骂着。孩子们都吓坏了,挤成一团簌簌发抖。

“到底怎么了?”廖亚凡见没有人搭理她,急得大叫。

赵大姐仿佛刚刚看见她,不由分说,一把揪过她就往小楼里拖。方木也扶着周老师走回他的房间。他让周老师趴在床上,掀起他的上衣,后背上一片淤青赫然在目。

方木有些担心,毕竟周老师年岁大了,就提议去医院看看。周老师坚持不去,方木劝了一会,见周老师态度坚决,只能作罢。

“我倒没事,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周老师有些担心地问。

“没关系。人民警察遇到这种情况出手制止是应该的。”方木笑笑,“恐怕那混蛋短期内别想啃排骨了。”

周老师被逗乐了,随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方木急忙在他背后轻轻拍着。

“周老

师,没想到你也这么大脾气。”

“咳,他要是说别的我就忍了,”周老师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说二宝是傻子,说天使堂是傻子窝,这我可忍不了。”

说到二宝,周老师费力地站起来,让方木跟他去看看二宝的伤势如何。

刚走出门口,就看见满脸通红的廖亚凡怒气冲冲地从赵大姐的房中跑出来,边走边整理着裤子。赵大姐紧跟着走出来,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嘀咕着:“这孩子,这孩子……”

廖亚凡走过方木身边的时候,脸已经红到了耳根,还是硬挺着向周老师一伸手: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亚凡,”周老师和颜悦色地说:“东西还给你可以,但是你要告诉爷爷是谁送给你的。”

廖亚凡紧抿着嘴唇,手倔强地伸着,似乎在说:“就不!”

赵大姐也在一旁帮腔,“对!不说清楚,就别想要回去。”

廖亚凡的眼中渐渐盈满泪水,她看看周老师,又看看赵大姐,最后把乞求的目光投向方木。方木有些不自在,无奈地冲她撇了撇嘴。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廖亚凡大叫一声:“你们凭什么拿走我的东西!”就转身跑掉了。

直到晚饭时廖亚凡也没有出现,也许是因为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晚饭的气氛很沉闷,唯一兴高采烈的就是二宝,嘴唇上的伤口并没有影响他对食物的兴趣,依旧吃得开心无比。

周老师的伤不轻,无法挺直腰板,只能佝偻着身子,于是简单吃了一点东西就回房休息了。廖亚凡不在,方木自告奋勇帮赵大姐收拾碗筷,赵大姐死活不让,方木也只好停手。

在周老师房里聊了一会,方木就起身告辞。路过赵大姐的房间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孩子的遗像。方木忽然意识到赵大姐似乎从来不关门,想了想,走了进去。

房间里灯光昏暗,烟气缭绕,由于长年都点着长明灯和烧香的缘故,四壁都被熏得黑黄。方木凝视着黑镜框里的孩子,忽然想起赵大姐曾说过的那句话:

“我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的。”

她长年拜祭自己的儿子,而且从不关门,似乎确实在等自己的儿子回来。香炉里厚厚的香灰下,埋藏的是一颗母亲的心。方木拈起两株香,点燃了插进香炉里,轻轻地说:“如果你真的泉下有知,就回来看看吧。”

“一定会的。”不知何时,赵大姐回来了。她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床边坐下,放下挽得高高的袖子,又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尘。

“你坐啊,小方,大姐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方木应了一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

“赵大姐,你在周老师这里工作多久了?”

“六年多了吧。”赵大姐掐指算算,“六年零七个月。”

“你今年……”

“四十一了。”赵大姐爽快地说,“老太太了。”

“怎么没考虑再组建一个家庭?”方木整理着自己的词句,“也许还能再要个孩子……”

“不。”赵大姐坚决地摇了摇头,“我等着我的儿子,他一定会回来的。”

“赵大姐,”方木想了想,忍不住说道,“人死不能复生……”

“的确不能复生!”赵大姐打断方木的话,“但是人死了之后会有鬼魂,鬼魂是能回来的!”

方木无言以对,赵大姐看看方木的表情,慢慢地说:“你不信是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我信!”赵大姐的眼眶渐渐红了,“我一万个相信。七年前,我就是因为不信这个,才失去了我的孩子!”

毫无征兆地,赵大姐失声痛哭起来。

方木乱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茫然无措地坐着,喃喃地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母亲的哭声回荡在一片安静的天使堂内,许多孩子躲在床上,裹紧了被子。另一个房间里,老人垂下头,轻轻地叹息。

赵大姐哭了很久才慢慢平静下来,方木过去拉着她的手,递给她一条毛巾。

“大姐,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说说行么?”

赵大姐擦拭着满脸的泪痕,边哽咽,边慢慢讲述。

“那时候我有一个很幸福的家,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维维不算聪明,但是也听话、懂事。他8岁那年,有一天突然张皇失措地跑回家,一头扎进卧室就不出来了。孩子他爸问他怎么了,维维战战兢兢地说在学校的厕所里看到鬼了。我和孩子他爸都没当回事,以为是小孩子的胡思乱想。谁知第二天维维说什么也不去上学,说怕再见到鬼。孩子他爸说了几句,最后动了巴掌,孩子才哭哭啼啼地去了。从那开始,维维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每天都无精打采的。老师打电话给我们,说维维在上课时经常趴在桌子上睡觉。我回家追问他,维维说他晚上不敢睡觉,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鬼。没办法,我和孩子他爸只能轮流陪他睡。可是,麻烦又来了……”

赵大姐用毛巾捂住嘴,又呜呜地哭起来。

“过了几天,我发现这孩子不肯吃饭,更不肯喝水,一问才知道他不敢去学校的厕所,怕再见到鬼。后来连自己家的厕所都不敢去了,好几次都尿在床上,拉在裤子里。我和孩子他爸都没什么文化,没想到要带维维去看看心理医生,认为这孩子就是太娇气。有一次他爸爸气急了,硬逼着孩子喝了两大杯水,结果半夜我们被维维的哭声惊醒,他说他要上厕所,孩子他爸陪他去,却发现这孩子怎么也尿不出来,仔细一瞧,维维居然在自己的小鸡鸡上绑了根线。我跟他爸赶紧把维维送到医院,医生把线剪断后,他还是尿不出来。医生说这孩子在有意憋着尿,让我们带他到厕所去,慢慢尿出来。孩子他爸硬拉着维维去了厕所,我去楼下交钱,结果我身上的钱不够,就回来找孩子他爸。孩子他爸从厕所里出来给我拿钱,再返回去,孩子就不见了。孩子他爸知道不好,赶快扑到窗边一看,维维就躺在楼下,孩子他爸一着急,也跳下去了……”

赵大姐的脸埋在毛巾里,哭声又起。

“孩子当时就没了,他爸在医院里挣扎了一个多月,也没了。操办完他们爷俩的后事,我花光了积蓄,又变卖了房子,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就在这时,周老师找到了我……”

赵大姐渐渐平静下来,“老周给了我工作,还给了我一个住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到底是怎么了,家破人亡,却又让我遇见这么好的人……”

“是啊。”方木难掩心中的震撼,喃喃地说。

“我现在很知足,”赵大姐擦干眼泪,勇敢地笑笑,“我要照顾好这里的孩子,多积德,老天爷会把我的孩子送回来的,哪怕是他的鬼魂也行。到时候,我要对他说……”

她扭头看看镜框中的孩子,泪水再次盈满眼眶,“我要对他说,妈妈错了,妈妈相信你……”

方木离开的时候已经快夜里九点半了。他不知道廖亚凡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回没回来,就坐在天使堂的院子里抽了一根烟。天使堂,多美好的名字,只是每个天使,都有个受伤的故事。

吸完一根烟,方木走到院子外,上车,发动,车灯点亮的一刹那,他看见廖亚凡就站在车前不足五米的地方。

他看着她,在刺眼的灯光下,廖亚凡显然看不清驾驶室中的自己,但是她丝毫没有抬手遮挡灯光的意思,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把自己全然暴露在方木面前。

方木关掉车灯,又跳下车。

“你怎么在这里?吃饭了么?”

黑暗中,廖亚凡的眼睛亮得吓人,方木清楚地听到她的牙齿在互相碰撞,宛若碎冰般清脆。冷不防,廖亚凡一把抓住了方木的胳膊,方木察觉到,她在发抖。

“我们这里,天使堂……”廖亚凡的声音如同她的身体一样在哆嗦,“是不是要拆掉了?”

“你听谁说的?”

“是不是?”廖亚凡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手上的力度也骤然加大,“你告诉我,你不要骗我……”

方木忽然想起下午她曾在外面的墙垛处停留片刻,扭头去看,果真在墙垛上看到了一个大大的红圈,里面是红色淋漓的一个字:拆。

“你别担心,会有办法的。”方木已经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她。然而这句话无疑已经证实了廖亚凡的猜想,她的手一下子松下来,整个人似乎也要瘫软下去。

“快回去吧,赵大姐都等急了。”

廖亚凡的身子晃了晃,却没有动。方木叹了口气,抓起她的胳膊把她带进了院子。廖亚凡步履轻飘,似乎失去了全身的重量,任由方木把她带进二层小楼,一直交到赵大姐手里。

回去的路上,方木留意观察了一下附近的房屋,触目惊心的“拆”字随处可见,这让他感到自己仿佛飞驰在一条行将毁灭的路上。有人以城市的名义毁掉别人的家,尽管有补偿,有新房,可是又有几人愿意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房子?

又有几个天使,愿意离开温暖的天堂?

(本章完)

第三十六章 尘土尘土第十六章 仪式第十七章 车祸重现第二十四章 挽回第十二章 痕第三十一章 捐赠者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二十五章 失乐园第三十一章 捐赠者第二十六章 跟踪第七章 审判第二章 重逢第二十章 工具第三十三章 所谓命运第二十九章 折翼天使第二章 重逢第二十六章 跟踪第八章 地下迷宫第二十三章 他和“她”第十四章 伤痛的演出(一)第三十三章 所谓命运第十五章 伤痛的演出第六章 方向第五章 罗家海的故事第二十四章 挽回第二十七章 H先生的故事第十九章 伤童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二十五章 失乐园第二十五章 失乐园第二十八章 实验第二十二章 J先生的故事第八章 地下迷宫第十六章 仪式第三十三章 所谓命运第十四章 伤痛的演出(一)第七章 审判第十章 巧合第二十三章 他和“她”第九章 越狱第十二章 痕第二十七章 H先生的故事第七章 审判第三十一章 捐赠者第十二章 痕第三十章 枪第十五章 伤痛的演出第十五章 伤痛的演出第一章 孤儿院第十一章 教化场第四章 天使堂第六章 方向第二十二章 J先生的故事第二十八章 实验第十一章 教化场第十二章 痕第二十七章 H先生的故事第二十八章 实验第十五章 伤痛的演出第三十六章 尘土尘土第九章 越狱第十七章 车祸重现第二十六章 跟踪第三十五章 计中计第十章 巧合第八章 地下迷宫第二十一章 回忆第二十四章 挽回第八章 地下迷宫第二十四章 挽回第五章 罗家海的故事第三章 悲悯第十七章 车祸重现第三十五章 计中计第二十六章 跟踪第十八章 迷失与证明第二十七章 H先生的故事第三十二章 斯金纳的箱子第三章 悲悯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第六章 方向第三十二章 斯金纳的箱子第十八章 迷失与证明第十章 巧合第二十九章 折翼天使第十八章 迷失与证明第五章 罗家海的故事第十六章 仪式第十八章 迷失与证明第三十六章 尘土尘土第二十六章 跟踪第三十六章 尘土尘土第三十三章 所谓命运第二十七章 H先生的故事第十七章 车祸重现第三十章 枪第二章 重逢第九章 越狱第十三 Q小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