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颗樟树。主干一人合抱粗细,蓬蓬勃勃的十几米高。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又处在火焰里,孙少平只能看到它影影绰绰的、稍微粗壮些的枝干。但即便如此,在无意识地发呆的时候他也还是将那树的枝杈数了一遍又一遍——
粗枝儿有九条。九条粗枝儿上,再细些的有二十三条。这些树枝顶着树叶——有的叶团像馒头,有的像葫芦。还有的,像是乌苏姑娘的脸蛋儿、腰身。
这一颗大樟树被火焰灼烧,已经烧了三个时辰了——几乎是一整夜的功夫。孙少平又懂木料,晓得樟树的油性大,烧起来要稍微快一些。
但问题是……
他身边的伙伴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先一愣,然后紧张地起了身,以为他发现火情:“少平,怎么了?”
孙少平皱着眉、再想了一会儿,头也不回地抬起手指向那颗樟树:“你们看那颗樟子。”
伙伴们立即往那里看。但只看到树木在火焰当中,树干和枝杈都已经黑了——并无什么异常。因而又问他:“樟子怎么了?”
孙少平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点儿发颤:“三个时辰之前,我看它……有九根大杈,二十三根小杈……还有那些叶子。到如今你再看一看——”
有几个伙伴听了他这话、又去看那树,还是摸不着头脑。
但已经有两个聪明人,在又看看那樟树之后,瞪圆了眼睛。
孙少平深吸一口气。这空气虽然灼热得快要无法呼吸,然而他的声音却透着凉意:“烧了三个时辰,那叶子还在啊……这火……得烧多久?”
所有人都呆住了。
……
……
外面似乎已经乱了套。即便在于家的后宅里,乌苏和离离还是能听到长治镇的人们那种悲切、惶恐、畏惧的声音。这声音甚至盖过了风声,以至于能让他们略微地听清那群人在说什么。
——是有些人,跑来于家的大宅中质问于正方了。
于正方是这长治镇于家的主人,士绅之流。镇上的木材买卖、银钱章程,都是经他的手。
这镇上虽然也有甲长,但实际上真正说话作数的是于正方。这一次保卫长治镇,便是他坐镇统筹。
只是没有料到……事情变成这个样子。
“三个时辰……叶子都没有烧光啊,少爷。”离离从前面打听回来了,似乎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她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看乌苏在为于濛宽衣、为他解开头发,“少爷,这岂不是成了烤肉了?这火如果烧上个几天、十几天——这温度越来越高……镇上的人岂不是成了石板烤肉……慢慢地都要熟啦!又没路可以逃了呀!”
乌苏帮于濛解开了头发,又用木梳梳。等离离一口气说完了才转头问:“顺河里走呢?不是有船的么?”
“我刚才也去河边看啦!”离离关上门走到桌边,提起茶壶来。空气已经越来越干燥,如今是秋天,可热得像三伏天,“也不晓得哪里古怪,那河边明明没挨着火,可是比镇子里还热。你猜怎么着……那鱼都浮上来……熟了!这样子哪里能走船呀。他们这里的小舢板,又不是咱家的楼船。载了人往水路走一遭,不出几丈远人也熟啦!”
她说了这话,从壶里倒了茶水来喝。喝了一口就皱眉——前些天到这个时候,茶水都嫌凉。而今这茶水竟然温热,好像刚刚烫过。她喝了一杯不解热气,只好将小衣解开了两个扣子坐着。
乌苏见她这样子,看看她,又看看于濛。
于濛笑了笑:“烤熟了倒不至于。这样子的火势和温度一直烧下去,倒是有三件事要出在前头。一件事是哪家不小心将房子点着了,或者那房子自己被烤着了。于是镇子里一片火海。”
“另一件么……就是烧出火毒来。你们都听说过——冬日里谁家在屋子里生火取暖,结果烧出了火毒,一屋子人全毒死了。长治镇虽然大,但这火势更大。被围着烧上个几天……毒性也是很可怕的。”
他说到这里,伸开双臂。于是乌苏为他换上了睡衣、扶着他躺下了。
离离倒急了:“少爷,第三件事呢?”
于濛躺着、闭了眼睛想一想:“第三件事啊。我猜……已经发生了。你们知道这长治镇附近、这胡路府,从前住的是什么人?”
乌苏拿起扇子、用小帕为自己抹一把额头的细汗,然后给于濛轻轻地扇:“我们哪里晓得呀。”
“胡路府这个胡路,本来应该读作‘呼尔珲伦’。这是译了白话,取‘胡人’、‘一路’的意思——既是音译也是意译,算是信雅达。但呼尔珲伦本是指从前生活在这一代的一支游牧民,是‘森林和黑石上的人’的意思。”
“而这个图兰河的图兰,也是呼尔珲伦人的话。图兰,就是黑石的意思。图兰河,其实就是黑石河。”于濛低低叹了口气,“你们猜猜看为什么这河叫黑石河,也就晓得为什么那河水特别热了。”
乌苏为于濛打扇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子,然后和离离对视一眼——这两个姑娘在此之前都表现得云淡风轻。但如今她们的眼中却也露出了略微的惶恐……
黑石是什么东西,她们是晓得的。
从前到了秋冬的时候,于家是一车一车地运黑石的。于家的大屋地下都盘了地龙【注1】——寻常人家用木柴烧火暖地龙,于家却用黑石。那东西从地里面挖出来,指甲大小的一块,就抵得上一根上好的干柴。那东西也没什么味道,摸起来也是极光滑的——就仿佛琉璃、玉石一般。
遇到了明火很难点燃,非得是先用柴火闷着烧,烧上半天的功夫,才能着。可一旦着了,指甲大小的一块黑石,足足能烧上一整天!
而如今这图兰河就是黑石河的意思……
离离忽然跳起来,仿佛地下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她的小脸煞白,拿手指着地面:“少爷你你你你是说那河底下……这地底下,都是黑石嘛?!和金矿银矿铜矿一样的黑石矿嘛?!少爷你怎么知道的??”
于濛在床上睁开半只眼睛瞧了瞧她:“倒是别怕……和咱们家里不同。这地下有黑石不假,但是深埋着的……被泥沙闷着,几天的功夫倒是没事。只是说呀……地上那火烧得凶,也许顺着地缝儿烧到底下去。把这一整片的黑石都点着了在地底下闷着烧——”
“大概天人也难扑得灭了。”他似乎慢慢困了,合上眼睛打了个哈欠,“看图兰河的样子,如今是地下的黑石已经着了。你俩真安不下心……把我贴身的……那符给收着……看……明天……”
他边说边打哈欠,到底话没说完,人先睡着了。
乌苏和离离就怔怔地愣了一会儿——随后像两只受了惊、动作却极轻盈的兔子一般,无声无息地扑去床边将于濛贴身的衣服拿来了。顺着衣角摸了一圈,熟门熟路地找到一个缝上去的白绢包。再将那白绢包扯下来、打开——
看见里面一张紫色、以金粉书写的符箓。
两个姑娘这才略略安了心。
乌苏和离离将这符箓收好了,再安安静静地熄灯、退出去关了门。
热风便扑过来了——还有前院那些人的哭喊声。似乎于正方并没能将他们安抚好,而今闹得越来越厉害。
的确……发现那火有可能烧上几天、十几天、乃至一个月,而这样多的人又被困在这里走投无路只等死,哪能不急呢?早知如此……还不如舍家弃地地逃了,也能多活几日、也不用被活活烤死、闷死、渴死、烧死呀!
也正因为还有从前那个如今看起来叫人后悔不及的选择……那种悲伤、惶恐的情绪,才爆发得越加猛烈了。
但慌张与悲伤是他们的。乌苏和离离抱着怀中的那道紫符,心思却安定了许多。
这是老爷在世的时候给少爷留的一道符。据说是道统一位真人书写的——在关键的时候,可以救命。
当日于家被灭门,那种时候都没有拿出来用,可见有多么珍贵。少爷也提起过这符。说一旦祭出了,火烧不着水泼不进、就是在雷火里也能来去自如。只是……并不能救这镇上的所有人、只能护他们三人周全而已。
但……
“少爷都变了个人呐。为什么非要来长治镇,为什么偏不走……也不说。”乌苏轻轻地吐了口气,从小衣中取出她的小剑来,抱在怀里揣着。
她们经历过于家灭门的模样,晓得到了末日的时候,许多人会做出许多可怕的事。
她家少爷也变了——从前是憨着傻,但她们都晓得少爷不是真傻。后来于家亡了,少爷就不装傻了——带她们往北边走。走到了长治镇住下来,说等他的师父鲁公角,还说许多年前就约好了。
也不知要等什么。
她家少爷一天天变得更聪明,知道的事情也越来越多。这在她们眼中像是仙人展示的神迹,本来该高兴的……可又总觉得少爷越来越陌生了。
好像有一天,会突然走掉一样。
离离就也陪着姐姐叹了口气:“少爷他到底是……谁?!”
话说了一半,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厉喝——猛地转头往墙头看。
墙头上有一个人影,只露了半边脑袋出来。被她这么一喝似乎吓着了,忙缩回去。乌苏和离离即时站起身。乌苏护着房门,离离握住手里未出鞘的小剑、慢慢往墙下走。
这墙不是她们渭城里于家的墙——一路走来看,许多小城的城墙都没有于家的院墙厚实、高大。因而那人似乎也攀爬得容易……换了口气,又探出头来。
竟然是个少年。
离离看了他就略略一顿。因为觉得有些面熟,似乎是镇子里的“孩子”——这少年虽然年纪同她仿佛,可在她眼里……就真好比是孩子罢了。
“……小姐姐,外面不好了!”这少年趴在墙头面红耳赤地憋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然后抬手抹一把脸,“要烧着了……火不好了!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逃!”
离离愣了愣,转头看一眼乌苏。
小姐妹俩儿对视一会儿,离离忽然轻轻地笑出了声。
——墙头的孙少平见了她这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整个世界都猛地清凉下来。且火声、风声、人声都不见了。
然后他看见离离手里执一柄可爱的连鞘小剑,迈着丰仪优雅的步子款款地踱了踱。湖绿色的裙摆水波似地荡一荡,露出两双一闪即逝的月白色绣鞋。再转过身、歪头看他:“怎么偏要救我们呢?怎么逃呢?”
孙少平觉得心口被什么温暖、火热、柔软的东西狠狠击中了。他足足愣了三息的功夫,那种可怕又甜蜜的悸动才渐渐消弭……他又变得慌乱起来。他甚至都不敢直视离离那双明媚的眼睛了——只好避开眼神、看着她的裙摆:“我……也不是……啊,你们是女儿家……又给人做丫鬟,一定受了不少苦……嗯……河边有船,可以坐船逃的……”
离离咯咯笑起来:“那我家少爷怎么办呢?”
孙少平猛地抬起头,想说“谁管你家那个作威作福的小白脸少爷”。可话到了嘴边忙收住了,略一犹豫,才道:“你家少爷……也带着走吧——”
离离又笑。一边银铃儿似地笑一边转身往屋前走:“好了,小哥哥——我们不逃的。你呀,还是自求多福吧。” щшш★ttκa n★¢Ο
孙少平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肚子的最底下——坠得他的胸口疼,好像呼吸一下子都会隐隐作痛。他失望地看着离离的背影,终于是又喊了一句:“真的会死人的!”
但离离已经不理会他了——她重新坐回到门口的石阶上、抱着小剑、挨着她的姐姐。
孙少平咬紧了牙齿,忽然很想跳进院子里。可就在这时候,忽然听到一声高亢、尖利的叫——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直穿破了夜空、风声、火声,划在孙少平的心尖儿。他微微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叫声的内容——
“走水了”。
长治镇的第一栋房屋燃烧起来。但并非是人们所担心的、靠近火场的房屋,而是在镇中的一栋木屋。
在此之前绝望的人们聚集在于家发泄自己的情绪,且这天红彤彤的一片、街道房屋之间又有热风呼啸,因而他们都没有留意到,地面在冒烟。青烟从石板路的缝隙里冒出来,旋即被风吹散。
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有一栋已被吹得极度干燥的房屋被引燃了。
于濛的预言成真。地火……被山火勾起来了。
紧接着便是相邻的第二栋、第三栋。可怕的忧虑一旦成了现实,疯狂而绝望的人们反倒踏实下来——不理它,很快就要死。去救火,或许还能再活些时候。于是他们迅速从于家蜂拥而出,像是抓住什么生机一般,去扑救那三栋着了火的屋子。
然而不幸绝非仅止于此。在那三栋木屋的火势得到控制之前,镇西边又有两栋大屋烧起来。
镇外,是冲天的火海。此刻镇子内,也即将变成火海了!
乌苏和离离看见了镇中的火光,当即站起身进了屋、将于濛喊醒。再等服侍他穿好了衣服、走出屋子、飞身跃到于家的墙头上看——
这长治镇……已经有一半陷进火焰里了。
火光将他们的面孔映得红亮。因而远远地看到有人往图兰河边跑——一头扎进去、想要游走。但随即传来可怕的惨呼。那隐藏在白雾当中的河水都已经沸腾了、顷刻之间就将人烫瞎、烫晕、再烫死。
见到这样的情景,十几个本打算登船沿河而去的人收住了脚步,惶惶然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嚎哭起来。
离离略用心看了看——却没看到那少年。
另有人还在扑火。然而那已不是为了什么生机,倒像是因为不晓得死到临头该做什么……就只好做这一件事了。火势飞快地蔓延,有人被火焰吞没,有人身上着了火在街上乱跑。这长治镇,在四个时辰之前是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模样。可到了如今……竟然已经如同火焰地狱一般了。
最终幸存的五六十人拥到了于家的墙边——似乎是看到这三人站在墙头,也不晓得是为什么,便跑过来。可过来了也无计可施。两面的火都烧得越来越旺……这些人绝望地缩在墙底下、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乌苏和离离看着墙下的人,听着这哭声,不忍地别过脸去——离离看到那个少年也在其中。他似乎也想哭,然而却仰头盯着离离看看,腮帮咬得紧绷,手里紧攥着一只空了的木桶。
于濛叹了口气:“用那符吧。”
——他们主仆三人……将看着这墙上的几十人被活活烧死、却无计可施。
于是乌苏将手探进了怀里,她摸到那张紫符。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们,以及这墙下正在放声痛哭的人们,忽然听到“铛啷啷”的铁索撞击声。
哭声、风声、火声、房屋坍塌声。在这些巨大的声音里,“铁索撞击”的声音,本是不该被听到的。可奇怪是的,偏偏就在此刻,那微弱却清亮的声音,竟然就钻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响起来了。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用力扼住所有人的咽喉,将死的长治镇居民们,齐齐地收了声、直勾勾地往远处那已被火焰吞没的青石板道路上看过去。
于是看到了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东西。
那是……
“……阴兵借道啊……”一个头发、胡子都已被燎焦糊了的老人,怀着莫大的恐惧、呻吟似地说。
面对死亡——被火焰灼烧而死的死亡所带来的恐惧时,他们绝望、嚎哭、发泄。然而此刻……面对另外一种东西——另外一种他们绝无法理解的可怕力量所带来的莫大恐惧时……竟是连嚎哭、绝望的心思都被冻住了!
有可怕的鬼怪,沿着已经被烧得发红的青石板路、自从那熊熊的火焰中,走了出来!
——有可怕的头颅。各种各样的头颅。
人头、狗头、虎头、鹿头、熊头——这些长治镇居民见过或者未见过的野兽的头颅——飘飘渺渺地悬浮在半空里,瞪着空洞无神的眼睛、保留着死前的狰狞可怕模样,走过来。
这些……是鬼魂。它们的头颅还有模样,可身子都淡得看不清了。长长的、青蒙蒙的铁索锁住它们的脖颈,将它们串成一串。它们的步伐又是一致的。在这样的夜里,那是一种令人肝胆生寒的可怕“整齐”。每走一步,铁索便哗啦啦地响一声。
铁索每响一声,它们途经之处的火焰便陡然黯淡下去——变成绿油油的鬼火。
所到之处声音与光线皆被吸收。路上还有那些刚刚被烧死的、横躺着的镇民的尸体。等着鬼魂的队伍一经过,也便有面目狰狞可怕的镇民鬼魂、直勾勾地站起来。又被探出来的铁索锁住——拉进队伍中去。
恐惧而带来的窒息感,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包括乌苏和离离。
她们瞪圆了眼睛、屏住了呼吸,下意识想要往于濛的身后躲。然而一旦生出了这个念头,便发现自己竟连挪动脚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后……这些直面死亡的人,看到一个白衣人也从火焰中走出来。
他手中握着的正是那将成百上千的亡魂密密麻麻地锁住的铁索——他如同漫步在红色或者绿色荒野当中的牧者一般、没有半分悲悯表情地缓步而行,收割沿途一切的死灵魂。
见了他,那人群中的老者便又瞪圆了眼睛,用被绝望与恐惧扼住了的咽喉、勉力挤出嘶哑不似人声的几个字儿来——
“是……白阎君……老爷呀……”
“咱们……是都已经……死了……么……”
然而这句话之后,那白衣人停下了脚步。于是可怕的阴鬼们,也停下脚步。
长治镇的人们,看清了那白阎君的面容。
——他们从未想过……白阎君竟是这种模样。u看书ww.ukanshucom)
但那位“阎君”——原本面无表情的阎君,却在往他们这边的墙头上看了一眼之后,忽然微笑起来。
“阎君?”
“我不是阎君。”
“吾乃,渭水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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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给诸位读者造成的不便深表歉意。
但想要靠自己应得收入的一部分过有体面有尊严的生活,在眼下来看似乎不得不如此了。
我也很无奈。唉。<!--flag_sk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