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李云心皱眉,“……待多久会忘了?”
“也许几天?也许十几天。总之很快。这还是因为你的身体里有这个世界的力量。可那种力量在回去之后也会被限制你肯定没法儿在那边做太上了。”
“我不在乎这个……”李云心慢慢地想,慢慢地说,“大不了我回去几天就再回来,当作度假。可是神话成真是什么意思?凭空多出了几个神?”
女童想了想。看起来天真无邪,又因为神情认真而添了几分可爱的模样。两人说话时巷中有人经过,但对李云心视若无睹。偶有认得这女童的,就会说些“秋秋跑出来玩啊”之类的话。这时候陈豢就对他甜甜一笑不知道那人在日后得知这孩子已经摔死了、对自己笑的时候已是一具尸体时会是怎么个毛骨悚然的感觉。
“因为惯性吧。”她摆弄着指头说,“你们那个世界的发展也有惯性因为那些原有规律的惯性。所以最开始改变的时候,重写的历史会先填满一些充满可能性的地方。这个不好说,原理很复杂。可就当作是类似这个世界的愿力的一样的东西吧那些神话传说,人们都喜欢信,就有可能把外面的引来。”
“或者说在外面的世界的东西跑到你们世界的时候,最喜欢先找那样的东西。你看,我在画出真龙、画出九子的时候,是先在这世界上待了挺久,弄出挺多关于神龙的传说,然后才画出来的。因为这样子比较省事。”
李云心觉得陈豢的表达能力可能没她在其他方面的能力那么强。他费力地想了一会儿才说:“你的意思是说……两个世界融合了,如果另外一个世界存在生物,譬如从前的李淳风那种,那么那些生物如果要入侵我们的世界,就最有可能以我们那个世界里神话传说中、神灵的模样现身?因为从前人们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们也相当于得了……某种‘空’?”
“啊,差不多吧。你说得比我好。”
李云心没理会她的夸奖:“那么,会存在别的生物么?你说我回到我的世界,会把这里的侵蚀带过去。但是和这个世界正在融合的那个宇宙……似乎没什么‘生物’存在吧?”
“大概吧。”陈豢又对一个似乎认识她的人笑笑,才看李云心,“所以你看,这也是李淳风没对你说的风险之一。如果不存在别的生物,那么你的那个世界差不多就会和我们这个世界一样,慢慢发生变化。譬如说什么灵气复苏啦,渐渐出现异能者啦,之类的。”
“而且因为历史被整个儿重写了,人们也不会觉得是刚刚出现的。而会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些人自古有之,只不过隐藏起来了而已。不过站在那时候那个世界的角度来看,事实也的确是这样子的。”
她顿了顿,收起笑容认真地看李云心:“这些就是你大概要承受的风险……也可以说带给你那个世界的风险。”
“其实……”她的脸上又头一次出现某种欲言又止的神色,“其实你不想做也可以的。”
李云心愣了愣:“嗯?”
“我们这些人,可以靠自己的。”陈豢说,“李真和我的祖先们,曾经拯救过一次世界。世界末日之类的事情我们也算比较熟啦。如果到最后没想出什么好办法……都一起跟世界毁灭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我们努力过的嘛。”
“而且我也不喜欢那些人。你看我的日记应该知道。”
李云心意识到她所说的该是那些“天人”。
但没料到陈豢是这样的态度。
他本以为他们在那边辛辛苦苦搞了许多年,是会想要溺水的人一样,不顾一切地抓住任何可以抓的东西的。他没料到她竟然说出了“毁灭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话这是见面以来陈豢第二次刷新了自己对她的认知了。
“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们那边所有人的想法?”
“是我的。”女童轻轻地叹了口气,像个小大人,“他们挺难理解。你也应该挺难理解。可是我那边的人我是说我来的那个地方的人,该都能理解的。”
“其实我们过得很苦。你想,那么多人飘荡在太空里,都靠些巨大的星舰维持生命。它们再坚固、技术再发达,也没有一颗大大的行星保险。”
“遇到陨石带啦,撞击啦,故障啦、战争啦……在那种环境里人是很容易死的。所以我们对生死看得都不是很重。我看过很多的毁灭……来到这儿,觉得这个世界虽然要走到穷途末路了,可人的生活都美好极了。”
“所以死亡和毁灭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不想给你的世界带去风险……不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李云心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或是遇到这样的人了如果她现在表现出来的都是她的真实想法的话。
打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看到人们在不停地你争我夺。夺宝贝、夺资源、夺一切可能的、对自己有利的东西。每一个人都疯狂地计较,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无所不用其极。即便是那些看似没什么威胁的凡人,李云心知道,他们也是在彼此抢来抢去的。
却在陈豢这里听到了这样的洒脱的话。可他也听得出,这是一种很消极的洒脱因为见过了太多的毁灭与死亡……
累了。
于是只想像履行什么既定的责任一样,努力地、用尽一切办法地做好该做的事。然后如果没能得到什么好结果,也就认了命。
没想到画圣本尊这么丧啊……
他转脸去看她,想了想,低声问:“你说战争……那是怎么回事?离开了太阳系的那些人还会内战的吗?”
“不是内战。是和别的文明开战。”她说到这里看见李云心的脸上露出讶色,就得意地笑起来脸色像六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喂,没什么好惊讶的吧。我们已经逃亡了几万年,经过了两个大星系,遇到别的文明是理所当然的嘛。”
“好吧。可是外星人嘛。我是第一次听说真的有。”李云心挠挠头,“你们干嘛要开战?”
和这位神秘的、在李淳风口中心机深沉冷酷无情的画圣相处时,他却感到十分轻松。
或许是因为她现在的孩子模样吧。
“最开始是因为资源。我听说还没离开银河系的时候,资源很匮乏。扩大舰队规模、保障生存条件、进行技术开发都需要资源。可那时候也不知道身后的侵蚀大概多久会追上来、会不会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变化。于是所有人都很慌,想要尽快逃远些、多带些东西。”
“你知道,就像一个人第一次出门一样。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生怕准备不足。”
“所以所到之处几乎都给拆掉了。然后遇到些外星文明,人家当然不乐意啊。就和他们开战,把他们都灭绝了。”
李云心惊讶地瞪起眼睛:“都?没遇到过厉害的吗?”
“据说当时人们也很惊讶。遇到的都比我们的文明程度低。后来说是有可能因为,文明的发展是需要适宜的条件的。比方说宇宙的年龄已经一百多亿年了,从前人们觉得在之前的一百多亿年里一定已经诞生了无数文明了。可现在的说法是,适合文明发展的环境在最近才出现,所以无论人类还是外星人都属于头一波儿咱们算是这头一波儿里的尖子生。”
“其实也是因为侵蚀发生在太阳系,我们还有许多外宇宙规律而来的技术。是很有优势的。”
“啊……”李云心感慨了一声,不晓得说什么好。可又莫名其妙地觉得“与有荣焉”。
“那时候我们的星舰文明就被叫做‘毁灭者’外星人的叫法儿。再往后,慢慢适应了逃亡的生活,就没那么怕也没那么急了。可能会在一个地方停留一段时间做些休整,甚至还会在一颗条件好点儿的行星上待上个几代人。”
“有的人习惯了就不走了,就把他们留在那儿,剩下的人继续走。其实这种事也是因为惯性不停地向前走虽然危险又艰苦,可是可以得到很多东西。从别的文明那里得到些东西、从不一样的宇宙环境里得到一些东西。”
“再往后,过了仙女座星云的时候,资源就不是太大的问题了。就变成了条件各种各样的条件,开发新技术需要的条件。可能一次试验或者什么别的事情就毁掉一条旋臂啦之类的。到时候其实我们的人都变得文明点儿了。”
“还有过一段时间反思过说之前灭绝了那么多文明是犯罪,为此还对很多早就死掉的人进行过审判。哼……也是闹剧。不过那时候做事也会有些文明不乐意,觉得破换了他们家门口儿的环境,就可能又会开战。”
李云心想起谢生也说过类似的话制约文明发展的不再是资源,而变成条件了。
“所以……你知道的,如果不是必要的话,我们已经不想毁掉别的世界了。我来的时候,我们的一个资源补给舰队就可以毁掉一个高等级文明了。有些人这么干过,被严厉制裁了。那叫文明灭绝罪。”
“如果因为这个世界,而叫你的世界发生侵蚀……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犯了文明灭绝罪。只不过如果侵蚀真的在你的世界开始了,距你的世界因为侵蚀毁灭了至少也得过上个几亿年。所以说啊……”女童出了口气,“这种事你不想做我不会勉强你。”
李云心想了好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明白了一件事。
从前李淳风要用他,清水道人也要用他。清水道人算是陈豢的人……可陈豢却从未与他联系过,似乎对他的存在不大关心。到如今看,如果她所说的是真的……
该就是因为她的这种想法吧。她不是很喜欢李淳风的计划。不是很喜欢叫自己做一个通道、以把“灾祸”引入另一个世界为代价,来拯救这个世界。哪怕那灾祸真要毁灭些什么,也需要漫长的时间。
因此他说:“你这次来是为了劝我别这么干?”
“只是告诉你,你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女童嘻嘻一笑,“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而已。我不能为别人做决定啊。沈幕,这儿的李真,都没有过我的那些经历。他们是很倾向用李淳风的法子救世的。他们管这叫事急从权。这世上的那些人十几亿人,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所以其实也算我在推卸责任,把这种责任推给你,叫你来做决定。十几亿的人命沉甸甸的可不好受。你瞧李真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了。”
“我……”李云心想了想,“我也赞同这种办法。可只是不知道李淳风……唉。不知道他还隐瞒了多少,到底会不会是他说的那种好结果。”
“他啊……”陈豢想了想,大大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时日头西斜,巷子里略冷了。
“其实……你已经死了,对吧。”她忽然说起不相干的话,“在渭城夺舍的那一次,你已经死了。现在的你的神魂,是你后来用我的法子凝成的。和之前的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算是新的。”
“你该知道你的存在好比一个通道,连接了这个世界和你的世界。更像一根管子之前这根管子是用木头做的,你重新凝聚了神魂,这管子变成塑料做的了。可是什么材料做的无所谓……只要还是那根管子,就还是你。”
“只要还是你原本的神魂的模样……也就还是你。哪怕这根管子变粗了点、附上点儿什么东西,都无所谓的。”
她说了这些就不再说了。李云心皱眉,不晓得她忽然说这些事是什么什么意思。
“你是想告诉我……我现在算是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人了?”李云心问,“该对这个世界有些认同感?还是说因为我重新凝聚过神魂,所以做通道会出现什么问题?”
陈豢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没答。而是说:“金鹏的事,你打算怎么解决呢?”
李云心眨眨眼。他觉得陈豢刚才那些话该别有些深意……可又一时间领会不到到底是什么。
她是画圣……自己所用的画道是被沈幕创造出来、又被她发扬光大的。“变粗了点”、“附上些什么东西”……是在说他可以从这个世界带些什么回到另一个世界去么?用画道的手段?
可是要带什么?
是指……将这个世界收入画卷中带回去么?
但他早已经知道了呀。
然而他没有再追问。聪明人之间相处,有些话用不着说就该晓得是怎样的结果。陈豢既然将一件事说得含混不清,就不会再给他更明确的答案了。
她托生来这女童身上,说为的是不叫“那边”的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对话那么她说了却又没有说明白的这件事,也是不想叫那边的人知道,因而才含糊其辞么?
李云心只得将这事暂记在心里,才说:“可以试着对他透露些真相。看他舍不舍得放下现在拥有的那些东西。如果可以……倒用不着再起争端。至于他的太上身”
他说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
沈幕要赵锦来到这世上,就得需要一个太上之身做容器。金鹏是个好选择。形体的变化这种事,稍有些修为的人都做得到。得了金鹏的太上身,以画道手段将其变化成个女人的身子是挺简单的事。虽说这种变化不能持久,但这个“不能”也是指几百甚至上千年的时间。
沈幕那样的人该不会在乎的。其实除去“这身体以前的模样”这种念头之外,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画圣说了那些含义莫测的话又立即提了太上……是指这个?
叫他在为赵锦幻化这身躯的时候,额外加点料?
譬如叫她忘了沈幕、或者对他不再爱慕、关心?
可……这是她行事的风格么?
他一时间觉得自己的脑袋更乱了。
陈豢就笑了笑:“用不着问。他不会的。救赵锦这件事……唉。你想救就去救吧。这也是你的选择你想要选择拯救这个世界,就得把沈幕安抚好。要把你送回去,还得靠他。”
李云心只得说:“可你之前似乎不大想叫赵锦来这儿。”
陈豢便叹了口气:“也只是我的想法而已。这世上选择这么多,不是每一个都对自己有利的。我没法儿干涉你们,就只能等着接受了。”
李云心意识到她又丧了起来。这也许是她那个文明当中的人所独有的某种气质。负面消沉的情绪与极度的责任心交融在一处,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实在要打个比方的话,其实有点儿像他那个世界里的一种情况。
一个年轻人在大城市拼搏,竞争激烈、生活不易,然而拥有了强而专的的技能。后来拗不过父母之命回到了家中小城,若要说做本分工作,是极出色负责的。但除此之外就缺了动力和激情,变得消沉起来了。
谢生虽没这么丧,可看劲头该与陈豢刚来这世界时是差不多的。两者所不同的,大约仅是因为人品问题所造成的差异。
可其实如果再除去性别差异而带来的不同的话……
似乎也差不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