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由于阎府上下都被交代不得让外界知道阎奕已先回来的消息,免得前来巴结奉承的贺客让他无法休息,所有阎奕自己也未曾踏出大门半步。

不过这并不代表没有大礼送来。

这天,一箱又一箱的珠宝、香料、象牙送进阎府,这些全是异族进贡给皇室的,但在皇上的指示下,以“新婚贺礼”名义送达。

阎家一家老小在接旨谢恩后,秦依依才从公公口中得知,其实皇帝回赠给异族的绫罗绸缎都是阎家所出产,阎家的“云缎坊”就如官办作坊。

“我可以去看看吗?”她从小就对布匹染坊有着莫名的喜好。

“把你的丈夫伺候好比较重要,他人都走了,你注意到没?”柳月冷冷的一句话就将她脸上期待的笑容给打掉。

“是。”她尴尬的连忙离开。

阎东京皱眉看向妻子,但她什么话都没说,直接转身回房,一如她这几日的疏离。

阎奕早已返回凌松阁,这桩婚事让他跟母亲的关系降至冰点,父亲居中也感为难,秦依依则成了被刻意忽略的第三人。

也因此府内仆佣们私下嘴碎,说将军不喜欢她,连夫人也看她不顺眼,甚至传出她比较像丫头不像妾的流言。

秦依依的确有韧性,她认为自己既然嫁人了,阎府就是她一生的归属,何况那个人本来就是她想共度一生的对象,她会努力让他接纳她。

这天一如往常,她提着热水从厨房要走到寝房,却看到阎东京就站在房门口。

“呃,爹。”她连忙将水桶放下,朝他行礼。

阎东京绷着脸,注意到她手上的厚茧,正巧阎奕也从书房回来。

“爹,有事?”他不解的看着脸色不悦的父亲。

秦依依一见他点头,提起水桶要进房,好让他们父子谈谈,但——

阎东京制止了她,“你到弈儿面前,张开手给他看。”

她一听就猜到,他必定是听到她像丫头的流言,张口想解释,“其实我以前就——”

阎东京一记冷峻的眼光扫来,她话就说不下去,乖乖的走到阎奕面前,缓缓的摊开手。

阎奕黑眸瞬间闪过一道惊愕,他不知道她一双小小的手掌上竟然有这么多厚茧,霎时他觉得有些不舍。

“她不是下人。”阎东京也走到儿子面前。

原来如此,他懂了,是苦肉计太辛苦,她演不下去了吗?刚才被勾起的恻隐之心顿时一片冰冷,他嘲弄的黑眸看向她,“终于忍不住诉苦,求我爹替你出头了吗?”

她大眼一瞪,“你误会——”

“无所谓!”他冷冷的打算她的话,“我早就清楚你为什么嫁进来,也能理解你扮小媳妇扮太久很累,只能找我父亲来结束这场戏。”

“弈儿,你误会她了,她什么也没跟我说。”阎东京忍不住说公道话。“可是爹会听,会看,你娘当初瞒着你将依依娶进门是不尊重你,但依依做错什么,让你非得用这样的态度对待她?”这桩婚事既像闹剧又委屈了一个好姑娘,偏偏妻子的心里像藏了什么秘密,只要一质问她,她便要他别管,他也是很无奈。

秦依依在心中叹气。就算公公替她澄清,但阎羿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眸里仍不见半丝对她的信任,她觉得很受伤。

“说话啊,还是你至今仍不接受她的身份?”阎东京再逼问。

“她是我的妾,我知道。”阎羿的表情跟口气一样的冷。

“她像一个妾吗?”阎东京火大的再反问。

秦依依很想立刻离开去舔舐伤口,但一对上阎羿那双令人泛起寒意的严峻双眸,她却动弹不得,只能麻木的僵立原地。

“我不知道一个妾应该是什么样子!爹,请你将心比心,你清楚我坚持不娶妻纳妾的原因,为什么没有适时的制止娘,任由她在我的生命中硬插进一个女人?为什么?”他气得七窍生烟,大步越过两人入房里。

四周一片凝滞的乌云笼罩,秦依依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阎东京叹息一声,轻拍她的肩膀安慰:“对弈儿,你会辛苦些,但人心都是肉做的。”

他对她很是心疼,儿子的不满来自于遭到最亲近人的出卖,也因此连带怀疑起依依嫁进来的居心,况且他本来就一直无意成家,在儿子眼中,妻妾是麻烦,更是一道枷锁,长年在外征战的他不想有家累的心态他不是不了解,但依依何其无辜?

秦依依闻言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原本凉了半截的心瞬间有了温度,知道自己并不孤单,有人把她的努力看在眼里,为她心疼。

她连忙拭泪,“爹,就算辛苦我也甘之如饴,因为他是我要伴度一生的良人。”

他点头一笑,“你有这样的想法爹很高兴,不过爹提醒你,别把自己弄得像下人。”见她想解释,他摇头阻止她,“你若真想做,就去照顾他的爱马吧。”

“爹指的是跟将军出生入死,他最爱的坐骑战驹?”

“没错,那匹马在弈儿心中可比我们都更亲,他每天早上都亲自去照顾它。”

“他亲自去?”她一愣,见公公点头,她更惊讶,也很困惑,“天刚亮吗?不然我已经很早起了,可每回见他他都仍在床上睡啊?”

“是吗?”他也有些讶异,但继而一想,儿子又刻意睡回笼觉,是不希望她到马厩去吧。

秦依依本来就聪颖,念头一转也明白了。一个严谨自制的男人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睡到日上三竿,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不想让她侵入另一个属于他的私人禁区而已。

见她神情一黯,阎东京相信她也猜出个中缘由了,真是个聪敏的孩子啊。

“弈儿觉得战驹比人更为敏锐,会判断好、坏人,你若是这让它喜欢你,相对的,弈儿也会对你改观的。”他鼓励的道。

她笑逐颜开,“谢谢爹。”

对!她不该这么快就沮丧放弃的,何况,她还有个这么好的公公支持她啊。

知子莫若父,秦依依思考再三,决定遵从公公的话,不再做下人的事,使得他视她为婢女,忘了自己是她的妾。

所以提热水的工作,她交代给丹红了,晚膳则由丹紫帮忙,她学着把自己打扮的美美的,这是她唯一知道小妾该做的的事。

于是这一晚,在书房的阎羿便没有宵夜可吃了。

烛火下,他提着毛笔,听着外面的打更声,脑海想的却是秦依依那双长茧的小手,他反复思索父亲的话,以及这几日来她的行为举止。

真是他误会她了吗?她不是那种利欲熏心、贪图富贵的女子?

夜色更沉,四更天了!

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抿着嘴,放下笔,吹熄烛台,踏着小桥月光回到寝房,没想到里面黑漆漆的。

过去,秦依依总是等着他回房,伺候他上床,所以屋内一向灯火通明,没想到如今已却一片黑暗。

她不会出事了吧?

他急着推门走进去,迅速点燃桌上烛台,室内顿时一亮,也让他清楚地看到秦依依早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

他难以置信的瞪着她,气得牙痒痒。这可恶的家伙!竟害他担心……

想到这,他脸色大变。担心?不,不可能!他突然对自己生起气来,大步的走到床沿坐下,径自脱下鞋子、衣服后躺上床。

他忍不住侧身望向在柔和烛光下那张粉嫩的熟睡脸庞。

在她身上,他看到了顽强的人性,像夹缝中求生存的小花,不畏风霜依然傲然挺立,而对他的冷漠和刁难,她向来都是愈挫愈勇的,但今天她怎么了?居然一反常态没来缠着他,是放弃了吗?

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忘情的凝视着她,他浓眉一蹙。

该死,他是怎么了?大手一挥,烛火顿时熄灭,四周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这一夜,他竟然辗转难眠。

而感觉多了公公这名盟友的秦依依却睡得香甜,直至灰蒙蒙的天际涂上几笔金色晨曦,她才陡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直觉的看向床榻,果然,空空如也!

她快速地梳洗后,照着公公所说的越过书房后方,拐进植满桃树的后院,再穿过一片竹林,这一路走来,偶尔只有几声清脆的鸟鸣相伴,相当安静,然后,她看到他了!

就在马厩的栅栏边,阎羿正提着水桶,一手拿着刷子站在爱驹旁。

他的下颌有着青色胡渣,上衣脱下,露出健壮的结实胸膛以及一双肌肉喷张的臂膀。

一见她朝他走近,浓眉一蹙,旋即明白是谁给了她这个讯息,他俊脸蓦地一沉,没再理会她,径自做着清理马儿的个工作。

她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没打扰他。

马厩很干净,空气中还有清新的甘草香,金色阳光从上方天窗迤逦而下,马槽里也已换上干净的水,战驹正愉快的低头喝水。

当她一靠近时它立即仰头,目露戒备的看着她,刨着前蹄,鼻孔喷气,低沉的嘶叫。

“你出去。”

简单的一句话中隐含着极大的厌恶,因为她闯进他的禁区了。

咽下哽在喉间的酸涩,她努力挤出笑容,“我想摸摸它,谢谢它。”

“谢它?”阎羿原本打算不管她说什么都不要理会,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让他不禁一愣。

“嗯,”她水灵灵的双眸里有着真挚的感谢,“我要感谢他在每一场战役都陪着你,安全的把你带回来。”

它是匹有灵性的马,她相信它听得懂她的话,所以她试着将手覆上它的背,战驹一双晶亮的黑眸直直的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是不是坏人。

阎羿蹙眉看着她,有些不敢相信,它连副将朱崇仪都不给碰的,现在竟然让她摸……

“将军是个将个人生命置之度外的好人,先是帅阎家军剿灭横行长安城郊的盗匪,让百姓不用再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她粲然一笑,想起他无意中救了她一命的事。“接着北方突厥进犯,将军领兵三万分路进击,平定乱世,之后契丹骑兵犯境,也是由骁勇善战的将军率兵平乱,并在将军的运筹帷幄下,再破百里与高丽。”

“你听我爹说的?”背的还真熟!阎羿眼中冷光一闪,话里有着浓浓的不屑。

又来了!她沉沉的吸了一口长气,却再也压不下老被人曲解的委屈。“爹没告诉我这些事,信不信由你,这些全是我早就知道的事。”

她别过头,让泛起泪光的眼对上那似乎明白她心中不平的骏马,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来不及掩饰的泪,以免又误以为她在装可怜。

她这一火,莫名的教他竟然不由自主相信她的话,可是一个平民女子为何会对他的战绩如数家珍?

咽下喉间的硬块,秦依依看着马儿圆亮温和的大眼,心中苦涩。

她对他的感情,除了他不知情的救命之恩外,还有情不自禁的被吸引以及更多的崇拜。

战驹,你有个不识女人心的笨主子,你可同意?

不知是巧合还是它真的懂她的心事,战驹轻声嘶鸣,似乎在赞同她的话,她含泪的双眸顿时浮现笑意。

她慢慢地贴近它,将脸贴近它轻蹭着,而它没有抗拒,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它的欢愉。

她嫣然一笑,喃喃低语,“你感觉到了,是吗?谢谢你,战驹。”

她随即蹲下身来,拿了一束干草喂它,只见它低头咬入口中咀嚼后,再以脸轻轻摩挲着她的小手,因为有点痒,她忍俊不住的笑了。“呵呵……好痒啊,战驹。”

“它喜欢我,你看到了吗?它知道我是好人。”她难掩得意的回头看了他一眼,也因为兴奋,她的双颊涨得红彤彤的,更添动人之姿。

他看到也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马儿比他这主子还要识货。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他的爱马也难抵美人魅力。

他蓦地发现,这张明眸皓齿的笑颜,竟比天上骄阳还要让他炫目,他的心突然涌起一阵异样的悸动,但这感觉来得太快,太陌生,教善于掌控任何事的他直觉的排斥。

他立刻脸色一绷,“你去准备早餐,我要用餐了。”

不知他为何口气这么不好,难道是他还是觉得她是贪慕虚荣的女人吗?她有些无奈,“是,我马上请丹红丹紫准备。”

他皱眉,喊住转身就走的她。“不是你亲手做的?”

她眼睛攸地一亮,飞快的回身笑问:“你想吃我做的?”

“当然不是,但不都是你在做的?”他想也没想就否认,强压下不知因何而起的失望感。

都是她做的,所以就应该继续做下去?看来公公果然有先见之明,她深吸口气,“爹说我没有主子的样子,看来你也把我视为下人。”

“我从未主动有求你做什么,现在又何必一副委屈样。”他冷冷提醒。

“对,一切都是我自愿要做的,但从现在起我不会再一味的埋头去做,因为,”她的目光转到战驹身上。“就连马儿都比人更懂得感激和明辨是非。”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他不在意道:“随你怎样说,但我不希望你来这里。”

她喉头一酸,“我知道,你巴不得我离你远远的,可是,”她双手握拳,勇敢地直视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冷峻黑眸,“要甩开我只能等到下辈子了,所以将军愈早接受这个事实,对自己愈好。”

阎羿蹙眉,屏住薄唇,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转身离去的纤细背影。

即使面对他凌厉的神色,她依然毫不退缩的坚持,他不得不承认身为女子,她很有勇气。

他转回身,粗糙的大手抚着战驹的鬃毛,“她有双充满生命力的璀亮眼眸,你也被那双大眼迷惑了吗?”

想起那双写着不会放弃的眼眸,看来她是打定主意要赖他一辈子了。

他有些不悦的发现自己的心思竟一直绕着她打转,他这是怎么了?

再抬头,看了看湛蓝天空,算算时间,他的阎家军也该回朝了。

这一天,朗朗清空下,阎家军从边陲一路接受沿途居民的欢呼,终于班师回朝,长安百姓们夹道欢迎,户户张灯结彩,鞭炮声响彻云霄,但万头攒动间也不免议论纷纷,怎么不见将军主帅阎羿?

于是有人猜测,性喜低调的他早已回到阎府。

猜测一传十下成了传言,在十传百下却成了消息。

于是一大票人捧着贺礼就转往阎府道贺了,片刻之间,就将府前塞得水泄不通。

阎府已早有准备,简单的说明将军与家人正在团聚,不方便见客,若是拒绝不了贺礼的都会备上回礼。

在皇宫,皇上已开金口要连开三天的庆功宴,所有将领阶级的官兵全在受邀之列,也因为龙心大悦,下诏给有功士兵加官晋爵,主帅阎羿更封赏为定康王,逼得得到消息的阎羿不得不进宫向皇上谢恩,婉拒封赏。

对他而言,带兵作战是他分内之事,他宁可皇上把给他的赏赐作为抚恤金给那些战死弟兄的家眷。

虽然这番直言不讳的说辞让欢乐地气氛顿时变调,但是皇上不愧是皇上,纵使为他的顽固而不悦,却也明白他是个体恤下属的良将忠臣,阎家军能够如此强悍,永不畏死,不是没有道理的。“行了,行了,爱卿所请照准。”

阎羿与下属喝了几杯庆功酒后便跟皇上告辞,他的副将朱崇仪也跟着退席。

他是阎羿最忠心的手下,因为崇拜他而从军,为了能跟他并肩作战,总是一马当先的冲锋陷阵,才一路爬到副将位置。

两人一步出皇宴,就见到杜太师笑眯眯的走来。

年过半百的杜文喜是国丈,上头有个当娘娘的女儿罩着,所以一些贪贿舞弊的恶行都没能传进皇帝的耳里。

“阎将军,可喜可贺呀。”杜文喜拱手频说恭喜。

他微微点头,“谢谢。”

“呵呵……若非老夫只有一个女儿,像将军这等人才,可是老夫心中的最佳良婿……”

尖嘴猴腮,小人之态,我呸!朱崇仪年纪尚轻,对这恶名昭彰的太师连大声招呼都懒,不明白一向淡漠的将军干么听他叽里呱啦的说着一堆自我吹嘘的恶心话。

“老夫尚有一子,是今年新科进士,这两个月特地下江南回家祭祖也接受乡亲们的庆贺,下个月十五将在曲江宴请其他同榜进士,希望将军能跋冗出席。”

哼!将军出席场面才不会太难看嘛,谁不知道杜泰安不学无术,只爱女色,这进士肯定是买来的!朱崇仪在心中嘀咕。

“阎羿会考虑的。”不理会杜文喜脸色大变,阎羿向他点点头随即离开。

朱崇仪更是咧嘴一笑,快步的跟上前去。

“老家伙,也不想想自己的名声有多臭,还想来攀交情……”朱崇仪低声碎碎念着,但看着将军俊美的侧脸,他的好奇心再起。“属下一进长安城,就听说将军成亲了,这是怎么回事?”

“一出闹剧而已。”他淡漠回答。

但朱崇仪一脸兴致勃勃的道:“那我可以去见见小嫂子吗?”

“你爱看便去。”

阎羿对这名副将的个性也很清楚,在战场上严谨的他平时就像个小孩子,好奇心比谁都强,对他也是熟了便不甚在意上下属的分际。

但直觉认为朱崇仪可以跟秦依依相处的很好,一个坦率一个豪迈,两人又都年轻,但莫名的,这个想法却令他很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