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0章 上党归赵之旧事
说假话说多了,已经到了自己都信的地步,说起假话当真是张口就来。
此时不是后世,此时民心之民,非后世之民。
就是否允许巴达维亚华人回福建这事,朝廷根本不在乎什么仁义无情之类,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舆论掌握在那些结社的儒林手中,他们现在正忙着反对朝廷改变税收政策,对于海外扩张并无太大兴趣。
打仗要花钱,凭什么花他们的钱,去谋南洋的利益?有打仗的钱,蠲免钱粮、行之仁政,不好吗?
哪怕是和出口贸易息息相关的江南地区的地主,对海外扩张也无兴趣:蹲在家里,就有人把银子送来,为那些不服王化的化外之民去打仗,那不是脑子有病吗?
但到了刘钰嘴里,好像是这皇帝是民选出来的一般,还要考虑民族主义的情绪。
法扎克莱只是半个中国通,就像是刚学外语的人一样,还是要把语言单词先翻译成自己的语言再去理解。他对中国的事看似懂不少,实则也就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仍旧是用英国的思维方式来理解中国的问题。
刘钰的假话很有水平,说的严丝合缝,整件事完完全全地站在朝廷的角度去分析利益,法扎克莱心想确实如此,荷兰人这一招反踢球的手段果然高明。
从刘钰的话里,分析了一下大顺朝廷对南洋的态度,法扎克莱总结了一下刘钰之前的种种铺垫,心里基本有了数。
“侯爵大人,如果我们攻下了吕宋,对那里的华人,绝对不会像西班牙人一样。”
“我们不会强制他们改信天主教,当然,我们自己也不是天主教徒。我们也不会实行一些激烈的、诸如屠杀之类的手段。”
“如果有华人愿意自治,我们也允许他们自治……不知道天朝对此有何看法?”
明着在说吕宋,实则在说爪哇。
刘钰听得懂却装听不懂,考虑了片刻道:“此事,另有说法。”
“若其能够恭顺朝贡,天朝亦未尝不能相容。但有一点,需得说清楚何时出的海、何时去的南洋,若是当年不跟归顺而出海的伪明余部,本朝纵多宽容,也定是不能相容的。”
“但若朝贡,天朝亦要护卫藩属之周全。若明之朝鲜、本朝之琉球。然而南洋纷乱,牵一发而动全身,本朝亦未必愿意慕虚名而处实祸。”
“是以……最好就是,不闻不问,假装不知。你们也别告诉,我们也假装不知道。那就最好了。”
说罢,把手一摊道:“总之一句话,天朝地大物博,南洋贸易一直兴盛,不管南洋在谁手里,只要不妨碍天朝坐在家里等着来送银子就好。”
“朝廷的兴趣,在于你们欧罗巴各国能否放开关税,多进口一些天朝的丝茶瓷棉布等。当然,这是朝廷的意思,非是我本人的意思。”
法扎克莱闻言,心道只怕你这一次去欧洲要失望而归。各国怎么可能放开自己的关税?
谁不知道棉布好?穿起来舒服,可是自己产不了,英国人根本不会纺棉花。若是放开进口,英国的经济支柱呢绒羊毛纺织业怎么办?那些圈地养羊的地主怎么办?
东印度公司倒是也希望放开关税,但东印度公司虽强,如何斗得过本国圈地的贵族、土地主加纺织业?
他见刘钰说这话的时候也是愁容满面,心道这是个明白经济的,可惜朝廷那边并不听他的,依旧指望他去欧洲谈好关税问题,可见侯爵大人自己都知道此去必无功而返。
不过法扎克莱关注的重点,还是大顺这边对南洋局势的看法。
既然大顺朝廷是这么个意思,那援助巴达维亚华人起义的事,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了。就算大顺这边知道了,也不会太在意。
东印度公司对南洋局势的预想,也就只是打破荷兰对南洋的垄断而已。既没有实力独霸,那么让南洋乱起来、甚至扶植一些亲英反荷的独立的国家,那就是最省钱的办法。
大顺朝廷的意思便是“我闭上眼,你们也别告诉我,那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别搞出来巴达维亚这种,逼着大顺表态的事就行。不表态说不过去,对扩张派和激进派没法交代;表态吧,又麻烦又牵扯到一大堆事还得花钱……”
掩耳盗铃,可以假装铃声不存在。可要是有人不开眼,非要把捂着耳朵的手掰开,把铃铛贴在耳朵上摇,那就是没事找事了。
这或许不是刘钰的态度,但法扎克莱也看得出,朝廷内部好像并不是太喜欢刘钰过于激进的政策,这一次派他出使欧罗巴、力图达成各国“减免关税”这个不可能成功的任务,便是大顺朝廷态度最好的体现。
得了这颗定心丸后,法扎克莱认定公司可以趁此机会在南洋打开局面,可以加大投入,甚至利用这一次乔治安森舰队驻扎东南亚的机会,让荷兰人有苦难言。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确定了刘钰因乔治安森而起的火气已经消了,法扎克莱又说了一些闲话,便告辞离开。
离开之后,他先是给印度方面写了一封信,告知了一下大顺官方的态度已经明确——大顺希望东南亚保持均势,而不是一家独大的局面。这等于是默许英国在东南亚搞事。
因此,公司可以加大对东南亚的重视。虽然公司的头等目标是印度,但现在巴达维亚华人起义,一旦资助成功,必将引发整个爪哇的反荷起义,之前被迫臣服荷兰的小国,也会试图脱离荷兰的掌控。
而公司,需要的正是一个可以自由贸易、不被荷兰垄断的东南亚。为此,支援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者,将可以用极小的投资,取得极大的战果。
公司已经同意了他之前的建议,搞了一批枪械送到了明古鲁。而法扎克莱的意思,是这些还不够,完全可以再支援一些。
…………
法扎克莱走后不久,乔装打扮的细作王五也从澳门抵达了广州,通过隐秘的渠道见到了刘钰,诉说了与英国人的接触。
“大人,整体上很顺利,英国人收了定金,已经将枪械在明古鲁准备好了。只等着我们去提货。如今大人羞辱了英国人一顿,这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吧?”
王五有些担忧,害怕这件事闹腾起来,英国人这边变卦。
不想刘钰却笑道:“无碍。之前那法扎克莱也来见我了,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一下朝廷对南洋的态度。借着他们和西班牙开战的引子,询问我对南洋局势是否干涉。朝廷的事,是朝廷的;华人的事,是华人的。英国人分得清。”
“他既来诈我,我自是将计就计,诈一诈他。英荷之间,亦敌亦友。天朝盘踞北方,若天朝下场,则是逼荷英合力;天朝作壁上观,则可让英荷撕逼。”
“此事非得英国人下场不可。若不然,一来若是朝廷出面买枪,风声很可能走漏;二来,买到枪,也要经过巽他海峡,那里既有荷兰人的势力、也有英国明古鲁的势力,若两者皆敌,实难运抵。”
“若朝廷现在就出面,英荷必要联合一致,以免本朝复永乐下西洋之盛况。”
“如今我既说朝廷无意南洋,又顺其意,言语中暗示本朝默许其均衡南洋,其必动心。”
“我既要去往西洋一段时间,他既来旁敲侧击我,我也正好在这段时间为你们寻一助力。”
说罢,又笑道:“我在虎门杀鸡儆猴,台下观者,各怀心思。荷兰多半以为我是做给他们看的,此番去巴达维亚,他们必不肯让我有耀武扬威的机会。如此一来,你们便有了足够的时间。”
将自己何日启程、何日巡视巴达维亚、何日要前往巽他海峡的大致日期一定,便道:“海上风浪无情,但大体的先后顺序不会错。你们便趁着这个机会,将火器运过去。”
“在我去西洋的这段时间,你们也勤练兵卒。但切记不要轻易攻打巴达维亚。非不能也,实巴达维亚乃一地之得失,南洋之大,不可因小失大。”
“之后米子明和杜锋会清剿海盗,会把海盗往你们那里逼迫。你们可以收容一些,勿要太多,只要有个名头,以便日后也有一些‘来源可查’的船,也便于运送军火等物。”
“待得了船只,便多与英国那边走私。一则充盈军费,二则让英国尝尝甜头。万隆等地,既早已实行勃良安制,村社物产亦多英国想要的货物,正可换取英国的军火器械。”
王五将刘钰的安排一一记下,说道:“那么,鲸侯,我这就赶往明古鲁?”
“嗯,这就去吧。事不宜迟。随行的军官们就不要跟着去了,在澳门等着,过些日子起航,直抵巽他就是。告诉牛二,最难的日子,就是我去往西洋、北部沿海的华人迁往锡兰之后。荷兰必要集中兵力清剿一次。记住一句话,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打,诱敌深入,断其一指,伤其一部,则提议和谈,成割据之势。”
“是!”
记下这番话,王五悄悄离开了刘钰的居处,连夜返回了乱哄哄的澳门。
第二天一早,两艘建造地是澳门的商船便离开了澳门,前往明古鲁,准备将英国的军火装船,等待刘钰这边南下巴达维亚宣慰天朝遗民而逼荷兰集结海军以防刘钰耀武扬威的消息。
只要最后这一步不出什么意外,刘钰当年考取武德宫所谋划的“以南洋为本朝之西域”的战略,已经基本成型。
在暂时不动吕宋的前提下,马六甲、婆罗洲、巴达维亚、锡兰就是大顺在南洋的“安西四镇”。
自宋开始,延续了近千年下南洋奠定的基础,如今终要收获,归义军守望千载终于盼来了天朝的援军。
巴达维亚的华人起义,起的好。大顺不可能靠那些巴达维亚城内人作为将来军镇的基础,而巴达维亚若想为军镇又不能没有一支可以信得过的力量。
婆罗洲的矿工、巴达维亚的奴工,都是最好的军镇兵员。
而马六甲,则为“安西大都督”驻地,以正规军镇守,无需考虑此时当地华人数量。
至于锡兰,三五年内开战,锡兰的移民正是刚过完了最苦的日子。
土地开垦完了、房屋建好了、眼看就能到荷兰人许诺的“契约到期”的日子,大顺去了,均田免粮,只要锡兰的肉桂和槟榔,又不要那点土地税。
苦自然都是荷兰人造成的、好日子伴随着大顺占领来临了:移民是荷兰移的、强制劳作和强制开垦是荷兰人的鞭子,时机正好,人心岂能不定?
有了锡兰,便可复“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赵若受我,秦怒,必攻赵。赵被兵,必亲韩。韩赵为盟,则可以当秦”之故事。
届时,顺有锡兰,中法同盟,英国必要往印度增兵,以达均势于中法。
真要开战,大顺却口惠而实不至,杜普莱克斯得大顺之口惠,以为优势在我,必主动开战。届时大顺却不出兵援法,法必不敌。
以北美之西洋参加貂皮贸易加大北美的价值,让本就对印度兴趣不大的法国,选择驱虎吞狼,直接将本地治里等据点“卖”给大顺,引诱中英开战。
反正也守不住,价值也比不上开发了人参貂皮东珠的北美,不如废物利用,大顺接盘,顺便还能反英。法国这点外交头脑应该还是有的,只要不是傻子都会这么选,无非也就是献祭一个刘钰的面上朋友杜普莱克斯。
此即韩献上党于赵之旧事,只要大顺不要在印度打出长平之战……这日后天下谁是天子,也就可知了。
如此,则大事可成矣。
大势已成,只待此番去南洋,踩踩点、探探路,让随行的参谋制定好南下作战计划就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