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是个意外的来客,在简单的寒喧之后,宾主之间便陷入了短暂的静默。看着仿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石越和安静等待石越说出来意的王安石,随侍在王安石身后的王防明显觉得氛围有异,但他更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打破眼前的僵局,他也完全不能明白此时此刻石越为什么会突然到来。
偌大的厅中,只有放在桌案上的纸页被风吹动发出的簌簌声响。石越侧过脸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某页最末的几行字,“中宗?”他望着王安石,连连摇头,“不是中宗!”似乎是想要抓住这个话题,石越不等王安石说话,又马上接着说道:“这篇谥议在下与君实相公都已经看过,庙号中宗,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业!法三王不法秦汉,大行皇帝的功绩,古之帝王,惟商高宗武丁可以相提并论!”
王安石的眉毛挑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石越却如同全然没有留意到,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高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
“高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王安石轻声复叙了一遍,随即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君实相公原有意恢复西汉制度,然礼部、太常寺皆以为帝谥自唐以来,因循已久,本朝请帝谥向为六字,若轻易变革,不免骇人听闻,故只得作罢。然学士院所议庙号中宗,两府以为尚不足以彰大行皇帝之功业,乃请庙号为高宗!”石越留意着王安石的表情,看到自己说完这番话后,王安石衰老得近乎枯槁的脸上突然流露出的松驰神情,他已经知道这个庙号能令王安石满意了——赵顼也的确配得上高宗的庙号!石越在心里说道。而王安石这一刻流露出来的情绪,也让他更加坚定的了自己先前的认定。“不过,南郊请谥,是七个月后之事,这等大事,定议呈上太皇太后、皇上御前之前,两府定会选征得侍中之同意……”
“没什么好再商议的了!”王安石提高声量,打断了石越,“大行皇帝运量酬酢,万世可得而宗者,大行之庙,配得上高宗之号!”
石越点了点头,虽然王安石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但他还是能够感受得到王安石声音中的激动之意,他更能够理解王安石此时的心情,正是出于这样的理解,才让他相信今天的来意能得到一个理想的结果。
“自从侍中返京后,即使是发生了石得一之乱,侍中亦甚少对政事发表意见。”石越的声音里带着抹感慨,仿如无意般的又道:“许将曾经建议,让侍中为山陵使……”
看到眼前老人的表情顿显僵硬,却依然固执的保持着缄默,石越又叹息道:“我知道侍中的心意,亦能明白侍中的心情——侍中其实极想为大行皇帝做些什么。”他望着王安石的眼睛,突然脱口而出:“大行皇帝的功业,绝没有任何人能够否定!”
王安石注视着石越的眼睛,他想知道石越这句话有多少是出自真心。这句话对于王安石来说,的确如此,但是对于其他人却未必。他也并非那么信任石越——王安石知道,赵顼曾经束缚过他的翅膀,令他不得展翅。
石越能很清楚的感到觉到王安石的不信任,因为王安石从来不会费心去掩饰这些感情,对于王安石来说,喜欢与厌恶,都是光明磊落的,他从来不会在乎对方的身份与地位,也不会计较这背后的政治考量。
但这种不加掩饰的怀疑却格外的刺激了石越。
皇帝不是你王安石的!石越望着王安石的眼神变得强硬。对于石越来说,赵顼绝非是一个普通的宋朝皇帝,甚至也不仅仅是一个曾经的朋友。在赵顼身上,他也寄托过太多的东西!
“大行皇帝的功业,绝没有任何人能够否定!”他挑衅似的高声重复着,“大行皇帝独一无二!攒宫殡于福宁殿西阶,一直要到七个月后,才会启程去山陵,但是,我每次去福宁殿,都会觉得那里很陌生,很虚幻……当我说到皇上,说到官家的时候,我心里想的,依然还是大行皇帝……”
“天下都在为大行皇帝服丧!宫中与宗室们,要为大行皇帝守三年之丧;外朝以日易月,要守三月之丧;天下军民,依大行皇帝遗诏,要守三日之丧……但那些穿着丧服,嘶声痛哭的人中,又有多少人心里想的只是大行皇帝所赐的遗物与新君的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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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悲痛的人,没有资格沉浸在悲痛中。”石越咄咄逼人的望着王安石,“我知道,侍中亦应当知道,若我辈不能将大行皇帝的基业发扬光大,不止大行皇帝十八年励精图治要付诸东流,我辈还要连累大行皇帝为后世所讥笑!”
“我石越断不会效法无知的妇人,吾辈亦非黄毛稚子,当叛兵将箭射进福宁殿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知道,哭泣守不住大行皇帝的基业!”
“庙号与谥号亦会因人而改变其意义!”石越抓起那几页谥议,一页一页,撕得粉碎,“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否定大行皇帝的功业,然而,真正能评价大行皇帝功业的,是历史!若吾辈能将他的基业发扬光大,那便不是高宗彰显了大行皇帝,而将是大行皇帝彰显了‘高宗’二字!”
“如今国家局势如何,侍中看得比越还要清楚,难道当此之时,侍中能为大行皇帝做的,竟然只是这区区的谥号庙号么?!”石越厉声质问着王安石。
王安石的脸色霎时便变了。王防上前一步,正要替王安石反驳石越,却被王安石挥手止住。他定定的望着石越,忽然说道:“子明说得不错。但如今我还能做些什么?”
石越沉默了一会,“越想请侍中去杭州!”
“去杭州?!”
“不错!”石越坦然回视着王安石。
厅中再次变得静默。
若非对石越的人格还有最基本的信任,王安石便会断然拒绝石越的荒谬请求;而若非石越对王安石的人格有着完全的信任,石越更不敢提出这样的非份之请。
王安石如今不仅贵为侍中、平章军国重事,而且还是赵顼遗诏中的辅政大臣之一!若无足够的理由,提出这样的要求,这已经不是权力斗争,而几乎是一种侮辱!
“越想请侍中去杭州主持东南大局。”石越这次并没有让静默持续太久,他知道,和王安石说话,不能太直接,但更不能虚伪,“如今国家外忧内患,然一切之根本在于理财,而理财之根本,在于东南。”
“必须尽快发行盐债,必须尽快筹到这笔钱!”
“子明担心局势还会恶化?”王安石皱起了眉毛。
“如若放任不管,局势必定会继续恶化。目前的策略毫无作用,商贾们已经在怀疑国库有多少钱。”最糟糕的是,他们的怀疑是对的。“不能再从容等到禫祭除服以后——侍中若能先去杭州准备,待二月六日除服,侍中在杭州,我在汴京,便可同时开始发行盐债。有侍中在杭州,朝廷既不必担心发行盐债会失败,而在东南所筹到的缗钱,朝廷亦可放心留在东南,先稳定东南各路交钞。”
“发行盐债之事,自古以来未尝有过,各路府州县长吏,有些人心怀犹豫,有些人不知道如何处分,有些人又想着中饱私囊……这等等情弊,皆属难免。若是侍中能去杭州,便可成立都淮、浙、江、湖、闽、广诸路盐债提举司,统一事权,正可以避免许多麻烦。”石越说到这里,忽然意味深长的说道:“不过亦我知道,这是将侍中往火坑里推…”
“火坑我是不怕的。”王安石看了石越一眼,“只要子明知道如此做,无异于将自己架在火上烤便好。”
石越挑了挑眉毛,淡然道:“一旦发行盐债,地方官员为了政绩,一定会有许多官员用各种办法逼着百姓购买——我刻意将盐债面额规定得比较大,便是希望他们要强行摊派的话也尽可能去逼有钱人买!虽说如此一来,我便会成为众矢之的,一些地方官拒不执行,台谏弹劾,清议汹汹……这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越求仁得仁,何惧之有。只是这个火架,还须劳烦侍中与我一道上去烤烤!”
“这些又何足道哉?”王安石捋着胡子,嘿嘿笑道,“最可怕的,并非是这些。子明别看盐债之事,政事堂已经定策,太皇太后也已经许可。到了那时节,罪过还是子明的。子明需知,定策亦是可以变卦的……”
“只要侍中不怕被石越连累,石越又何所惧?”石越淡然笑道,“为天下先者,难免不当箭靶。侍中若是答应,不仅东南诸路之盐债发行要劳烦侍中,太府寺将在东南设立分司,负责各钱庄用交钞兑换缗钱之事,这个分司,正好一并交给侍中。除此以外,还有一桩大事,亦须侍中在东南主持!”
“大事?”还有什么比盐债更大的事?
“正是。”石越郑重的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卷轴来,双手递给王安石。
“这是……”王安石接过卷轴,一面缓缓打开来,原来却是一幅南海诸岛地图,他正觉奇怪,忽然却发觉这地图与寻常的南海地图有所不同——在各岛之上,赫然用红笔标着完全陌生的国名,还有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这是?”
“这便是石越要请侍中支持的一桩大事!”
“唔?”王安石不由得又看了一眼地图,忽然看见摩逸诸岛靠近琉求的一座大岛上,赫然标着“雍国*雍王颢”的字样!他眉毛一跳,猛然抬头,望着石越,“莫不是……子明莫不是想……”
石越默然点了点头。
封建诸王的札子,此时应当还在吴从龙的书房里,没有向外透露一点风声,但这么一桩大事,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瞒着王安石的。此事若想成事,高太后、司马光、王安石这三人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既然想请王安石去坐镇东南,石越便决定先攻克王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