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玉和萧蜓一起吃过午饭,卢俊一个人折了回来。
“小玉。”他站在门口,看见萧蜓也在,踟蹰着是不是要入内。
“我去煎药,你们聊。”萧蜓善解人意地找了借口离开,让兄妹两人可以独处。
“二哥进来啊,来这儿坐,正好陪我聊聊。”
俊抬脚入内。
虏人的屋舍建的低,窗台只有两尺多高,地上铺了软褥,天气暖和,倚着窗台晒太阳很是舒服,兄妹两人坐在窗边说话,遗玉看得出卢俊有心事,并不开口去问,聊了一会儿,卢俊便忍不住,自己开了口:
“今天上午议事,我被派做先锋先去攻打王都,明早出发。”
“这是好事啊,”遗玉高兴地问道:“哪位大将军带兵,是张亮还是李世绩?”
卢俊撇过头,“我不大想去。”
“啊?”遗玉惊讶,“这是何故?”
“你不是明知故问吗?”。
遗玉狐疑地瞅着他,脑子一转,就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哭笑不得地伸手推了他一下,气道:
“你何时变得跟我一样多心,告诉你,我压根提都没同殿下提起过这事。”
卢俊被她说中了心思,闷声道:“就算是我多想了,但这次能打先锋,还不因为我是你哥,是太子内兄。”
遗玉嗤笑:
“你能打先锋,我不好说这里头有我几分关系,但你当这等灭国大事,是随便派个猫狗就能打头阵的吗,若没有真本事,你以为那些老将都是吃素的,他们会肯咽下这口气,让你去贪这功劳?别说你是太子内兄,你就是他亲兄弟都休想他们买你的账!”
被她毫不客气地训斥一通,卢俊老脸微红,正要辩解几句,又被遗玉堵了回去。
“我来问你,打从到了定州,到现在,大大小小,你打过几场仗?”
“十、十多场是有的。”
“做过几次先锋开路?”
“多半都是我打头阵。”
“杀敌多少?”
“这个...千百人是有了吧。”
“现这十几万大军当中,可有比你更勇猛的先锋大将?”
卢俊把眉一扬,气势又回到身上,“自是没有。”
“这不就结了,你还烦恼个什么?”遗玉把手搭在卢俊肩膀上,语重心长道:
“二哥,与其说你是因为太子内兄的身份得了这机会,不如讲是因为这身份让你没丢掉这个机会,两者的区别可就大了,你常年在军中当差,应该比我更清楚这里的利害,还用我再多说什么吗?”。
卢俊早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听完遗玉这番开导,别扭着的那根筋就捋直了,拍着额头失笑道:
“我真是吃饱了撑着的。”
遗玉心知,卢俊这些年走的太顺,越往高处就越容易自我怀疑,今天不和他讲明白了,这点日后肯定会成了他的心结:
“二哥的官路是比大多数人来的顺当许多,坎坷无几,实话说,这当中的确有殿下的助力,但若二哥自己不争气,不上进,便是殿下能帮你再多,你也不会一路顺风顺水地走到今日,既然咱们兄妹两个今天说开了,我不妨就再敲打你几句,你看这满朝文武,能站到上流的,有几人没有仰仗,就是那长孙无忌,没有皇上的偏护,他长孙一门能亨通如斯吗?”。
卢俊若有所思地看着遗玉,好像是明白了些什么。
“二哥,你就记住,别管它借了多少外力才能功成,你问心无愧就行了。”
这份了悟,是遗玉从李泰身上学到的,那个自信、骄傲的男人,从来不曾怀疑自己的能力,所以他可以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卢俊向来最听遗玉的劝告,尽管现在还有些地方想不通,但还是认真记下了她的话。
不想今日这一番点拨,竟成他从一个单纯的武将,到日后位极人臣的转变开始。
快到傍晚,遗玉才见到李泰,沈剑堂没跟着他,萧蜓送来晚饭就走了。
攻下安市城头几日,李泰要处理的军务繁杂,直到今天,才有空闲和遗玉坐到一起吃顿晚饭,说说话。
一张小桌,几样素菜,除了一盆鸡汤,不见其他荤腥,连酒都没放,李泰却吃得很自在,不得不说是因为有遗玉在侧的缘故。
“卢俊来找过你?”
“嗯,聊了一会儿就走了,”遗玉觉得没必要把卢俊的烦恼告诉李泰,就一语带过,半个时辰前才喝过药,并不饿,吃了几口,就觉得胃里犯呕,赶紧把碗放下,掩着嘴扭过头去。
李泰见状,忙放下箸子伸手去给她抚背,倒了茶水给她,见她喝过水,还是蹙眉皱鼻的难受样子,看看桌上饭菜,直接喊了门外的阿生进来。
“饭菜端下去,找萧蜓过来。”
“不用,”遗玉赶紧摆手,压下那股恶心劲儿,叫住了阿生,对李泰道:
“这感觉是一阵一阵的,不碍事,别麻烦她再过来。”
阿生看李泰,李泰道:“那把饭菜撤了。”
“你还没吃呢,”遗玉推推他,“我到窗边坐着透透气,你吃饭。”
李泰摇摇头,没听她的,阿生会意地直接抬了那小桌子到外头,遗玉无奈地轻捶了下李泰的膝盖,心中却是喜欢他这体贴。
被李泰拉着窗边坐下,没了那股饭菜味,遗玉果然舒服多了,歪头靠在他肩上,拿过他的大手,扳着他的指头玩。
“好些了?”
“嗯。”
“这里吃住是差,明天李世绩带兵一走,后日我们就启程回定州,想吃什么,就列张单子,我提前派人准备。”
要是让那群人知晓李泰之所以这么急着带兵退回定州,全是因为嫌弃这穷乡僻壤吃住条件不好,不利遗玉休养,不知是会哭还是会笑。
“特别想吃的倒是没有,不过咱们回定州,能到蜓姐和沈大哥家里去坐坐吗?”。
“你想去?”要撇开大军私游,是有些麻烦。
“嗯,”遗玉仰头,期盼地望着李泰,“行吗?”。
“可以。”能让她高兴,麻烦就麻烦吧。
得他应允,遗玉笑得弯起眼睛,摇着他的手道:
“蜓姐和沈大哥生的是个儿子,如果我这一胎也是个男孩儿,等他们长大了,定能做你和沈大哥这样的知己好友。”
“没有如果,”李泰搂着她的肩膀,一手轻贴在她还未显露的腹部,纠正她的语病:
“是一定。”
遗玉正想取笑他武断,突然想起了什么,顿时睁大了眼睛,傻傻地望着李泰。
李泰晓得她将才迷糊过来,眼中漾起浅浅的笑意,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亲,低声道:
“他来的正是时候。”
八月二十二,李世绩率八万精兵,以卢俊为先锋,从安市城出发,向高句丽王都进发。
八月二十三,李泰带五万大军离开安市,退往定州。
马车上,遗玉绷着脸,动作稍显粗鲁地将金疮药涂在李泰右肩后背上,掌心大小的伤口刚结痂没几天,一整片黑紫泛红的血痂看起来甚是吓人,可想而知受伤时是何等的惨烈,偏偏他伤成这样,她却是迟钝地昨天晚上才发现。
要不是他沐浴时,她多事想去给他擦背,还不晓得他差点死在战场上。
给他换好了药,将纱布重新绑上,遗玉就低着头整理起桌子上的杂物,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硬是一句话都没搭理李泰。
看她这生闷气的样子,李泰有些头疼,套上衣服,按住她假作忙碌的手,道:
“说过不是故意瞒你,只是那几天事太多忘了同你讲。”
遗玉拨了两下没把他手拨开,一时克制不住,开口就是一嗓子:
“那么大个窟窿你也能忘了?!”
她半点不知道,夜里还总偎着他睡觉,枕在他肩膀上,撒娇让他抱来抱去的,真亏他的伤口没烂掉!
吼了他一嗓子,遗玉就开始抹眼泪,李泰无奈,起身挪到她身边坐下,想抱她,奈何手臂被她故意拿纱布缠住,伸展不开,只好劝:
“你不知我身体康复的快么,这点伤,过上十天半个月就会愈合。”
劝了几句,遗玉还是哭,李泰眯了眯眼睛,好脾气的模样从脸上消失,冷下声音,道:
“你再哭,我现在就下令回去,让人把安市城那三万守备军都坑埋了。”
这话一句就见了效,遗玉眼泪一下就收了回去,她扁着嘴抬头,看着面露戾气的李泰,不但不害怕,反而忿忿瞪他一眼,转过头去,偷偷磨牙。
安市城被攻占,她昨日想起来李泰曾投信入城,扬言守备军说要坑杀城中百姓的事,就随口问了他一句,哪想他竟是真的传令下去,让留守的唐军在他们启程去定州后把安市城给屠了。
她哪里会放任他造这杀孽,硬是缠着他收回了成命,现在被他拿这件事威胁,害她想嘴硬都不敢,就怕一时怄气的结果,是叫几万人丢了性命,李泰的为人她一清二楚,说得出就做得到,绝对不单是在吓唬她。
“好了,”见她不哭,李泰脸色又软下来,“你不再生气,那个朴东哲,事后我就留他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