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铁山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门口吸烟。见了郑好说:“把小芸送回家了?”
郑好点点头,把徐芸给自己买衣服的事说了。郑铁山听罢说:“徐芸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
郑铁山说完递给郑好一封信,说:“他们刚刚给送过来的,你看看。”信封已经撕开,显然郑铁山已经拆开看完。
郑好带着疑惑问:“什么信?”郑铁山说:“龙山村你段奶奶得了重病,这是她亲戚给我们写来的挂号信。”郑好看见父亲脸上挂满了忧郁。
他抽出信,仔细看了,大意是老人家病了,很想看一看他们父子两人。下面写着寄信日期,算了算,离现在已经过去五天了。
郑好说:“看信中语气,段奶奶大概病的挺重,我们什么时间去看她老人家呢?”
郑铁山说:“你段奶奶小时候就挺疼爱你,我们明天就去吧!”郑好点头说:“好,明天我就不去学校了”。郑铁山说:“明天不要去上学了,早些睡觉,一早就走。”
郑好身心俱疲,躺倒不久就睡了。他梦到了慈祥的段奶奶,坐在他的床前,爱怜的望着他。
他说:“段奶奶,你病好了吗?天亮我就和爸爸一起去看你,你怎么来了呢?段奶奶不说话,用枯瘦的手抚摸着他的头。段奶奶,爸爸给你寄得钱,你收到了吗,不要都攒起来,不舍得花。”
段奶奶还是不说话,眼中却溢满了泪。郑好说:“段奶奶你不要哭,倘若你一个人感觉太孤独,从此以后可以来城里,我们住在一起。”段奶奶还是不说话,泪更多了,一滴滴淌在他脸上,冰凉冰凉的。
这时突然一双大手把郑好摇醒,郑好睁眼看却是爸爸。郑铁山说:“小好,外面下雨了,你这儿漏雨。”郑好抹了把脸,不是段奶奶的眼泪,是屋顶的漏雨,怪不得凉凉的呢。他从床上爬起,与郑铁山一起,把床抬到一处不漏雨的地方。
再次躺倒后,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了。外面是滴滴答答的雨声,屋内则到处是噼噼啪啪,屋顶漏雨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厂房内,显得尤为刺耳。
一股股寒气由破了的厂房窗户、门、墙壁缝隙、屋顶破瓦涌入。他虽然盖紧被子,却依然阻挡不了凛冽的寒意。
窸窸窣窣,吱吱吱吱,竟是两只耗子打架的声音,不久一只耗子从他枕边飞驰而过,一会儿又有一只从他头顶穿过。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老鼠身子已经蹭到了自己头发上。这里久不住人,老鼠变得太猖狂了,竟然把他视若无睹。
他听见不远处父亲也是碾转反侧,不能入睡,他大概也是满腹心事。
第二天早早起来,望见父亲满脸得憔悴。郑好说:“爸爸你没有休息好,是不是改日再去段奶奶家?”
郑铁山说:“既然来了信,肯定是老人家病得严重,我们怎么能拖延呢!”
他们推着车子走到配件厂门口时,恰好一辆崭新的皇冠轿车从旁边新开业酒店驶出来,在他们身边戛然而止。
车窗摇下,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郑好认出是钱黑心。心想:“这家伙怎么大清早就从酒店出来,难道是在酒店喝了一夜的酒?”
钱黑心说:“老郑,宿舍都搬完了吗?”他一说话嘴里就喷出一股浓浓酒气。郑铁山点头说:”已经搬完了。”钱黑心说:“还是你们老工人,老党员觉悟高啊。”
接着他神秘兮兮左右看了看,说:“老郑,事先透漏给你个小道消息,配件厂马上就要进行改革,实行竞争上岗,你们车组准备只留下一个人,你的技术虽然是最好的,可也要早作准备吆。”
郑铁山问:“我们车组有十六个人,是全厂里最大的车组,也只有一个名额吗?”钱黑心说:“是呀。”
郑铁山说:“竞争上岗是通过什么竞争呢?”钱黑心说:“技术,当然是过硬的技术。”郑铁山说:“那不用竞争上岗了,我主动退出竞争。”
钱黑心不由愣了,还当自己耳朵听错了,重新问了次:“老郑,你说什么?”郑铁山不愿再多说,推起车子就走。后面传来钱黑心的声音:“老郑,你可想好,退出竞争,意味着从此就下岗了,厂里一分钱也不会再发给你了。”
走出很远,郑好忍不住说:“爸爸,为什么退出竞争呢?你的技术是配件厂最好的,如果凭技术,谁也竞争不过你的。可是退出竞争,就等于失去工作了。”
郑铁山苦笑了,说:“我何尝不知道呢!”郑好说:“倘若下岗了,以后我们怎么办呢?”
郑铁山叹了口气说:“在我们车组,除了我,就是你闫明叔叔车工技术最好。可是他家庭条件太差了。妻子有风湿病,行动不便,他自己有胃病,经常吃药,有个儿子正在上小学,还有个姑娘在乡下跟着他老娘过,前几天他老娘过世了,姑娘今年就要来城里读高中。一家老小全指望他这份工作。他从东北把工作转到配件厂才五六年,在这里无依无靠,无亲无友,倘若下了岗,你说,他一家怎么办?”
郑好说:“闫明叔叔很可怜,这份工作对于他一家的确是更重要,可是我们,我们不也会很苦吗?”
郑铁山说:“小好,将来就是再苦。爸爸也会供你读上大学。”郑好说:“可是爸爸,没有了工作,去哪里赚钱呢?将来我怕你会受很多苦很多罪呢!”
郑铁山说:“当年战场上,爸爸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吃苦受罪呢。想起那些曾经为国捐躯的战友,我已经很幸福了。”
父子两人骑着车子,赶到了龙山所属的夏镇,已经是十二点左右。从夏镇再到段奶奶家所住的龙山还要翻越两座大山。其间有十多里路,全是盘山道。崎岖山路蜿蜒向上,犹如蛇行,累的父子二人大汗淋漓。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骑上山顶。下山时车子在山间土路上上下跳跃,郑好感觉肠子几乎都快被颠出来了。看父亲稳稳骑着车子。郑好心想:“爸爸不愧是个军人,真是稳如泰山呀。”
不久龙山村就已经遥遥在望了。那个孤零零矗立在河道旁边的低矮草屋,就是段奶奶家。
四面是用诸多不规则石头垒砌的院墙。高处有一人高,低处则已经倒塌,迈步就可越过。曾经的木门随着旁边石墙的倒塌,变得有些倾斜了。
再近一些,郑好看到了破旧木门上斜斜贴着的两张白纸。郑铁山也看到了。他们扶着自行车呆呆地站在村口槐树下。那张白纸在秋日斜阳下,刺得他们眼疼。刺得郑铁山流下了眼泪。他说:“我们来晚了。”
在村内一个小商店里他们获悉,她已经离去四天了。由于长期独居,亲戚较少,她侄孙在当天就把她埋了。
“坟就在那面。”经营商店的妇女走出来,指着东面长有许多杂草的山岭告诉他们。
他们在商店内买了些上坟纸,香,还有一些果品。来到山岭上,在一片生机盎然,长得绿油油的麦田里,孤零零矗着座新坟。
郑铁山与郑好摆好了供品。郑铁山掏出火柴点香,不知是岭上风大,还是手有些抖,连着划了十数根火柴,都没能点燃。郑好抢过,帮着点了。郑铁山深深鞠躬。他满脸泪水。泣不成声。
燃尽的纸灰被风卷起抛向天空。岭下水库内的野鸭不知被什么惊起,惊叫着在他们头顶飞过。远方夕阳下,长长的一列火车在火烧云的下面快速的行驶。传来的汽笛声,悠长而飘渺。
他们再次回到村口槐树下,在门口站立许久,看着倒塌的围墙,破烂的草屋,不胜唏嘘。而旁边一连好几座房子都是崭新二层洋楼,即便不是楼,也都是平房或瓦屋。这好像是全村最破的一座院落。
郑好心中一阵刺痛。她的孩子为这个国家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可是这个国家却不能给他唯一的亲人一个好的遮风避雨的地方。
当染红天边的最后一朵云彩开始变得暗淡,寒意越来越浓的时候。郑铁山深深叹息一声,说;“我们走吧!”
就在他们刚刚骑上车子,要离开龙山时候,突然后面有人呼喊,“是郑叔吗?”郑铁山与郑好回过身。
见远远的一个中年男人骑着车子赶来。对方穿着一身崭新中山装,兜里插着管钢笔,脚上穿着黑布鞋。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利索。不像普通村民,倒像是个干部或是教师。
对方急匆匆赶来,气喘吁吁下了车,简单做了自我介绍。他名叫段天明,是这个村的村长。死的段奶奶是他姑奶奶。
段天明说:“我下午来取这里的东西,听商店里人说有人给姑奶奶上坟,我猜一定是你,就急着赶来了。现在太晚了,路上车开得凶。最近路上也有些乱。今天无论怎样你们都不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