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四十八

永远这种东西, 它难道,只存在于我的心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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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沉沉浮浮,待到完全清醒之时, 却只觉得被人抱在怀里, 纵马狂奔, 身上盖着厚厚的皮裘。耳边风声凄厉, 夜色黑沉, 雪色苍白,界限不明。动了动,便被那人抱的紧了, 只得捉着他的衣襟,闭了眼默默的想心事。

不多时, 马便停了。凝雪抱着我从马上下来, 将我放到地上, 却是已经在重华山庄内了。宁出尘早便从屋里迎了出来,将我拥在怀里。我淡淡的瞅了他一眼, 轻轻推开他,垂下眼,一言不发。

冷风卷着雪,扫过脸颊,凉凉的痛, 我和他静静对立片刻, 他亦不语, 忽的将我打横抱起来, 不由分说的进了屋, 放到床上,扯了被子要给我盖上。我咬了咬唇, 拨开他的手,抄起那白玉雕花枕头朝他扔过去,他亦不躲,枕头砸在他肩上,掉在地上,清脆的响声,似是砸在心上,一跳一跳的痛。

“他会死的。”我看着他,一字一顿的道,心下有些发寒。他背着灯光立在床边,看不清脸上神情。静默片刻,捡了掉在地上的被子抖了抖,将我按倒在床上,径直给我盖了被子。

“你一路骑马来,当心着凉。”给我掖了掖被角,他的声音依旧沉静。“梓潼和夏阳也接过来了,你不用担心……”

“我要救他!”我猛地坐起来,一把捉住他的手,急道:“我不管你跟摄政王是怎么个情况,我要救他!”

他忽的攥着我手腕,身子欺过来将我压在床上,一双眼睛灼灼的看着我,低下头狠狠地吻住我,霸道的吻有着掠夺的意味,我推他不动,闭着眼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满口的血腥味儿,呛得眼泪似是要涌出来,却只是噙在心尖上,涩的发苦。

“他对你心思不单纯。”肩膀被他握的生疼,豆大的烛光在他眼中闪闪的跳跃着,灼伤了心。我偏过头,闭了眼,淡淡的道:“我要救他,否则我会后悔。”

就这样丢下他,他便会和伶之一样,成为嵌在我心尖上,永远也拔不掉的一根刺。

“我不准!”他忽的俯身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沉声怒道,似是要将我揉到骨血里,压得心都痛了。“摄政王打定主意了,皇上暂且不说,权清流定是要除去的,你不要管……”

我猛地推开他坐起身,紧盯着他,一字一顿的道:“你可以救他的,为什么不愿救他?”

他一怔,忽的抬起我下巴,冷笑一声,道:“我明知道他对你心怀不轨,你还要我救他?我为什么不救他?因为他当年从我身边抢走你,因为我爱你,我有多在乎你,我就有多讨厌他,为何我要去救一个我恨不得杀了他的人?”

我呆呆的看着他,他受伤的眼神,刀一般剜在心上,火辣辣的痛。对他的质问,我竟一句也不能答。低头,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将他轻轻的扯到怀里,埋头在他肩窝,半晌不语。

他和我因为权清流吵架,这与前次我和他因为小皇帝赌气,有什么区别呢?爱本来就是自私的,容不得一粒沙子。我宁愿占着这不属于我的身体,也要和他在一起的心情,和他在乎我的心情,有什么差别呢?我……在强求他。可是,我不能不救权清流,他就像另一个我,那样真实的存在着,比曾经的重华更让人心痛的存在。

“疼吗?”指腹轻轻摩挲着他唇上方才被我咬破的伤口,柔声道。他将我拥的紧了,在我唇上轻轻吻着,只是低声道:“你……喜欢他?”

我气恼的在他脸上轻咬一口,胳膊圈上他脖颈,道:“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为何还总是这样呢?我只是……”搜肠刮肚了好半天,竟不能找出一个词来向他解释我和权清流的关系,那更像是一种灵魂上的贴近,自然而然的会心一笑,不需要言语的灵犀。

“我还是想救他。至于为什么……以后再告诉你,只是我保证不是你想的那样,好吗?”我心下有些焦急,捉着他的胳膊,轻声说着,口气间不自觉的带着些央求,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宁出尘静静的看着我,外面落雪的簌簌声似是轻轻的挠在心上,不紧不慢的,似是额上冒出的细汗,密密的,泛着冷意。良久,他才整了整我的衣服,捋了捋我额前的碎发,道:“走吧,我带你去。”

我吃吃一笑,在他唇上轻碰了下,他宠溺的看了我一眼,将皮裘给我披上,揽着我的腰复又出了房门,命人牵了匹马,带着我上马径直踏雪出了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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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大雪将黑夜撕裂了一道煞白的口子,依稀可辨树影沉寂。马踏在雪上,却只听得闷闷的声响持续不断,一路留下两行浅印,很快被大雪掩埋了。冷风凄厉,剐在脸上,麻麻得痛。心下愈发的不安,朝身后那个带着暖意的怀里靠了靠,漫不经心的转头道:“凝雪好像非常讨厌我?”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一只手拽了拽我身上的皮裘,沉声道:“以后告诉你,现在莫要说话,风冷的很,容易着凉。”

我转过头,靠着他坐好,轻叹一声,闭着眼。飞奔的马颠地身上四下都痛的很,胃里翻江倒海,额上冷汗直冒,昏昏沉沉之际,听得宁出尘在耳边低声道:“到了。”说着将我从马上抱了下来。

吐了口气,强打起精神靠着他看着眼前连绵数里的石壁,浅褐色的巨大石头在雪光下冷峻竦峭。宁出尘从怀中掏出一个石盘,放在那石壁的一处不已觉察的凹陷处,却是正好嵌了进去,用力的转动,那石壁便轰轰的裂了一个口子,黑黢黢的,似在这石壁的眼睛,冷冷的窥人。

“进去吧,从这里可一直到达宫中。”他执起我一只手,侧身进了那石洞,极为狭窄,仅容一个人通过,空气干燥,带着点硫酸的味道。心知不能点灯,只是握紧了那人微冷的大手,咬着牙跌跌撞撞的扶着一边的石壁紧跟着他。

光是从这无比坚硬的石壁中凿出这样一条通道,便不知要花多少人力物力,这可能是原先就有的皇室以备万急之时的出宫之路,也可能是老皇帝新开辟的,只是无论是哪一样,而小皇帝竟然不知道这样一条可以说是通向他死亡的道路,只能说将皇位传给他的老皇帝根本就没有信任过他。

心下轻叹,和那人十指交握,低笑,黑暗中看不清他的样子,他停住脚步,声音悠悠传来,疑惑道:“怎么了?”依旧是清冷的嗓音,清风一样扫过心上。这个人,这样机密的一条暗道,他没有丝毫犹豫就带着我进来……

“本来想亲亲你的,可是看不到你,还是算了,走吧。”我吃吃一笑,握了握他的手,低声催促。却忽的被他轻轻扯到怀中,身子被压倒石壁上,唇上覆上两片冰凉的柔软,却不深入,只是轻轻的碰了碰,听他低声道:“这件事,你欠我。我要你用一辈子来还。”

我一怔,心里有些酸酸的,偏过头去,闭了闭眼,轻声“嗯”了一声,他轻叹一声,两人一前一后无声的在黑暗中穿行。又走了些时候,耳边那死一般的寂静方才消了,有隐隐的声音传来,心跳有些加速,仔细辨认着声音,觉得他停了,不知他做了些什么,前方的黑暗忽的被划开了,无声无息的开了,却是不久之前凝雪带我来的偏殿。

炽红的火光,燃烧了整个天空,晚霞一般,炽烈的美丽,妖艳的在风雪中舞着,嘈杂的人声,哭喊声,人影在这人间炼狱一般的火海中幢幢而动,鬼魅一般。我怔怔的看着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身子晃了晃,不可遏止的笑了起来,抬手,却是泪流满面。

这次,我真的是旁观者吗?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时间又倒流回到了那天,亦是这样冲天的火光嚣张肆虐,将世界染成一片血红,我最讨厌却又不得不与之相伴十余年的色彩,惊心动魄的在眼前铺开,伴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震得心都痛了。大火将空气烤的炽热,烫伤了肌肤,怀中的人却渐渐的变冷,冰的指尖都痛了……

“你怎么了?重华……”耳边朦朦胧胧有人在叫我,我茫然的抬头看去,手揪紧了胸前的衣裳,眼前人影模糊,背后,是血红的大火。伸出手去,轻抚上他的脸颊,迷惑的喃喃道:“伶之……伶之……”

“重华!醒醒!”手忽的被捉紧,肩膀被人捏的钻心的痛,我猛地一惊,才看清眼前那人焦急的脸,心中一凛,看着他咬牙道:“这一次,休想……即使是那满天神佛,也休想……”猛地推开他,朝那人影晃动之处奔去。

四周的宫殿草木都隐在火光中,嘴脸狰狞,眼前却总是晃动着权清流那双含笑的眼睛,永远深藏着不动声色的哀伤。如果可以,真的不想让他想曾经的我一样,就那样……绝望又寂寞的死去。不可以……

一路跌跌撞撞,几乎是下意识的朝着这皇宫中心的皇帝寝宫奔去。夹着包袱匆忙逃命的宫人,混战在一起的士兵,晃得人眼都花了。看样子皇宫外围已经基本被老皇帝控制了,我拿着宁出尘路上塞给我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命一个士兵在前面带路,越了越接近那皇宫中心,那士兵便揽着我,劝我回去,皇宫核心皇帝还在顽抗,有几千人在守着,太危险。而且,听他意思,老皇帝似是马上就要强行攻占了。

我看了他一眼,趁他不备一个手刀,他便无声无息的倒下了。将那令牌扔到墙角,整了整衣服,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微微发抖的手,朝那一片肃杀的宫殿走去。

“站住!什么人!?”行了不远,便见迎面走来的一队侍卫打扮的人大喝一声,戒备的看着我,我站定,微微一笑,掏出原先皇帝给我的在宫中的通行牌子,他接过仔细的看了看,将信将疑的挥了挥手,沉声道:“怎么还在乱跑?”

我看着那领头的一眼,淡淡的道:“带我去见皇上罢。”

一路上到处都是低着头行色匆匆的宫人,脸上那无声的恐慌悲戚,衬着远处火光,随着风雪,森冷的蔓延着。那侍卫将我带到殿前,又搜了身,方才放我进去了。

“你跑都跑了,这是回来看朕的笑话么?”皇帝高坐在那殿上,只是看了我一眼,冷冷的道。那紧抿着的嘴角,挂着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沮丧。

如果说有人伤得了这个强势又倔强的男人,除了权清流,他的父王,一定也算得上一个吧。

“权清流呢?”我飞快的四下扫了一眼,心一点点的沉下去。他不在?难道是已经逃出去了?不可能……他身上皇帝给他下的毒还未解,逃不了……

“他?朕也找不到他,他又躲起来了……朕找了他一晚上了……”他抱着头,喃喃自语,眉头拧在一起,脸上的脆弱和痛苦只是一闪而逝,便又恢复了那强硬的面具,“你是来带他走的么?”

“你到现在还不懂他吗?越是禁锢他,他离你越远。”我皱着眉,厉声道。

他猛地抬头,一步一步的走上前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怒视着我,正欲说话,忽的一个侍卫惊慌的跑进来,道:“皇上,有好几处宫殿都起了火,烧起来了。”

他将我甩到一旁,怒吼道:“不是让你们守好的么!”

那侍卫战战兢兢的跪着颤声道:“不是叛军那里,是……是权公子在放火……”

他一怔,身子晃了晃,咬牙道:“找到他了?他在哪!?说啊,他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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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想,我抱着伶之那逐渐失了温度的身体的时候,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呢?第一次知道为一个人心痛的我,知道再也不能继续忽视他的感情的我,已经失去他的我,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仿佛是在照镜子,看到了当时的我。死水一样的平静。

那是绝望。

“清流!”皇帝朝前抢了一步,怔怔的看着殿中央拿着火把无声伫立的权清流。他转头,却是看也不看皇帝一眼,目光和我相撞,明显一惊,继而轻笑,转过头去专心的用火把将殿上的帘幔燃了,火猛地窜了起来,喷泉一般,热烈的在他身边盛开着。

火光映红了他依旧俊秀无双的容颜,带着奇异的神采,他抬头看着那火兴奋地燃着,笑着轻叹道:“我从很久以前,就想一把火,把这肮脏又龌龊的笼子烧了……这火,真漂亮……”

这样的他,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宁静淡漠,带着一种决绝的姿态,绽放出比这大火更傲人的光芒。

“你怎么还在这里呢?该不会是来找我的吧?”他转过身,含笑看着我,朝我狡黠的眨眨眼,“即然这样,我们一起私奔吧。”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看皇帝一眼,那个为他疯狂的男子,他直到现在,也选择无视。无视他的感情。

一如曾经的我。

皇帝只是直直的看着他,火光在他眼中跳跃着,他忽的诡异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掷到权清流脚下。缓缓的踱到我身边,一把握住我的手腕,看着权清流,缓缓的道:“方才朕来的路上,给他喂了毒药,朕亦吃了。不过只剩下一粒解药了。”

我大惊,他并没有下毒给我,为何要这样说?挣了挣手腕,却被他紧紧握住,他发亮的眼神中满是疯狂,那是一种不顾一切的最后一搏,只为了那人的一句话,试图用自己的性命,来证明自己的爱情,没有错。

你……有何必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又还要怎样逼他呢?

殿外,大片大片的雪随风凌乱的舞着,似是要将这个世界都埋了。

权清流一怔,垂下眼,吃吃一笑。弯腰捡起那锦袋,静静地扫了我和皇帝一眼,缓缓的走过来。

那人一身白衣胜雪,一如两年间和我月下漫步一般翩然走来,身后,是血色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