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的归属

遗产的归属

这一天,我们聚在叔叔婶婶的家里,为的是听律师宣读我叔叔的遗嘱。在场的人中有叔叔的厨娘。自从我记事起,她就一直是叔叔的厨娘。另外,还有我的妻子玛丽、我的弟弟保罗、我的婶婶罗莎莉,当然,还有我。

律师是一位上了年纪、敦实的人。他缓缓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厨娘端着托盘为大家上茶。律师开始宣读遗嘱:“我将我的所有不动产都留给我的妻子罗莎莉。”婶婶听后点点头,表示尊重和满意。律师没有停顿,继续读道:“她会知道我想如何处理其中的一部分遗产。我想建一座属于我们的教堂。我要给圣安妮修道院捐赠三千法郎,给我的厨娘欧内斯廷一千法郎。而在我的妻子去世后,所有不动产的收入——咳!咳!咳——”律师的喉咙突然很不舒服,大家都急切地看着他,想继续听下去。律师笑着说:“十分抱歉。”顺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只水杯,喝了一口。他还真是一位很会吊人胃口的律师。

喝完水,律师抬了抬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继续读道:“所有不动产的收入,将由我的两个侄子保罗和亨利平分。”

婶婶听到这里先是吃惊,随后又微微地摇了摇头。我和保罗则对视了一会儿。

“这个怎么样,美女?”一个奇怪的声音传来,像八十岁的老太婆发出来的。当然,它不是老太婆,只是一只被宠坏的鹦鹉。恰巧,此时婶婶的心情不大好。“给我安静点儿,你这个小畜生!”她说。她虽嘴上咒骂着,但依旧拿了一块饼干,递给了鹦鹉。

听完遗嘱,我和保罗又到一家小酒馆里坐了坐。他把自己的酒杯斟满,又给我斟满。他的心情很好,我能看得出来,因为他一点儿都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哈哈大笑,说:“我们就要发财了,你明白吗,亨利?是发财!”

我谨慎地问:“你觉得,我们会得到多少钱?”

“至少五万法郎。”

“每个人五万吗?”我吃惊地问。

“当然是每个人。”

我从来不知道我们的叔叔有这么多钱。保罗则说:“要知道,他可是一只铁公鸡。他会把自己赚到的每一分钱都攒起来。”

“哦,不要这么评价已经去世的人。”我说。

“哦,好吧,请原谅,我忘了你有这么崇高的感情。”保罗调侃道。

我整理了一下衣领,掩饰自己的尴尬,然后说:“他能在遗嘱中想着我们,就已经很仁慈了。毕竟在他生前,我们对他并不怎么样。”

保罗不喜欢我这番话语,他生气地说:“哦,得了,你就别扫兴了。现在是我们高兴的时候。”他斜睨了一下旁边,见没有人,便凑过来小声对我说,“等那个老太婆死了,所有的钱就都是我们的了。你明白吗?”

“其实这些我知道,但是对我来说太晚了,我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我现在生活拮据,已经走投无路。我和妻子欠了别人很多钱,债主一个个都虎视眈眈,没有人愿意等下去。就连我的房东——”还没等我说完,保罗就拿出钱包,对我说:“你又想借钱了,是吗?”

“哦,你只需要养活自己就行了。可我还有妻子、四个孩子。”我自己嘟囔着。

“这不是已婚男人的幸福吗?”保罗有些嘲讽意味地说,“好吧,我这里只有五十法郎,只有这么多。”

我刚想接过钱,但是保罗又将钱攥紧,看着我,说:“我的钱也用得差不多了,别再找我借钱了。”

我一边收钱,一边表示感谢。他也只是笑笑说:“不用太感激我,等拿到遗产,我都会要回来的。我们还是为罗莎莉婶婶干一杯吧,祝那位老太太——”保罗用深邃的目光看着前方,“去西天时,一路顺风。”

我没有干掉那杯带有某种意义的酒,最后是保罗大笑着替我喝光的。

第二天一早,我去罗莎莉婶婶家,只是为了向她借点儿钱。当然,这钱或许不用归还,但是她很刻薄地拒绝了我。我很辛苦地工作——从早到晚,但我要养活四个孩子,以我微薄的收入是绝对不够的。她就这么干脆地拒绝了我。我有些气愤,说出了“遗产”二字。或许我真的不该提,因为她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非常生气。她激动地说:“我就知道,你希望我早点儿死,对不对?”我否认。她还是说:“得了,我从你的眼神中看得出来,你正盼着我进棺材里呢。不过,你要失望了。你得好好等着了,我壮得和牛一样。我决定了,我要活得比你们都长久。这样,修道院会得到我的钱,而不是你和你的妻子、孩子。”

我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而婶婶回到屋里后,又看到了另一个让她糟心的侄子——保罗。婶婶知道,这个侄子也是来诅咒她进坟墓的。但是保罗吸取了我的经验,所以他的话或许让婶婶收回了一些成见。

“不,我只是过来看看您。”保罗说,“您总是那么铁石心肠。”

“你是软心肠?”婶婶说。

“所以我们才很般配。”

“你为什么不去找份工作?”婶婶一边喂鹦鹉,一边问道。

“我总是做不长。”

“在我这里,你可得不到同情。再见吧。”婶婶转身要走。

保罗连忙说:“我的身体不是很好,所以我哪个工作都做不长。我总是头晕,医生说是因为贫血。”

“那是因为你总是闲逛,又吃得不多。不过,这里没有人能照顾

你,你找错地方了。”

保罗见婶婶回绝得这么坚决,只好假装脆弱来博取同情了。他顺势倒在地上,做出昏厥的样子。罗莎莉婶婶转过头时,吓了一跳,连忙叫厨娘过来帮忙。厨娘真是一位善良又热情的人。她看见保罗躺在地上,脸色惨白,不由得心生怜悯。她本想请医生来,但是罗莎莉婶婶告诉她不用了,他只是贫血,把他的领子解开,让他在原地躺一会儿就没事了。

厨娘向罗莎莉婶婶求情说:“这个可怜的孩子需要人照顾。”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便激动地说,“夫人,如果他住在这里,他就可以陪你了。您也就不会总觉得那么孤单了。”

婶婶想了想,说:“或许你说得对。他只留下来一晚,也没什么坏处。”

这些话当然逃不过保罗的耳朵。保罗就这样住了下来。婶婶喜欢有人陪伴,而保罗的无耻行为似乎又让她很高兴。所以,一晚变成了几天,几天变成了几星期,几星期又变成了几个月。现在,他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了,因为有人可以照顾他,他可以慢慢地等。

“早上好,我的小布丁。”保罗对厨娘说。

“哦,今天真是个好天气。你婶婶和庞塞特医生在花园里。”厨娘一边烹饪,一边说。

“她很会照顾自己,对吗?”

“是啊,这样你也会很放心。”

“是的,我很开心。”保罗看了一眼厨娘手中的食物,低下头闻了闻,说,“哦,这看起来太好吃了。咱们晚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呢?”厨娘很高兴地问着。因为只有保罗在的时候,她才可以展示自己的烹饪手艺。罗莎莉婶婶总是吃固定的食物。乏味的食谱让厨娘觉得浪费了自己的才华——一成不变的鱼和蛋酥,每星期一、三、五吃蛋酥,二、四、六吃鱼。

此时,医生正在花园里为罗莎莉婶婶检查身体。检查结束后,他说:“您的身体真棒,脉搏简直就像二十岁的小姑娘。我想,您的侄子一定为您的健康提供了很大帮助。”

“他是个无耻之徒,我完全不信任他。”罗莎莉婶婶的嘴比她的心要硬很多。说这番话时,她毫无遮掩,声音很大,而且表情十分认真:“他吃住都在这里,唯一的优点就是牌玩得还行。”说完,她的表情瞬间转阴为晴,她真的很喜欢有人陪她玩牌。

保罗走到花园里和两位打招呼。原本站在椅子后面的他突然绕到了前面,将落在地上的毛巾被拾起来,重新盖到罗莎莉婶婶的腿上。这个动作细心又贴心。医生看在眼里,说:“真是个贴心的侄子。显然,他很喜欢照顾你。”

“哦,好了,医生。你还是去忙吧。”罗莎莉婶婶打断了医生对保罗的夸奖。罗莎莉婶婶真是一个吝啬的人。医生走后,她对保罗说:“我死后,可不会留给他一分钱。”说完,便大笑起来。

“哦,您这个小气的老人家。”保罗说。

“那你呢?你只是等着吃肉的秃鹫,你在等着我的钱,你骗不了我。”罗莎莉婶婶的话总是很犀利,一针见血,“来吧,咱们现在去散散步,扶我起来。”

保罗拽着罗莎莉婶婶的双手,猛地向后用力。她确实起来了,但是支撑点全在保罗的手上。倘若此时他松手,那么罗莎莉婶婶一定会摔倒。至于能不能摔死,那就不知道了。当然,保罗没有松手,但是也没有直接把婶婶扶好,而是将手臂伸长,让罗莎莉婶婶的头更贴近地面。

“哦,别闹了,快拉我起来。”罗莎莉婶婶笑着说,但是笑容里还有着不信任的恐惧。

保罗的手臂轻轻地往回一拉,罗莎莉婶婶便顺势依着他坚实的胸膛。他说:“我怎么会摔着您呢?”

大笑后的玩味只能自己解读。他们两个人都不信任彼此,却依靠着彼此。

他们或许可以玩闹着过日子,但我实在熬不下去了。我缺钱,我需要钱。所以在深夜的时候,我走进了罗莎莉婶婶的客厅。我想那个银质的相框或许值点儿钱,或许可以把它偷走。但是就在我把相框放在怀里的时候,保罗出现了。我很害怕,但还好是他。他现在吃得好、住得好,而我呢?我的生活已经陷入水深火热。

保罗安抚我说:“如果一切都符合自然规律,那么她坚持不了多久。”

“哦,保罗,我等不了多久了。”我急切并懊恼地说。

“那你想让我怎么办?杀了她吗?”这句话一出口,他就慢慢地转过头来,我则深深地点头回应。他继续说:“我承认,我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我住在这里快闷死了。等,等,漫无止境,她却一天比一天健康。我觉得自己就像别人的宠物。如果自然的脚步被绑住了,我们就不能做些促进自然发展的事情吗?”他越说越激动,不由得放大了音量,而这音量把我们两个人都吓坏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小声说,“我们明天上午11点咖啡馆见,到时好好谈谈。”

“11点,好。”

说完,他便送我出了门。

门外一阵金银花的花香扑面而来,一朵已经蔫掉的花朵依旧挂在枝头上。保罗将它摘了下来:“我讨厌衰老的东西,你呢?晚安,亨利。”

第二天上午11点,我们准时在咖啡馆里见了面。保罗似乎没有了昨晚的激动和迫切,他看着留在咖啡馆里的漂亮小姐,时不时和她们眉目传情。我有些气急败坏地说:“我们是来谈正事的。”

“正事

?什么正事来着?”保罗又目送一位漂亮女士走后,说,“哦,对,杀了那个老太婆。”

“怎么杀?”我问。

“办法有很多啊,比如一扇开着的窗户。人在睡觉的时候,冷风会有奇妙的作用,会让人得流感、肺炎。”

“哦,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我喝了口酒,赞许道。

“但是生这种小病,她会康复的。现在的医生太管用了,这简直令人讨厌。”保罗也喝了口酒,然后说,“你想想,如果罗莎莉婶婶摔倒并且摔断了脖子呢?或许她还有意识,能够指认凶手。”

保罗好像喝了太多的酒,有些兴奋,音调很高,使得邻桌的人不断地回过头来看。我让他小声些。他结了账,和我出去聊。走到咖啡馆门口时,他说:“或许,我们可以在她的食物里做点儿文章。”

“你是想在食物里下毒吗?”我紧张地问。

“哦,这话说得真像中世纪的杀手。”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说过毒药吗?我说的是打磨过的玻璃。把玻璃磨碎,都用不着水晶,普通的酒杯就可以。”他指着我说,“上午,当你妻子出门的时候,你去磨玻璃。”

“是我来做吗?”

“兄弟,你总该做点儿什么。这笔生意的受益人可是我们两个。”

“好吧。”我有些迟疑,最终还是答应了。

“你现在就去做,我在这里等你,快去吧。”保罗说。

我瞪大了眼睛,有些紧张,有些害怕,但是我只能这么做,别无出路。我太需要钱了。我回到家中,用杵将玻璃杯捣碎,然后将其中一部分粉末装在一只小瓶子里,带给保罗。

这段时间显得特别长,以至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有些喝多了。只见他抓着服务生的领结说:“你知道吗?我生来就应该过这种生活。哦,把酒瓶留下,我婶婶会来付钱的。”服务生答应后走开了,保罗则自言自语,“虽然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把用来给蛋酥调味的碎玻璃递给他,他还在自言自语:“是的,她昨晚吃的是鱼,今晚会吃蛋酥,再加上这个原料,就太适合‘天使’的胃口了。罗莎莉婶婶如果尝过,就会成为天使中的一员。”

“记得通知我事情的进展。”我说。

“好,明天上午10点,我会打电话到这里找你。”说着,他站起身来,拿开我的帽子,吻了一下我的头。我并没有留恋这次分别,没想到这是我们兄弟最后一次相聚。

当天中午,保罗陪罗莎莉婶婶吃了午餐,在饭桌上,他劝她喝了很多酒。他们开怀畅饮,聊了很多,婶婶很高兴。到了晚上,保罗在鸡蛋里放了碎玻璃后就打算离开。然而这似乎让罗莎莉婶婶有些失落。她已经习惯有人陪着共进晚餐。保罗的到来对她来说其实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用厨娘的话讲,她越来越像小姑娘了。比如午餐时她穿的那件衣服,自从参加完女儿的婚礼,她就再也没穿过。可现在,她有了心情穿上漂亮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

罗莎莉婶婶由于中午喝了太多的酒,所以有些不舒服,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休息。保罗临出门前去和她做最后的道别。临走时,他亲吻了罗莎莉婶婶的脸颊,说:“再见。”此时,罗莎莉婶婶已经把对他的所有不快都放下了,只是笑着点头。

第二天早上,我惴惴不安地在咖啡馆里等消息。我希望有电话打过来,保罗告诉我罗莎莉婶婶不行了。但是,我也害怕警察直接找到这里来,说我犯了谋杀罪。我没法儿形容自己的心情,真是如坐针毡。可是我等了一上午,等到的结果并不是我料想中的任何一个。

我来到罗莎莉婶婶的家里,厨娘和我说:“我真的很抱歉,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这件事情。昨天晚上,你的罗莎莉婶婶病了,可能是因为中午喝了太多的酒。晚饭的时候,我告诉她该吃蛋酥了。她却和我大发雷霆,坚持说自己应该吃鱼。我只好把蛋放在一边,重新给她做鱼。当然,我也没把鸡蛋扔掉,我向来都很节约,对吧,夫人?”

罗莎莉婶婶坐在沙发上,看着我说:“我真不该喝那么多酒。但是我可爱的侄子一劝,我就忍不住了。”

厨娘继续说:“吃完晚饭,夫人就去睡觉了。我们都没听到保罗先生回来。”

罗莎莉婶婶说:“早上,她用昨晚的鸡蛋给他煎了个蛋卷,那个时候我还在楼上躺着。他吃得很开心,当然,每次吃东西,他都很开心。但是没过一会儿——”

我打断了罗莎莉婶婶的话:“别说了。”

她依旧继续说:“他痛苦地死去了,我可怜的侄子。”她的头偏向一边,说:“他最后的遗言居然是‘糖霜蛋酥’。我知道,保罗确实说过自己有头晕的毛病,以前我并没有在意,真的没想到。现在,我们在等医生告诉我们他的真正死因。而你是我唯一的继承人,亨利。我所有的东西都会留给你。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得走得更近些。”罗莎莉婶婶看我有些坐立不安,便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这对你来说一定是个沉重的打击,我看你都快崩溃了。”她将头转向厨娘,说:“快给这孩子做点儿吃的。做个简单点儿的吧,比如蛋卷之类的。”

我本来已经神情痴傻了,当听到“蛋卷”两个字,我立刻恐惧起来,连忙大声说:“不!不!”说完,便夺门而出。

我的婶婶则对厨娘说:“我就说他很奇怪,这两个孩子完全不一样,对吗?”

(本章完)